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雨丝纠缠近半个月,气温一场场的清冷下来,舒棠出门时特意多添了件薄薄的外衫,白底绣凫徯纹的军靴踩踏过满地积水,终迈入了弘亲王府。
走进连廊,下人很懂眼色地帮忙收起油伞,她沉静穿过廊檐,抵达前厅。
弘亲王早就在里面等着了,见她露面,手中折扇哗啦一声被合起,用扇骨敲了敲另一只手掌,笑盈盈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迎上去:“小棠儿来啦?近几日连雨天,外面到处都湿乎乎的,还劳你亲自冒雨前来,真是难为你了!”
舒棠浅笑笑:“没什么,毕竟计划要紧嘛。”
“还是你识大体。”
弘亲王夸赞完,向身侧一挥手。随着广袖在空中划下弧度,厅内所有人尽数褪去,顺便关严了所有门窗。
这场面要是换作其他人,其实也蛮诡异的——各有家室的一对男女独处于厅中,青天白日的却要合起所有门窗,不知道的还以为俩人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奸情呢。
但换成是弘亲王和舒棠,事情反倒变得理所应当起来,就连弘亲王妃都早已见怪不怪了。
这天是千秋盛宴的前一日,大计划行动在即,亲王党自然要凑到一起做最后的部署。
自古做大事都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地利人和固然重要,但选对时机才算是迈往胜利的第一道门槛。
天子诞辰八方来贺,普天同庆,可谓是宫里一年当中最热闹的节日。
都说浑水才能摸鱼,明天,便是京都城这趟水被搅得最浑的时候。
除此之外,舒棠知晓弘亲王也是揣有自己独特小心思的。
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既是他的亲兄弟,又是仇敌,自先皇崩逝以来始终压在他头顶上,怎能让他甘心?
所以他精心挑选了个好日子。
生辰,死期,这多么的有意思啊……
舒棠正在心底鄙夷着那股恶趣味,忽听到他在旁开口:“前些天亲卫军统领传回消息,说京师附近几个县的屯兵都已经暗中调回来了,可我觉着还是远远不够。”
“小皇帝手下的禁军也不是吃素的,为保险起见,你那边多抽出些人手过来,要打,就不要反复拉锯,争取一击必杀。”
听这意思是要指望她派兵了?
也对,合作伊始时他看中的便是舒棠手握兵权这一点,现今恰逢其时,物尽其用,该是她展现自己优势的时候了。
可自从那夜风漪阁密谈过后,她深切意识到自己行迹的偏离,连忙暗中联系上贺嘉遇,两方联手,试图做出补救。
经一整个夏季的往来,贺嘉遇与舒棠在外人眼中依旧势同水火,实则背地里却无尚紧密,对平定叛乱的应对计策更是罗列出了几十条,其中排在首位的便是:不能过度给予弘亲王兵权。
舒棠垂下视线……
她是这举国只此一位的大将军,帝印虎符和帅印虎符皆掌握在她的手中,能号令全军的,满朝上下也只有她一人!想拿她当傻子利用,用完再扔?
荒谬,她堂堂一品将军,古往今来首个双印统帅,权势的最顶峰,又怎会轻易去做他人的傀儡?
