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花萃阁之变为起始,余昭佩突然便从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瑜美人之位跌落为庶人。元怀英和张娆,一位后宫最尊者,一位是颇得皇上太后爱怜的,都冷淡避世起来,萧徽和徐袖云两位本来傲气从容的、淡然无为的,反而力争上游起来了。
而苏绪被赶鸭子上架,接手宫正司之后,事情便一件接着一件,如天际滚滚冬雷。
胡宫正是一个容长脸蛋的女子,三十出头,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眼神明亮。
常萍准备了精致点心和上好茶叶,但是她只板板正正做的,动也不动。
就算是平日规矩的人,第一日来顶头上司处应卯,也不会摆出这样严肃得很有距离感的样子。何况胡公正行事公允,刑狱之事颇有手腕,也是个善察人心的。
很快苏绪就知道胡公正为何板着一张棺材脸了。
“充媛娘娘容禀。掖庭杨庶人,昨日投缳自尽了。幸亏宫人发现及时,这才保住了性命。”
苏绪正用茶盖轻轻撇出些清香,好细细品味盏中的祁门香,听得这样一句,顿时什么兴致也没了,只施施然将瓷杯放在案上,发出清脆一响。
胡宫正立刻起身下跪请罪,就算屈伏着身子,她的脖子还是如竹节般分明。
苏绪淡淡叹了口气,“你细细说来。”
“杨庶人一向不喜有什么人在眼前。何况她是废弃之身,按规矩是只有殿外两位内监值岗,两位宫女送膳,也有相互监督之意。至于沐浴浣衣这些,都是她自己动手的。”
苏绪垂着眼睛静静听着,只偶尔点一点头。
二十多年如一日的生活,说起来,也就不过寥寥这几句。
当年杨氏何等显赫,她也是金尊玉贵的高门闺秀,是在皇上被内定为皇储后特特指给的侧妃,意义非同一般。
就算是与秀外慧中的正妃相比,也不逊色。更不用说,另一位侧妃顾易欢是早年劳心败了身子,庶妃中的萧徽虽然出自太后母家,但毕竟是拐了几弯的表亲,而林素更是普通皇子妾室的资质。她会有多骄傲,不须多想。
之后手段百出,生下那最有运道的二皇子,绊倒大皇子之母的萧徽,又恰逢孙元后薨逝,凤位储位几乎唾手可及。
最后却也不过功败垂成,机关算尽太聪明,家族楼起楼塌转瞬之间。她引以为傲的母族发配边塞,最为得意的孩儿革出皇室,而她也只能与冷寂宫室为伴。
“医女还在殿外候着,若娘娘想问一问,便可招进来。来之前臣女也去见过,杨庶人虽然醒转,但精神委顿,并不愿意服药。份例里也没有补气的药材。之后如何处置,还请娘娘示下。若娘娘要上告陛下与太后,臣女也已经写好了奏疏。”
苏绪以手支头,听着她这一串周全的安排,淡淡一笑,“胡宫正办事老道,本宫尽可托付了。”
胡宫正又道,“自从上回有宫人告知了杨庶人父兄死讯,引得她触壁之后,萧修容命人将宫室砖石尽数拆去,又另起了一座茅草屋舍安置她。只是这次杨庶人将外衣结成长绳抛上了房梁,又是在夜里,看守的內侍不仔细,才出了事。”
苏绪以帕掩住嘴,,看上去云淡风轻尊贵骄傲的萧徽,也有她的恨意绵绵,要细细长长地折辱旧日仇敌,才算解气。
“看守的內侍和送膳的宫女,可审问了?”
