这药窖阴冷,许麟书身上的罗衣如同浸在凉水之中,他低眼又抬起头来,对着白面少年竟扯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若仙主当真要处置我,福郎应该向他提议,要么便毒哑我的嗓子,要么便废了我的双手。免得过了一段时间,仙主听了我说的什么话,又或者看了我写的什么东西,就对之前发怒生出后悔之意了。然而动了的刑不能复原,到时候仙主追究起来依然怪在福郎头上——毕竟,我并没有真正给仙主带来什么损失啊,以莫须有三字害我的,是福郎。”
“好啊,如今我是明白了,”
福郎洪玉站在他面前,眉宇因迸发的嫉恨而拧起,双手反背在身后。腰间那条铁索的蛇头栩栩如生,仿佛真是一条吐着信子的赤色毒蛇,“许真人与仙主才是一条船上的人,我这个福郎反而是外人了。”
“我不过是凭着一点才能,略尽心力而已,”
许麟书赌着他的心思往下说。洪玉年纪小一些,因此站在他面前,身高也未及他。或许是人在险情之中总有某种特殊的观察能力,方才这白脸少年怒气冲天的几句话,许麟书反而敏锐地听出了一点端倪。
这十五六岁的少年不深究自己是否诚意归顺,反而更在意仙主更宠幸谁一些。他方才的语气,愤怒是一层,还有第二层——恐怕是嫉妒。
“仙主宽宏大量,爱惜人才,自然愿意相信我。”
“那是他愚蠢,”
洪玉忿恚,脱口而出。眼睛从上到下将许麟书打量了一遍,然后慢条斯理的嘲讽道,“也是,打狗什么时候都不迟。我那傻叔叔早晚有被自己养的狗咬伤的一天,到那时候,他才知道谁更有先见之明。”
赌对了。许麟书心中暗道,然而脸上并不改神色,
“仙主赐我荣华富贵,我也乐得自在,以后的事,谁去想呢?”
“叔叔被你蒙蔽了一时,你且别张狂,我倒看看你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洪玉道,他的右手只要不背在身后,便一直抚在腰间的铁索蛇头上。这大概是一个他生气时的习惯动作,即便这小子再狂妄,也没有愚蠢到现在对这位“许真人”动手的程度。
多少人的血铸就了这个习惯动作呢…wWw.xqikuaiwx.Com
许麟书出神的一刻。忽然这不大的药窖中,响起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许麟书抬起头,福郎洪玉也回过头去,正好碰上一张熟悉的面孔,身上红色布袍,望向二人的眼神中充满了错愕与惊恐。
“这…小人不知道福郎与许真人在此,”
那红袍医者心中扯起一根紧绷的弦,刚才走下石阶回到药窖时的悠闲自在顿时烟消云散,磕磕绊绊道,“这是…怎么…”
“哦?”
白脸少年眯起眼睛,看了看那穿着红色布袍的医者,又转过头看了看许麟书,
“好巧啊,故人重逢。俞医官来的可真是时候——许真人,你的事,我叔叔派去的就是他吧。”
被称为俞医官的那个红衣门人一下从福郎脸上看出了危险的预兆。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几乎把他全身冻在原地,这门人此时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应该怎样说什么,“小人什么都没看见,二位大人放心,小人今天从未到过药窖…”
“你没来过,这可不行,”
洪玉带着一丝冷冷的笑容向他说道,视线缓缓地又挪到许麟书脸上。许麟书读出他的意思——你没来过,这位专程“为你而来”的许真人不就白来一趟了吗。
那俞医官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慌慌张张地想要挪步离开。
“许真人现在可谓如日中天,都快要盖过我了——我这小小福郎今日也为许真人当一回马前卒,”
洪玉笑道,反复在铁索蛇头上摩挲的手终于在说话的一刻泄愤似的握紧了朱漆蛇颈,
“许真人可不必谢我…”
那红袍医官背身还没有走几步,突然冰凉的铁索从身后袭来,借由惯性卷上人的脖颈,一扯一拧,腥浓的血味顿时冲散了这室内的苦涩药味。
红袍之人倒在二人之间,面朝下伏在地面上。铁索从他的脖颈边滑开,蛇一般游回白面少年手中,所经过的地面留下数道蜿蜒的暗色血痕。
“把你放在身边,我那好叔叔迟早有自食其果的那一天,”
白脸少年的视线轻飘飘地扫过地上人痉挛不止的身体,抬起眼来看向许麟书。鲜血以地上人的脖颈为中心,顺着地面悄然漫开,即将便要漫到少年的锦履上。
“我要亲眼看着他后悔。”
洪玉从齿间一字一字吐出最后一句话,然后在鲜血将要沾染到鞋面的一瞬间退后一步,卷挟着华袍背对二人带风离开。
空气中响着轻轻的咯咯声,是濒死之人的挣扎。
许麟书一直背靠着木架,筐匣突出的部分就硌在脊骨上,直到福郎洪玉的脚步声在石阶上头消失许麟书才渐渐感觉到后背的痛觉。凉意从指尖蔓延到小臂,许麟书站在那里呼吸了几下,目光向下落在了医官身上。
明明已经知道性命在几息之间,医官虽然睁着眼,伏在地上不住喘息。
许麟书向前走了两步,缓缓蹲下来。浓烈的血腥味冲击着人的感官,然而许麟书并没有眨眼。年轻人雾黑的睫毛微微向斜下垂,生死的重彩画面映在他眸中,长久的凝视缀连成为无言的怜悯。
“到如今,你还要帮他们吗?”