重新挑起视线之际,她拾回那副没有温度的礼貌浅笑,通达缜密道:“王爷,我手下虽然兵将众多,但多数都被分散到了各地镇守,能留给明日所用的,应该只有狰营一股兵力。”
眼见弘亲王眉头紧蹙起来,她不慌不忙跟他阐明道理:“我想,您要的既然是江山,那便不能目光短浅,只看眼前这几步。”
“明日的行动固然重要,却重不过版图的完整性。如果我们在这种时候将各地的将士大张旗鼓调动起来,举兵入京,恐怕会因小失大。”
“首先调兵需要时间,这过程一旦抻长了,哪里守军空缺,哪里发现行军轨迹,轻而易举就能被人察觉。”
“故此,为保江山稳固,其余各地守城兵力坚决不能轻动一丝一毫。否则这边拿下了皇城,那边外邦趁内乱入侵,往小了说丢几个城池,往大了说容易直接葬送整个江山,得不偿失。”
“我以为,谋权首位,还是得先保持防守的稳固,不出差错。”
“不过王爷放心。”她尽可能安抚下来他的情绪:“狰营的名号您也是听说过的,比起宫中禁军,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上您手底下的亲卫军,这仗依旧是我们胜算更大。”
弘亲王顺着她的思路一想,从质疑到动摇,最后竟说服了自己。
舒棠的话不无道理,而且最关键的是,现在兵权被她牢牢掌握在手中,各地驻军只认调兵符不认人,只要她不松口,哪怕那些兵不会成为他的助力,也断然不会为皇帝所用。
既然双方谁都指望不上援军,倚靠现有条件,皇帝未必是他的对手。
亲卫军跟着他几十年,斤两他知根知底。狰营自重组后在她的严苛训练下,更是精锐悍厉,以一敌百……这样的两支队伍联合,再借千秋宴的时机,说胜券在握,他是相信的。
只是眼下另有一新的难题。
明日举兵逼宫需要分成两股势力,一股在外拦截救驾援军,另一股破入皇宫内部,清除掉禁军守卫,迅速控制住大殿及各个宫室。
这两股兵力到底要如何分配,是弘亲王的亲卫军在外,舒棠的兵入内,或是怎样,还有待细细商讨。
“小棠。”他先是轻唤了她一声,注视着她的神情反应,试探开口:“统兵布阵之事一直都是你的强项,我从不做任何质疑,这次也是。”
“明日谁打先锋?谁来垫后?现有这两支军队该如何安排?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闻言,舒棠明里面不改色,内心却重重一颤: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关于这一点,贺嘉遇在月余以前就已经预料到,两人还顺时局做出了好几套应对方案。
虽说中途也出现过几次异议,但拆开揉碎的去分析,最终观点倒是不谋而合。
舒棠和贺嘉遇一致认为,最佳且对他们最有利的打法,还是得由舒棠的人进宫,入殿,做那个假意逼宫,控制皇帝的人,率先占领重要点位。
只有确保周围的“叛军”都是自己人,皇帝才没有性命之忧。
如若入宫的换成弘亲王的亲卫军,哪怕舒棠的狰营临阵倒戈,破宫门护驾,始终还是不敌他们近水楼台。
而且将亲卫军留在外面还有另一个好处,等援军到了,能不被弘亲王发觉,悄无声息的除掉他们。
反之,假使让亲卫军做先锋攻进去,放在弘亲王眼皮子底下,由他亲自号令,很难在保证皇帝安危的同时,清除叛党。
可要怎么做才能将一切处理的顺理成章,不被怀疑呢?
好棘手……
舒棠端坐于金丝楠木的椅子之上,隐约体察其光滑的表面泛起凉气,惹得她关节酸胀疼痛,结合眼前难题,烦躁不已,不禁细微皱起眉头。
“怎么了?”弘亲王对她的反应异常敏感:“我的安排……哪里不对劲儿吗?”
她当即回过神,手中捏了捏膝盖侧边,避重就轻:“啊,没有,是我自己的问题,一到阴雨天身上的骨节就开始不舒服,不是什么大事,您继续说吧,我听着呢。”
“诶!边境苦寒,条件又颇为粗陋,大男人尚且难熬呢,叫你一个姑娘家摸爬滚打了那么久,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熬出头的!”弘亲王叹了声,随即语气改得明快起来:“不过没关系,已经苦尽甘来了!待明日事成,往后本王定以天下来供养你,封王加爵,以慰你劳苦功高。”
“不过……还得先有明天,才有来日,你说对不对?”他又绕回那个避不开的话题。
舒棠左手离开膝盖,十指交叠,自然摆放在腿上,暗中思忖。
外面本就阴沉沉的,乌云盖日,经严实的门窗遮挡过后,厅内光线更加昏暗,夹杂淅淅沥沥的雨声,尤显压抑凝滞。
没思索多久,近乎就是他端起茶盏润一润喉咙的功夫,便听她头脑一热,放胆豪言道:“不然我带着狰营打头阵吧,先破开他们的防御,然后……”
说至一半,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明明剩下的半句都已经滑到嘴边了,却突然临时改口,像是在忌惮避讳着些什么:“不行,还是让您的亲卫军先攻吧,他们在京中时日久,对皇宫的地形更加熟悉。至于狰营,便留在外面抵御援兵,等候信号里应外合。”
弘亲王紧紧注视着她,另一边若有所思地转动摩挲起手上的玉扳指。
他看得出,舒棠刚开始并不是那样想的,可为什么会忽然改口呢?