“昨夜出了事,今晨就开始了。只是臣女先来回禀娘娘详情。”
苏绪眼波流转看向胡宫正,微笑道:“胡宫正善断案,也懂人心。这一桩,最要紧并不是杨庶人为何自尽,而是该如何处置她吧。”
胡宫正也露出一点笑意,“娘娘聪慧过人,能得您指点,是臣女之幸。”
“你将两份奏报留下。一会本宫去拜见太后时带上。若有皇上召见再回禀。”
胡宫正告退后,茴心缓步上前,推了些青草油在苏绪额头轻轻推拿,“一大早的,消食的好茶还没进口呢。”
苏绪轻轻摆手,“她们宫正司必然也是闹了一夜,你若细细看,胡宫正眼底还有血丝呢。”
说话间常萍已垂手站在一旁,低声回报,“是兴庆那位杨公子昨日坠马死了。”
苏绪半眯的眼缓缓睁开,心中不免唏嘘,曾经的天之骄子,就这样潦草狼狈地折在了化外之地。
“记得风连姑姑说起杨氏过往的时候,正是明琥刚出生左右。恍惚也有十年。”
常萍微微颔首,“那时杨庶人的兄长因染了时疫去了,她的父亲受不住老来丧子之痛,咳血而死。”
那时萧徽还张牙舞爪地直接去找杨庶人的麻烦,喜滋滋地去报丧。
在那之后,杨庶人虽仍零碎吃着萧徽的苦头,但曾经的二皇子杨择却因彻底失了杨家的庇护,又惹得朝野内外几分怜惜。毕竟杨家曾经故交门生不少,就算大多寥落,破船仍有三斤钉。
皇上派人送了些文房四宝和典籍去兴庆,着他好好念书教化边民。
毕竟当初杨家并不是谋逆死罪,否则杨庶人早也赐死了。
血缘关系毕竟割不断,虽然不提恢复杨择的皇子身份,但皇上到底软化几分。
边境虽然不太平,但也是能建功立业的好地方,无论披甲御敌还是启民之智,做出一点成绩,恢复些荣光,也不算太难。
但他偏偏坠马而死了,这叫在冷宫苦捱时日的杨庶人如何再能忍耐偷生呢。
这日午后,苏绪换上一件月白色宫裙,携胡宫正的奏疏去向太后请安。太后半倚在榻上,袅袅檀香笼罩着她慈和面庞。但她只是淡淡点头,只让苏绪料理。
苏绪正要再问,却见一旁为太后剥橘子的张娆微不可查地轻轻摇头,座前的徐袖云也用手肘压住了苏绪的袖口。
到太后说要休息了,二人才缓缓随着苏绪一起退出来。
张娆微微一笑,“徐姐姐、苏妹妹,太液池旁开了极好的红梅,咱们一道,去月下赏玩,可好?”
徐袖云转头看了一眼苏绪,并不接话。
张娆又道,“以前赏梅总想着安静些才好,之后又因为风雪大,怕邀姐妹们的心叫人想歪了去。但如今上了年岁,一起凑个乐子,暖和些才好呢。平日里只看着女儿们淘气,今日咱们也热闹热闹。”
宫里人说话都绕了许多弯子,张娆这一番话算是好领略的。
从前她之和展岚交好,未免和其他一起入宫的姐妹生分,后面起起落落波折不断,更是不好相伴,但如今大家都上了年岁,争皇上的宠爱已经不是立身稳当最要紧的事情,自有生嫩嫩的莺莺燕燕凑前去,相互扶持着在高位站好,守望相助地把膝下女儿安顿好,才是真。
听她这样寥寥却真挚的一席话,徐袖云和苏绪便也点了头。
在晶莹剔透的白雪和皎洁的月色之间,张娆和徐袖云,一个妩媚一个娇妍,将傲骨梅花都衬托得逊色了。
但苏绪并无有多少心思欣赏这美人图,只静听着她们将这些日子不同渠道的消息一一说来。
张娆语气中带了冰雪一样的冷意,“那杨择并非什么端方君子,和那些自许清流的杨家人一样,都是道貌岸然的虚伪之徒。”
苏绪轻抚一朵红梅的嫩蕊,“听说张家族兄代天巡行也去了这些边塞地,想来比我们这只看是四方方天空的人,看得分明。”
张娆冷哼一声,“开学塾不过是沽名钓誉,若是大族望姓子孙,便和风细雨,寻常百姓连门朝哪里开,都别想知道。那些御史爱追忆杨家盛时如何如何,自然都是说些花团锦簇的好文章。”
徐袖云平日和煦的眉眼间全无暖意,“他倒是也练得弓马娴熟,但和边军来往越发密切,可不知藏着什么祸心呢!”
苏绪眉头一皱,“徐姐姐,这可是御前的奏疏?你可别犯了窥视之名。”
徐袖云面色稍缓,颇有些顽皮地眨了眨眼睛,“你忘了我如今执掌尚寝局,前些日子有个小采女,邀宠邀去上书房前了,正值皇上因这事雷霆大怒,她触了霉头,被狠狠发落了,摘她绿头牌的口谕和这梨花带雨的小人儿一起到了我宫中。她还哭着说什么是前朝的事情惹恼了皇上,直推说自己没错。这只言片语和你们的消息连着看,可不明晰了?”
