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慕容楼主并未有半分恼色，微微将氅衣衣角提起几分，看那位办坏了事儿的近侍慌慌张张取来抹布擦去地上的水渍，
“可是我尺五楼胆小啊，我们这儿人物混杂，你也知道，有这么个东西放在这，风声一旦传出，引来的可就不仅仅是林府了，”
“有道理，这话啊，”
萧一行看一眼短榻那头，道，“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我说不定还会以为自己为难了他人了，”
“哈，”慕容良轻轻站起身来，低头注视方才被茶水打湿的衣角无声地滴水，那近侍看见，连忙低身来擦。
洛风时想起之前那位姓郑的近侍，不禁为这位倒霉鬼暗暗悬心。
“没事，不怪你，你起来吧，”金羽墨氅之人开口，语气很平淡，甚至是温柔，似乎此事无足挂齿，“一会让云阶给我再取一身来换。”
云阶？听上去，应该是另一个与楼主熟悉的近侍。洛风时读过些书，云阶月地，想不到一个近身侍仆的名字也清雅如此。
“萧堂主的打算很聪明，”那人退去后，慕容良继续说道，几番言语往来戏谑，到此时方真正归于这场会晤的成果，“我会替你保管此物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不必谢我。”
萧一行也难得很听话地没有言谢，只是带笑郑重了神情，向对面点了点头。
慕容楼主回以一颔首。
下午的尺五楼内似乎比正午多一分暗色，二人走在高层的回廊上。洛风时注意到室外回廊的对面似乎也是那一种特殊的石料，只不过没有了窗的微光，即便光洁剔透也不十分明显。
几道黑色长影从下层的白灯边飘过，身上好像是披了层蛛网，显得与这座危楼一样朽败。
“那个姓郑的近侍……？”洛风时开口，有些犹豫。
萧一行低下视线轻轻看了身边少年一眼，没有说话，无声点了下头。
“我不明白，即使慕容楼主生气不愿救他，”洛风时低头不知看着何处道，“他好歹是副楼主身边的人，底下那些不怕沼泽的游妖，也不救他吗？”
“如你所见，尺五楼并不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江湖门派，”
萧一行停下脚步，抚着回廊栏杆，静静从高处俯视整个尺五楼底，
“这里更像是一间客栈，每个生灵抱着相同或者不同的目的来到这里，在这里长居，借用天然的灵煞二气修炼或者繁衍。底下那些游妖，蝉翼般两道双刀想杀死他们易如反掌，但他们不都愿意听从吩咐命令。尺五楼中相当一部分生灵是自我独立的，有时来，有时去。”
萧一行转过身，胳膊肘离开了栏杆，继续在回廊上缓缓前步，
“更何况，如果我没猜错，出现沼泽的地方，是地下的那一层。”
“地下还有一层？”
“也许一层，也许两层，我没有去过，”萧一行睬少年一眼，“最好你也别去。”
洛风时没说话，撇过头，整个百层危楼恢弘内部便落在少年眼中。
“哦对了，还有一点你说错了，”萧一行又突然开口，轻轻道，“慕容楼主没有生气。”
“那为什么——”
洛风时才要问，忽听风声乍起，话音叫一道雪影斩作两半。萧一行似乎对骤来者毫不惊讶，轻轻停下脚步，饶有兴趣的端详一把清扇直抵至自己咽喉。
“既然来了，怎么不来拜访小生？”
入耳声清朗带笑，洛风时抬头，面前不知何时已站立一个陌生年轻人。
那年轻人至多二十岁样子，一身长衫直裰，面容清秀，扬眉含笑，如志怪小说画中书生，颇有明朗神采。看似文人身板，难有缚鸡之力，却手上一把折扇稳持，从容自得。
“我可是尺五楼的客人，”萧一行抬手在扇面上弹了弹，那书生模样之人一声笑开，抖腕收回了折扇，奇快妏敩
“出入三族如游逛市集，娴于辞令得妖鬼友谊的杨云阶，便是这样招呼朋友的吗，嗐，太令人伤心了。”
杨云阶？他便是慕容楼主口中那个“云阶”？
洛风时暗中微微惊讶。
“这位，应该是洛风时，洛少侠了”
那位名叫杨云阶之人并未忽视一旁少年，眉带笑意很有礼地倾了倾上身。
如果说慕容楼主待人温和有礼，是轻轻的，些许疏离的，眼前长衫男子的有礼，则是溪泉般的清朗。
“你不在慕容楼主那里，怎么却来我们这儿了”
萧一行闲聊问道。
“我来，自然也是有我的事儿，”
好像看透洛风时心中疑惑什么，杨云阶几步缓缓踱至栏杆边，轻展折扇，收壮景于目下，
“我是主人，也是仆从，没有一个活人比我对这座尺五楼抱着更深更复杂的情感。来来往往的妖，鬼，人借此地修行，而我，这座楼早已刻入我的血脉。”
似乎是注意到自己有些忘情，书生打扮的人及时转过身来，触到洛风时目光，不禁打趣道，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是人，和你们一样，不是哪块房梁成了精什么的。”