她在惧怕什么?又在担忧什么?
她原准备去打头阵……以她的性格,最先肆无忌惮说出口的,绝对是她内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只是后面突然冒出了自己的小心思,才反让他的亲卫军先进去,自己留在外面。
不能让她得逞!
见弘亲王眯了眯眼眸,舒棠在袖子的掩盖下,无声攥紧了双手。
她在赌。
赌他阴险狡诈,赌他自私多疑……
她也在装。
装坦率直言,装猛然想起什么,装忌惮,装另存心机……
舒棠一早就捏准了他的性子,无论晓之以理还是激将,在他这儿都是没有用的。
只有像刚才那样故意显出纰漏,让他起疑,觉得舒棠不单纯了,开始存自己的私心了,甚至这份私心还会危害到他的利益乃至性命……到那时,他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反其道行之,把她避讳的事,原封不动的推还给她。
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不信任她。
两人离心离德,各行其是,弘亲王从来都没有把她当成是一条船上的伙伴,更甚明日过后,事情成与不成,他都不会再留着她。
所以这么明目张胆的反叛之事,自然得由她入殿逼宫。
事成则以,弘亲王登上皇位,待顺利收回双虎符,当场就能翻脸,以谋反之罪赐死她。
毕竟当晚大家亲眼所见,是她仗着大将军的身份,率自己手下的兵谋反,证据确凿,罪不容诛。
退一步,即便没成事,他们阴差阳错没敌过帝党,他的兵在外面,也能立刻以护驾的名头涌进来,将舒棠绳之以法。
舒棠一咽气,死无对证,所有罪名都能被按到她身上,那样他照样不是叛臣,而是护驾有功的贤臣。
这,就是他所留下的后手。
倒也不能说谁卑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在他心里,舒棠也是“留后手”的那类人,所以他眼睛望着面前这鲜活年轻的女子,内心已经想到了她的千百种死法……但秉持着“彼此彼此”的心态,他并不会产生半点怜悯与愧疚。
工具人嘛,就是拿来卖的。
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想来弘亲王也不会想到,自己败局已定中唯一的一线生机,竟毁在了自己的自作聪明。
“罢了。”他假惺惺的惋惜一声:“我自己的兵,什么样我心里有数,说起强悍精锐,不敌你狰营的一半。”
“为确保万无一失,还是让你的人进宫吧,去控制住至关紧要的一环。我的亲卫军就留在外面,尽可能拖延援军。”
舒棠不着痕迹的松开满是冷汗的双手,胸腔堵着的那团滞气,终于消散了。
这场博弈,黑子看似掌揽全局,稳操胜券,实则却是白子的以退为进。
她赢了,还赢得非常漂亮。
但她不能表露出任何喜悦的神色,皱着眉头苦笑笑,答得干涩勉强:“那……行吧,这样也好。”
“但愿能一切顺利。”这句,她是发自内心的。
弘亲王看她愁云渐深,还以为是她的小九九落空,开始为自己担忧,于是出言宽慰道:“没事,别害怕,不会让你硬碰硬打下皇宫,我另有一妙计。”
“你想啊,如果我们举兵入宫,捉住皇上,这在众人眼里必属叛乱无疑。但假设宴席途中有刺客趁乱闯入,小皇帝遇刺身亡,待场面乱起来,我们起兵镇压……那样,小皇帝的死,还能被算到我们头上吗?”
舒棠前不久因博弈胜出一筹的喜悦,逐渐消失在弘亲王狞笑的嘴角弧度当中。
他竟打着这样的主意!令舒棠始料未及。
先前无非是想着怎么以排兵布阵取胜,琢磨来琢磨去,左右不过狰营对亲卫军,或皇家禁军对亲卫军。
现在不一样了,弘亲王居然动了刺客的念头,要直接让皇帝死!而且刺客一说足矣混淆视听,如果皇帝真的不幸被刺杀,除了那些知晓内幕的朝臣,外面百姓等人根本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后续再一步步将帝党剔除干净,剩下的都是亲王党自己人,若说不是谋反,而是平乱,任谁也扯不出半句闲话。
古往今来都是胜者书写历史,他非说自己是拨乱反正,在皇帝死后,作为先皇唯一的血脉,顺理成章继位,后世看了恐也会深信不疑。
叛贼,就这样变成了坦荡正统的一代帝王,当真是讽刺又可怕。
舒棠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发生。
“刺客?”她假装好奇吃惊的样子:“之前我们的计划里并没有这一环啊?临时决定的吗?”