苏绪看着她那颇有神采的面庞,也回以微笑。
恍惚还是刚入宫的时候,她、徐袖云和颜清三人,因为顾婕妤的气势凌人而瑟然相聚,相互取暖,勉强安慰着彼此。
如今大家的眼界心胸也都锤炼出来了几分。
知道杨择其人其事的实情后,苏绪便大概把握了点如何处事的度,气定神闲地让女医保住杨庶人的性命,在几日后皇上召见时,夹在其他宫正司杂务中回报。
赵衍面色平静,仿佛杨氏母子和其他宫人并无什么两样,只淡然又决绝地说道,“生死有命,不必强求。若她爱子心苦,捱着也是受罪。若走了,烧化了成一捧就是,也好着人送去兴庆,和家人葬在一处。若仍想活,朕也不愿再见她。”
这些年的垂怜厌憎都已经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沉淀,一丝一毫都没有显露在苏绪面前。如此苏绪也算稳稳接住了这上任后的第一桩事。
几天后,缠绵病榻口中仍唤着爱子和皇上的杨庶人气绝而亡。
苏绪觉得她是死于绝望。
欲望燃起的熊熊大火吞噬了她和杨择和整个杨家,但最可悲的,不是被烧死,而是守着一堆灰烬度日。几十年里偶尔有点风吹起,仿佛又要有火星,但很快又被无边无际的冰雪冻住了。
无论是看守她的內侍还是送膳的宫女,无论是何人派出的触手叫杨庶人得知一切成灰的结局,都不重要了。宫正司严刑之下,无论是折了的两个,还是送回掖庭继续做杂务的两个,都是无足轻重的。
可能是手段愈发老练的萧徽,她如今是执掌尚宫局,又背靠太后,膝下有储君,彻底了结仇家也不算什么难事,也不会惹得皇上生厌。只要不像十来年前那样锋芒毕露,太后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可能是憎恶杨家残党的张娆,曾经张家作为崛起新贵,在那些自诩君子的人手中吃了几多暗亏。她虽然手中只有尚功局,但曾经管过此处的苏绪明白,越是涓涓细流越是可以流淌到看不见的幽暗角落,不爱多生事的要保证清澈不难,但若想要好好利用,也是大有可为。绣娘飞快穿针引线之间总有口舌,有心人自然可以让风吹去想去的地方。
或是顾长歌,当年被杨庶人压在头上的恼怒可能也记在心头。
或是潜邸无名的妾侍,如今面目模糊的美人才人,她们有没有过旧怨暗生?
细细算来,都有机会,但也都没什么意义了。
苏绪坐在窗边,一边听着胡宫正回报事务,一边伸手去接朵朵晶莹雪花。
进了腊月,日子仍是不太平,蒋尚仪手下贪墨的事情又被人掀了出来。
这些女官们不一定是做宫妃的棋子才有始端,她们自己也有野心和期望。奇快妏敩
蒋尚仪是人人赞叹的好姑姑,待人温和,做事周全,就算是白尚宫也礼让,太后皇上待她颇有恩遇。
但尚仪的位置只有一个,汪典仪已经忍耐太久了,终于找到她和她手下心腹女官的把柄,一下就狠狠发作起来。
“这些日子审理下来,口述和物证可都明晰了么?”
胡宫正一向和蒋尚仪交好,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虽然仍然面容板正,但眼神中也含了些水汽,“蒋氏和她手下女官确有不端之事,只是有许多桩年岁过久,金银只能记个大概。”
“皇上和太后的意思是,蒋姑姑到底多年在内廷侍奉,颇有功绩。主要也是失察之罪,剥去女官服制,封些银两出宫去吧。手下那些有直接关碍的,照例罚。”
又交代了一会,胡宫正躬身退了出去。
常萍端上一盏热粥,轻声说,“胡姑姑出去时还被雪花晃了眼,擦了擦呢。”
苏绪轻叹,“胡阎王也有这样心软的时候。”
常萍接话道,“蒋姑姑也是可惜,辛苦了半生,体面都没了。”
苏绪心思涌动,汤匙也搁下了,本来汪典仪检举之后,皇上和太后的意思是私下悄悄查静静料理了,苏绪和胡宫正也有了默契。但谁料,一向和蒋尚仪来往过密的颜清却急着撇清,在掌管尚宫局的萧徽面前喊破此事,以至闹到如此局面。
苏绪对着窗外白梅发了会呆,才轻声交代,“折好的送去给徐修媛、瑞充容,传一句话去,这冰天雪地仿若琉璃世界,叫我想起一桩,宫中都是有女娃娃的,琉璃易碎,仔细割手了。杯盏也是,如此心肝的人,也是。”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苏绪赵衍更新,第 30 章 寂寂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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