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夏至，家家户户为了祭祀的事儿纷纷起了个大早，摘菜的摘菜，钓鱼的钓鱼。
村子里欢声笑语，热闹非凡。除了待宰的牲畜，每个人都看起来很快活。
泠月一夜没睡，此刻正乏得很。她耷拉着眼皮同刚起的赵清明打了个招呼，便钻进了被褥里。
酣睡之际，泠月做了个梦。梦到了麻油小料凉拌的莴笋丝，又梦到裹了泥巴用香松焖烤的鸡，飘着黄油的黄骨鱼汤，呃……还有闻上去想呕吃起来鲜香的臭豆腐。
“仙官快起来，祭祀就要开始了。”赵清明俯在她耳侧，巴巴的唤着她。
“唔……什么时辰了？外面好香啊！”泠月睡眼惺忪，腹中空空。
赵清明直起身子，望着泠月嘴角的口水，笑道：“你可真行，睡了一天一夜！现在已经是夏至的晌午，就快开席了！”
“那要赶紧。”泠月起身，快速洗漱，跟着赵清明出去了。
……
公主祠外的空地处架起一座烤架，烤架上是清晨刚宰杀的小羊羔。烤架两侧各摆放着八张竹制的大案台，村民们正流水一般把菜摆上桌。
此时此刻，这焦香四溢的小羊羔身上正滋滋冒着油，桌上的菜飘着香，泠月馋得直咽口水，恨不能冲过去啃上几口。
见她们出屋，两个婶子满脸笑意的走过来，将两朵石榴花别在她们鬓边。泠月从不喜欢娇艳的颜色，想摘下来，却被婶子们急切的劝阻。
“莫要取下，姑娘戴着可人劲儿！”婶子们笑容诚恳语气真挚，泠月便欣然接受，同婶子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了话。
很快，百家宴已经准备好。
只见昨日那德高望重的老头被人扶着站上条凳，说道：“这几百年来，我们祖祖辈辈能在此山水间惬意生活，全是托公主娘娘的福！今日夏至，是公主娘娘生前最喜欢的日子，按野铃村一贯的习俗，大家伙儿一起乐呵乐呵。希望公主娘娘在天有灵，好好保佑咱们啊！”
说罢，几个衣着整洁的孩童，在大人的带领下举着香烛向祠堂走去，准备给公主的牌位上香祭奠。
赵清明很是欣慰，感叹道：“数百年来，野铃村旧人的后代们倒是越发的淳朴善良了。想来人生大事无非衣食住行，这四个方面若是安定了，心便定了。心定了，人便容易快乐满足，也就更是能够和善相处了。”
泠月却不这么认为：“人无尽善。野铃村现下的村民基本上都过得差不多，若是哪天有的人家突然更富裕或是更贫穷了，只怕也会有人心生歹念的。”
赵清明没有说话，却将手搭在泠月肩头，温柔的将泠月望着。
她眸子清亮，唇角上扬，黝黑的面庞挂着舒展的笑意，仿佛梨花一瞬间盛开，透着沁人心脾的香。
泠月释然一笑，说道：“虽然人心难测，部分人在遭逢不如意的时候容易生出仇怨与恶念，但只要这世间还有像你这样的善人，就还是值得期待与热爱的。”
赵清明依旧笑着，数百年来的记忆忽然涌入脑海。
……
西都王室的六公主，死于王朝一百二十六载的那个秋日，享年七十有八。
六公主一生未嫁，却倾一己财力将贫穷落后的商州，建设成为商于古道上最闪亮的明珠。
在她出殡的当日，受她庇荫的百姓无不披麻戴孝、长街相送，并在她经常小住的野铃村建了座祠堂，日日三炷香供奉。
她的善良与慷慨随着香火直达天听，南海观世音菩萨念其仁善，赠她宝瓶圣水一滴，保她灵魂三百年不受三界鬼神约束。
于是，在她的肉身消逝后，她的灵魂便开始了游历。
大到西域楼兰的金鼓玉鞍、茫茫昆仑的万仞云霄、柔梦江南的灵动碧玉……小到赣南的橙、楚地的鱼、南方的糕……
她品尝过许多好吃的、难吃的食物，饮过几乎所有常世的酒，见识过四海奇特的习俗，辗转之下竟是最爱故乡的风土。
于是，她收集了许多种子，想让最好的花草、最甜的瓜果、最灵的药草，全都在她故乡的土壤之中盛放。
如今，三百年的期限已到，她的灵魂终要归去了。
赵清明望着眼前的人们，对泠月感慨道：“旭日东升，送来万物生长，夕阳落下，赠予满地金黄。在我以灵魂之姿阅尽河山之时，我才懂得自己的渺小，更懂得生命的美好。”wWw.xqikuaiwx.Com
泠月微笑着颌首道：“有仙根啊，若当初你将宝瓶圣水用来修仙，现在只怕早登大道了。”
赵清明却摇了摇头道：“人道渺渺，仙道又何尝不是茫茫呢？依我愚见，神仙们也只是多了术法的长寿之人罢了。”
泠月哑然，她说的又何尝是愚见呢。
……
随着一声汉子的吆喝，百家宴正式开启。赵清明也不见外，拉着泠月取了碗筷便开始猛吃。
绵软香糯的槐花红苕饭，咸香中透着清甜；入味弹牙的烤羊蹄，满口孜然香；清脆酸爽的渍青瓜，开胃清凉；果香四溢的米糕，蜜糖般甜蜜……
赵清明好歹也是王朝贵女，如此大快朵颐倒不计形象的吃法，让泠月有些震惊。正想调侃她两句，却瞥见满嘴油光的赵清明已是潸然泪下。
婶子们见她哭得丑，皆是笑得不能自已。