“可是千秋盛宴之日,进出宫都有守卫严格管控,没有文牒和腰牌者无法进宫。就算是有文牒腰牌,在进宫时也会被搜身,没收兵器。”
“刺客手无寸铁,要如何刺杀?下毒吗?”
弘亲王见她满脸天真,便没做太多防备,坦言相告:“既动了这个念头,至少要提前一个月开始准备才行。”
“我派去的是一位能人异士,他弓箭上的本领举国上下无人可敌,百步,甚至两百步之外,箭无虚发,一击毙命!”
“现今弓和箭矢应该早就已经拆分开,各自被不同的人带进了宫。人嘛,明日我会安排他随贺寿的队伍混进去,到指定地点拿自己的弓和箭,静候晚宴时采取行动。”
舒棠听得脸色慢慢阴沉下来……不出所料!他果真是瞒着她,在私下里做了其他的安排!
这在一段合作当中,不管是真心诚意还是各取所需,显然都太不够坦诚!
舒棠看起来像是不太信任他,实际则是想多套一些线索,微微歪头发问:“王爷,不是我败兴,属实是宫中戒备森严,千秋诞辰这日更是被看做重中之重,那弓箭手只怕都没有机会放箭便会被捉住……再或,如果一箭没射中,或是皇帝没死,后续只会更难收场。”
“不会的。”弘亲王胸有成竹:“那人技艺向来高超,定能一击毙命。尤其明日的宫宴还设在兴庆宫园林内,没了建筑的遮挡,四周外敞开阔,对刺杀更加有利,他只需站在园侧的宫墙之上,或是树上,便能完成刺杀。”
“哎!这些小事就不劳你来操心了,你认真把自己要负责的事做好,那些才是明日计划的重中之重!”
舒棠点头,应了一句:“嗯,我心里有数。”
弘亲王没有明说所谓“箭法精绝”的刺客是谁,应也是怕描述过多,会勾起过往的一些细枝末节,惹她过度联想猜疑。
但就算不说她也知道,八成就是林知忆口中的丰锐,那个刺杀她外祖父和她父亲的人。
不过很奇怪,自从她知道有这么号人以后,便不止一次的暗中调查和打探,结果无一例外,都是查无此人。
舒棠对这个刺客所有的了解都来自林知忆,起初暗查受挫,她还怀疑过是不是被骗了。但林知忆说的有鼻子有眼,如果不是确有其人,确有其事,以她编故事的能力,应当做不到面面俱到,毫无破绽。
后来她换个角度去想,把自己代入成丰锐……她会选择藏身在哪里呢?
听闻丰锐其人向来恃才傲物,而且放眼全军,哪怕是弓兵营出身最顶尖的弓箭手,都未必能达到两百步开外箭无虚发,足矣见得稀缺与珍贵。
像这样的人,完全可以凭自身价值投入仕途,光明正大的走自己的路,且权势财富都不会太低,为什么非要冒着风险做掉脑袋的事?还不能以真身露面,东躲西藏?
想来想去,要么就是弘亲王许诺给他更高的利益,要么,就是从翅膀没硬时起便被威胁住,一步错步步错,犯下滔天罪行,不得已,只能效忠弘亲王。
所以,他既要风光享受,又能销声匿迹,世上有这样的好地方吗……
对了!舒棠头顶仿若挨了一记响雷。
她之前怎么没想到呢!是外邦!!
普天之下,但凡本朝疆土,就没有贺嘉遇和舒棠联手还触及不到的灰暗地带。唯一能逃避两人搜查的,只有外邦,且弘亲王还与外邦有密切的往来。
她不着痕迹冷笑一声,顺着他的计划一语双关的感慨道:“王爷手下人才辈出,还真是本领通天呢!”