“不过说到成精，蜀有青髓山，在妖族中间堪称传奇宝地，名声几乎盖过尺五楼，你从蜀地山中而来，愿意与我讲讲那里的精怪传闻吗？”
面前人又接着说道。
“当然愿意，只是，”洛风时低目沉思一二，“你怎么知道我从蜀地山中而来？”
“哈哈哈哈，我当然知道，”杨云阶放声笑道，“我还知道，你非是一人孤身前来，你还有一个伙伴，名叫许麟书，”
年轻人说着顿了顿，侧开身以便少年人看清自己身后，
“你看看，是谁来了？”
“许麟书！”
道袍少年步履踏在回廊地面上，轻如池塘边露水滴落石上。旧日的伙伴好像又高了些，愈发有云台宫那几位道长师兄的样子，他的目光对上洛风时的，最后停步在洛风时面前三尺左右的地方，惊讶中透出些欣喜。
伸出的手最后落在洛风时肩上，好像确定了对方确实是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
“太感人了，老幺啊，”走在许麟书后面的人渐渐也拢上来，其中一个七八岁的圆脑袋小童夸张叹口气，语向旁边另一个相貌身形一模一样的伙伴，“要不咱俩抱一个？”
“你滚，谁和你抱？”
那旁边的一皱眉撇过头。
“你叫谁滚？”那先说话的瞪眼道。
“行行行，你俩别闹，你俩不是亲兄弟吗，娘胎里就抱着长大的，”二人身后一个绿衣女子一手一个将两人扯开。
“是你！”洛风时再看其他人，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前面两个面容相同的小童，当日西京之事的种种一时又重现脑中，那时的疑云此刻顿解，“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头顶灰毛的小童故意问道。
“那一天一定是你俩中的一个暴露行踪，被我和许麟书追出城外，另一个生怕我俩报官，所以故意闯了夜禁将功折假装目击者，好来诬陷我俩，先占一筹。这样做……我们就跟你们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洛风时道。
“八十分。”小童毫不犹豫地给出分数。
“哦，哪里错了？”洛风时问。
“你高估了老鼠的脑容量，他俩啊，才没那么机灵呢，”
小童身后绿衣女子说话，
“那是第二天的事了，我们思前想后，总觉得不放心，就让土里钻的这位潜入府衙，使个障眼法悄悄混进了犯夜禁的在押人员。其实我们也没想害你们，只是设法让查案人员不信你们的话而已，你看他们要扣押你们，我不是还来救你们了吗？”
拐弯抹角就为了这个？洛风时一噎，那还不如一上来用最后一步，直接把我俩带走算了。精怪的思考方式有时是奇怪得很，不知道林府那边有没有从这一团愈发乱七八糟的乱七八糟中绕出来。
“林府防盗的银铃没法破除，一经触动，林府即刻便成了个只进不出的铁桶，但他们再厉害只能防人，可防不住一位会钻洞的兄弟。只是化了原型带不了东西，我才用水果冒了个险。”一旁另一个小童洋洋自得。
洛风时这时注意到小童身后还有几个人，有的认识，比如一身万年不变墨绿氅衣的连苍，有的不认识，比如那连苍身边还站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还有的，比如一个黄衣小姑娘身后露出矮矮身影，竟是又一个与前面两个小童一模一样的小娃娃。
“我是皓羽，”那白衣男子看到洛风时正看向自己，大方先开口道。
“采采，”那黄衣小姑娘也开口。
“洛风时，挑战书的事我都听说了，仰慕前辈武学？”许麟书问，悄悄望了一眼萧一行。
“我没下过战帖，”洛风时简短道，“但是我现在很想下了。”
萧一行未说话，回廊中却先炸开两处笑声，一个是那杨云阶杨书生，一个是那俊俏的绿衣女子。
“我就说嘛，从萧堂主那里传出来的传奇事儿，指不定又是谁被驴了……”
那绿衣服姑娘身上见不着同样年龄人类女子一半矜持，绽开了笑声便伏到身边小童肩上去笑。
“今日晚间尺五楼妖族有大宴，你们也一道去吧”
杨云阶道。
“我们也能去？”洛风时问。
“赐酒而座旁老龟化人，奏乐而池中美姬化鹤，皇帝老儿的国宴尚且不避讳妖鬼仙怪，我们又为什么要排挤你们？”
连苍笑完了趣事，理所当然般一拍袖子站起来，正好接上洛风时的话。
“有热闹不凑，你们是傻子吗？”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九山方春更新，第 14 章 回廊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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