“慢些吃，这些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菜这般合你口味，我们看着真是欢喜！”
“若你喜欢，便和妹子搬来我们村里住，我家那杀千刀的干啥啥不行，盖房子却是一流的！”
“若是不够，晚上再到婶子家去吃！婶子给你开小灶！”
……
三百多年前的善举，在三百多年后得到延续。如同春芽在秋日里开花，一切付出与静待都在漫长的时间里找到了恰如其分的回答。
酒过三巡，菜也吃了个精光，赵清明终于放下碗筷。
她回到卧房，拿了个东西又走到公主祠的门廊下，清了清嗓子对众人说道：“吃了大家的东西岂有不还之理。”
只见她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继续说道：“我是走商人家的孩子，这一袋种子是从八方搜集来的。老实说，我至今不精耕播，却也知晓不是所有的种子都能在野铃村开花。但是，还是请大家试一试，看看这些种子，能不能发芽。”
说罢，她取出一颗淡棕色的椭圆形种子，挖了个小坑，埋在公主祠门廊边的泥地里。又将装种子的布袋递给近前的农户，说道：“曾经有位老人曾说我是水命，能助草木生长。今日我便种下一颗，看看它能否给野铃村带来些新鲜景象。”
村民纷纷道谢，皆被这一袋形状各异、颜色各异的种子所吸引，渐渐聚在一起热烈的讨论起来。
泠月望着争论不休的村民，问赵清明道：“从前，你给流民带去种子，助他们扎根于此。如今，你又给流民的后代送去种子，祝他们锦上添花。你的一生亲缘寡淡、情缘微薄，明明可以富足悠闲的过完一生，却独独将心血洒在这些不相干的人身上，可曾悔过？”
赵清明道：“少时也曾抱怨过，后来想通了也就无怨无悔了。有的人生来便带着使命，为家族付出，为王朝牺牲。我生为王朝公主，虽囿于贫瘠之地，却也自认有滋养子民之使命。即便，从未有人要求我这么做。”
泠月对她竖起大拇指：“你秉性豁达，身为女子却比许多男子都慷慨，是胸中有沟壑的女君子。你又得过菩萨点拨，将来定是那银河里最璀璨的星子。”
赵清明却说：“其实，自打回了野铃村，我便有一个问题想问仙官。”
“请说。”
赵清明有些迟疑道：“天上星毕竟是天上星，所谓远水不救近火，我只想离我的家乡、我的子民近一些。若我不愿归作星子……灵魂会将如何？”
泠月捏了捏眉间，语带劝诫道：“人活一生苦难常伴，轮回是给前世有罪孽之人的再次试炼，而善灵的宿主却无需再在常世受苦。可是，灵魂需要安息之所。所以，若你了却遗愿后仍不愿安息于不归海，魂魄便会消散。”
“也就是彻底消失于三界？”赵清明问道。
泠月点了点。
“彻底消失也算不得什么坏事嘛，我愿意在野铃村消散，从此世上再无赵清明。”赵清明倒是潇洒。
沉默良久，泠月无奈道：“你可想好了？”
赵清明点头道：“我一无后代，二无使命，王朝早已覆灭，子民无须庇荫亦能活下去。这常世之中，我已了无牵挂。只要野铃村的村民们还能在每年夏至时节，记得有位公主娘娘曾在此住过，我便算不得真的消散了。”
泠月颌首，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那你的心爱之物……还能给我吗？”
赵清明微微一笑，闭着眼展开双臂，她享受的沐浴在初夏的暖阳山风之中，快活地说道：“这里的一花一木都是我最心爱之物，若仙官不嫌弃，皆可取用。”
泠月恍然大悟。
……
日头落下，月亮升起，赵清明的时间到了。
泠月站在屋顶，远远瞧着她的身影渐渐消散在楚水河上，似凋零的槐花，随着流水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蛙鸣阵阵，流水潺潺，野铃村的公主娘娘终于真正的回到了家乡。
草木摇摆，夜风轻柔，箜篌声声，弛缓而温柔，似乎都在为她送行。
泠月捏了术法，收下这藏于草木山河间的悦耳灵音。
河上花，它带给人们最慷慨的生机。
……
不知公主知不知。
几日之后，她种下的种子发了芽，小小的球茎绿油油的，透着无限希冀。
野铃村的人见它生在公主祠，便给它取名为公主百合，寄托尊敬与圣洁。
不知公主知不知。
这百合会在每年夏至前后盛放，让村里连着十几日都被淡雅清香萦绕。
到了香味最盛的时候，村里的老人们便念叨着，公主娘娘回来了。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泠月黑霜更新，第18章 河上花·赵清明（终下）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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