弘亲王没有答话,只浅浅回应给她一个笑容,从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不过也无妨,反正事到如今,谁不知道谁那点小心思?皮囊上的神态举止早就已经成了最基本的伪装。
貌合神离之下,所有能表露出来的肢体与神色都经过刻意处理,变成对方想看的样子。
既然是假的,那做与不做,有或没有,又有什么意义呢?无非是暂还不能撕破脸,逢场作戏罢了。
——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两人将计划从头至尾细细盘了一遍,稍作调整后便正式敲定下来。
眼看行动在即,舒棠却忽然感到一阵紧张。
那种紧张非常的微妙,除去刚参军时第一次上战场,余后许多年里,再大的场面都只剩下波澜不惊。
若问初次上战场与明日之变,究竟有什么共通点?舒棠想,或许……是她太害怕“未知”与“期望”了吧。
从未经历过,不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是“未知”。
周围亲朋们的担忧,贺嘉遇的信任与鼓励,百姓追捧着的骄阳将军,是怕辜负落空的“期待”。
人世间各种各样的负担山一样压在她身上,疲惫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的奔涌而来。
她累了,真的好累好累……
比起舒棠,弘亲王就显得轻松多了,他甚至还在规整计划之余拉起了家常:“明日之事翻来覆去无非就那几样,多说也说不出花来,咱们暂时先放到一边。”
“说说你吧,听民间传言,称你和贺嘉遇要和离?闹得还挺凶的,怎么回事啊?”
舒棠语气淡然:“对啊,他们没说错,都是真的。”
“啧!你啊!”弘亲王摆出兄长般操心亲切的神情,唠叨起她:“别这样,再怎么说也夫妇一场,贺嘉遇是好男人,对你没得挑,现在轻易放弃了,以后可是要后悔的!”
“我知道你现在一心扑在事业上,要名声,要面子,要尊严,不想屈居男人之下……但毕竟还是女子啊!成家就是为了有个伴儿,以后相互扶持,再养育几个孩子,到老了也算是完整的家庭,享受天伦之乐。”
“等你真到耄耋之年,逞不了能,甚至连路都走不动,孤零零一个人,你说你怎么办?嗯?”
如果没有谋反一事横亘在先,舒棠恐怕还真会相信他的一番情真意切。
但他是什么人?为了谋权,手上沾的鲜血不计其数,甚至其中还有一片殷红,来自他的亲妹妹林知忆。
不始于她,自然也不止于她。接下来这双手还要伸向自己的亲弟弟,拉他下皇位,送他通往万劫不复……
这样的人,会贴心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她和贺嘉遇和好吗?他可是帝党下的群臣之首!
应该还是不放心她,在试探她吧?
舒棠内心了然,也如他的愿,故意兵行险招:“说实话,贺嘉遇近几个月一直在纠缠我,总是来府上请求复合,但我意已决,绝无可能再与他重修旧好,王爷也不必相劝了。”
“哦?是吗?他来找过你?”弘亲王果然被她的话吸引,装作闲聊似得往下铺垫,试图了解更多:“他到底做了什么?把你给伤成这样?依我看他不是对你挺好的吗?这换成京中任何一个女子都很难不动摇吧?”
舒棠眼眸轻垂,端起茶盏,用盖子轻轻撇去上面的浮沫,漫不经心道:“也没什么,其实在别人眼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皇帝昏庸无道,不仁不义,他害死了叶大哥,害了边境数以万计的无辜将士,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是。”
“我身子一向健朗,正常行军打仗应该不会对胎儿造成致命性损伤。如果不是他那个愚蠢的决定,我也不会在穷途末路之下身负重伤,一路奔袭到京中,后无意识从马背摔落,与我孩儿骨肉分离……”
她说至恨处,手中盖子啪嗒一声落在茶盏上,发出清脆的响动。
“这些我一早就跟贺嘉遇说过,让他不要继续盲目的卖命,争取尽早脱离帝党。”
“可他呢?不用我说,王爷也看到他的决定了。”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在他心里皇帝比我重要,或者说舍弃不掉他的丞相之位,那我何苦为了这样一个人坦付真心?我舒棠有骨气,不是死皮赖脸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主儿。”
“而且。”她顿了顿,没喝一口又将摆弄着的茶盏放下,耿耿于怀道:“不是我小气,林知忆肚子里孩子的事,我始终无法介怀。虽然她已经死了,真假无从追究,但我怎么都过不去这个坎。”
弘亲王神色隐约有些不自然,也不知是不是舒棠的错觉。
那丝裂痕转瞬即逝,还没来得及去验证,便化于他宽和的笑容当中:“不会的,你想开些,贺嘉遇整天那么忙,出府朝堂,回府是你的娘家,林知忆又在后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两个人怎么可能有瓜葛呢?”