许麟书轻轻说,字句从唇间落下。
医官不说话,双手撑在胸前努力的要抬起身来。然而他的身子每一动,并有汩汩的鲜血顺着衣领流下,将原来的朱红衣袍染得更加刺目,艳烈无比。
“你的命,我记得了。若我自身可保,将来如果弦上有多发一支箭的机会,我答应你,这支箭向福郎洪玉而去。”
许麟书半跪在他身前,低下头注视着那张勉强抬起的脸,“身陷此地是我的命数,我不怨你。”
那白净面孔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医官的神情波动了一下,濒死的无力已经不足以他做出什么激烈的表情,但许麟书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悲笑与宽慰。
医官的身子伏下去,然而身侧的一只手却缓缓抬起来,艰难地举在空中,指向药架的某个位置,从手臂到指尖都在剧烈震颤。
许麟书摸到自己想要找的东西转过身回来时,医者的身体已经在地上不动了。
许麟书伸出手,轻轻放在他的后脑上。他的手很凉,所以触到人头颅还能感觉到温热的余温。
“当时你说你效命仙主是为了富贵荣华,”许麟书的视线停留在地上人磨破了的衣领上,“其实你真正在乎的不是那些吧…”
“你不满于自己的天赋,想要借异力精进,所以看到我的潜能,你才会说天不公。”
许麟书抬起头,环视这间药窖,血腥味与药味混杂在一起,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皆闭目不言,
“实际上,就对医药方面的天赋而言,我远不及你……”
邵世清站在屋外,一身雨笠覆盖了苍老的身形,他的发须一向整洁,整个人身上那种温宁慈祥的气质比桃花村中任意一个老翁更加令人亲近。然而,无论晴雨一直穿在身上的蓑衣却又无时无刻不写着古怪疯癫,没有人家会让自己的小孩踏进他的院子,甚至在茶余饭后的闲话中他也甚少出现——那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僻者。
然而此时,邵世清雨笠下的白发却异常地纠结着,他拧起双眉好像跟身边一个一身长衫的夫子争论什么,
“一个胡来,两个三个也胡来。季先生,他们这一去有多大的风险,您难道也看不到吗?”
“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我怎么会不知道,”
季凡白捋了捋胡子说,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好,我知道邵先生你的意思是从长计议,可有些时候就是要不计后果地去敲一下,僵局打破了,才能有转机——那个姓洛的孩子要是走的那么急,不也有不想听到先生你&"从长计议&"四个字的意思吗。”
“若是我死了,他们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我不会拦着,也拦不了了,”
邵世清回过半侧身子,目光透过窗户正好望进室内,榻上年轻男子盘腿坐着,一柄寒光凛凛的翎刀横放在腿上,萧一行右手中拿一块细布顺着刀背往刀尖的方向擦拭,细布每移动一毫,那寒光便多一分。年轻男子脸上的神情很平静,邵世清的目光从刀上挪到年轻男子胳膊的护臂上——他前几日还没有带着这个,
“而如今我这苍老苟且的身子还活着,便要我看着年轻鲜活的人一个个地去踩死亡的那条线…你知道…对我…特别是我这样的…太残忍了…”
“我知道…你把每一个内门的弟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但他们毕竟不是——萧一行不是,洛风时也不是。逝者已矣……即使你的彬儿今天依然在,他要去,你又真的能拦得了他吗…”
季凡白的视线也跟着邵世清的目光进了室内,落在萧一行身上,
“他,姓洛的小子,还有鬼山帮那个曹丫头,都是极性情的人。他们怎样走,向死还是向活,我们这些外人管不了。只要他想跟着去,有一万种方法离开,到最后还不如一开始就放他去…”
“你说的…你说的都很对,”
邵世清回过头来望向远方的群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的波光跟着身体的颤巍微抖,
“到最后,这里还是只剩下我们这些老家伙了…”
“剩下就剩下了,能被剩下,也是幸运啊,”
季凡白远望那山极葱翠,轻轻感叹,“如今已经是该他们的时代了…”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九山方春更新,第 52 章 已矣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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