“现在林知忆也死了,你才是最后的赢家,有些事便得过且过。等事成后,本王看在你的面子上,不伤害他,还让他接着当他的丞相,辅佐本王治国,你觉得怎么样?”
舒棠心底暗嘁一声,还当丞相呢!说的好听,到时候不把贺嘉遇撕成条状就算不错了!
“不怎么样。”她骄傲地耸耸肩膀:“我可不想永远屈居于他的声名之下。”
弘亲王听到前半句先是一愣,待听全后,从忍俊不禁,到哈哈大笑:“行行行,你要是实在不喜欢,那本王上位第一件事就把他给罢免!让他留在家,安安心心当你的小夫君,始终掩盖于你的光芒之下。”
“诶。”他哭笑不得:“你们两个啊,有时候做事就像两个没长大的小孩儿!”
愉悦的调笑声自屋中飘出去老远,让亲王府上下充斥在一片合乐的假象当中。府中众人通过这声音推测着某些事情的进展,不禁乐观的肖想起不久的将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虽然现在还是王府,往后便是皇宫,他们也摇身一跃成为皇后、贵妃、皇子、朝臣、管事嬷嬷、坤宁宫大宫女……
这就应了那句话,贪婪不分长幼,欲愿不分贵贱,每个层面的人,都难免做着各不相同的梦。
——
时辰将近傍晚,屋外捶打了半个月的雨声终于停了下来,天际黑云被彻底拨散开,露出渐渐西沉的落日余晖。
原本耀眼的金乌此刻被雨水晕开,化作一团浓烈却温柔的赤红,为重瓦飞檐勾上一层瑰丽的花边。
弘亲王亲自送舒棠出府,他背着手,神色悠然轻松,任谁看到都不会相信这是个第二天就要掀起政变的逆贼。
他甚至还慈眉善目的劝舒棠接受贺嘉遇,别继续怄气,两人一个再三劝解,一个再三回绝,来来回回好几番,才成功止住了这一话题。
舒棠把话说的不留任何余地,对于闹掰后的相处,她也毫不藏着掖着,全部拿出来当做“贬低厌恶”贺嘉遇的理由。
不是傻,而是计划内的一环。
弘亲王不是觉得她天真无脑,一根肠子通到底吗?那好,她就是要在他面前将这样的形象营造的淋漓尽致。
因为她是舒棠啊!举国上下都知道她的性子,所以她越是“直白坦率”,才越不引人怀疑。
“好了王爷,留步吧。”对方径直将她送到马车旁,她在垫脚的宽凳前转过身,同他告别。
“大人!大人等一下!”府中的下人一路小跑追出来,到她跟前双手奉上:“您的伞。”
舒棠接过,仰头看了看天空:“原来,雨已经停了啊……”
太过紧张的面对这场密谈,外加心思沉重,以至于连什么时候雨停都没有察觉。
弘亲王闻言也抬起头,微微扭转头部,环视了下整片天际,嘴里低声嗤笑道:“每年千秋节前夕都是一阵漫长的连雨天,但巧的是,再长的连雨天,到当日都会奇迹般放晴。”
“他的命,还真是好呢!”
“不过……泰极生否,他的好运,眼看着就快要到头了……”
——
从弘亲王府回到家,舒棠一路上都在盘算要怎么给贺嘉遇传递消息。
弘亲王竟还派了刺客!这绝对会打贺嘉遇那边个措手不及!
可是,该怎么办呢?她亲自出去太惹眼了,做什么都有人盯着,恐怕还没等接上头,自己的身份就完全暴露了。
至于将军府与丞相府的心腹,每次交换密报都要提前部署许久,这才足矣做到瞒天过海的程度。
很可惜,今天并没有会面的计划,要临时起意将这一切告诉给贺嘉遇,远比登天还难。
她急躁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断在房中踱步。
不一会儿竹青受传唤而来,旁人只当她是舒棠身边普通的使唤丫头,所以行动倒也流畅自然,不受限制。
“主子,有什么要吩咐奴婢的吗?”小丫头眼睛亮晶晶的,站在她身后两步开外,压下声音问道。
舒棠停止转圈圈,来到她身侧,拉着她的胳膊往屋内移动,口中随思绪的转变,欲言又止几番。
终于,她叹了口气,吩咐竹青:“去兰芳斋给我买份红绫糕吧。”
“啊?”竹青歪歪头,一脸懵:“买,买糕?”
她们这些姑娘从被选拔-出来,到经过密训,现已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娘子军。舒棠没有指使过也不会指使她们去做任何使唤丫头的活计,这次倒是稀奇。
竹青短暂的愣住一会,随即飞快反应过来:“是,奴婢这就去。”
虽然前所未有,但她们对舒棠的忠诚是绝对的,既然吩咐,就必定有吩咐的道理,她们不问缘由,亦不会有任何疑义。
望着那道纤细灵巧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她按耐住胸腔那团急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双臂展开瘫在两侧的扶手边。
她之所以做出此等吩咐,原因有三。
其一,兰芳斋位于贺嘉遇名下驿站的隔壁,恰好处于他的势力范围。
其二,她讨厌红绫糕,极其讨厌!这件事只有身边亲近的人才知道,例如母亲,月时霁时,以及……贺嘉遇。
其三嘛,便是动用了竹青去买糕,且仅仅只是买糕,不做其他多余动作。就算被亲王党的人监看了去,也不会察觉出异样。
反之,落入了丞相府内应的眼里,便会觉得哪哪都不对劲儿,待传回贺嘉遇的耳中,他若能领会深意,想办法与她取得联系,一切难题立即迎刃而解。
“诶,也不知道阿遇他……到底能否与我心意相通。”
就这样,舒棠既期待又怀揣忐忑的陷入漫长等候。
很快糕饼买回来了,她没动,顺手将其放置在旁边的桌面上,一人一糕,大眼瞪小眼……哦不对,糕没有眼睛……
直到时间过去久久,正当舒棠心灰意冷,觉得贺嘉遇不会派人与她联系了,正要另想办法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小姐,小姐!”月时急匆匆跑进来:“姑爷来了!”
舒棠噌的一下站起身:“什么?他亲自来了?”
“对!”月时脸上喜滋滋的:“八成又是来请求复合的!”
她苦口婆心:“我说小姐啊!这次您就答应了吧!人家再怎么说也是一国丞相,为了您连脸面都不要了,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要我看……”
舒棠有点慌,耳边自动滤掉月时后面的滔滔不绝,心想:这人搞什么名堂啊!怎么在这关头还亲自登门!疯了不成?
不过很快,她机智的头脑急速运转,好像有什么地方被通开窍了,想出一个绝佳妙计!
“月时,你去外面拖住他,别让他进来!”舒棠站起身,一边急切吩咐她,边加紧迈开步伐往书桌处赶。
月时不解,整张小脸皱起来:“小姐!您就放过姑爷吧,人家都这么……”
“行了行了!”舒棠连连做出打断的手势,催促道:“让你去你就快去,记得!一定得是拖住,千万别把他赶走哈!”
月时听完,不禁笑了。
嘁,小姐这个人啊!其实心里早就动摇了!就是嘴硬罢了!还在那搞欲擒故纵的把戏呢!想下台阶,还要面子!
“好啦好啦!我去就是了。”她娇羞着望了舒棠一眼,嘴角弧度愈发上扬:“不过小姐也别耗太久,见好就收吧,万一玩脱,那可就适得其反了!”
约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底下的丫鬟小厮尽职尽责的阻拦贺嘉遇,反观他依旧是那副清俊公子的模样,摇着扇子与众人据理力争,非要见舒棠一面。
虽然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两人的默契向来没的说,他知道舒棠肯定有很重要的事想告诉他,否则也不会出这招险棋。
原是想和之前那样,派两家的心腹秘密接头,可眼看天色渐晚,之前那些很自然的出府理由不再适用。想来想去,倒不如灯下黑,一咬牙,自己明目张胆杀进她府里。
人若是对一件事心虚,往往会选择刻意避嫌,反而像贺嘉遇这样迎头撞上来的,倒能很大幅度减少对方的猜疑。
可是……她到底在做什么?明明刻意寻他,现在他来了,她又闭门不见,两人连面都见不到,怎么交换信息啊?
贺嘉遇微蹙起眉:“本相是你们主子的夫君,我们尚还没和离呢!凭什么不让本相进去?”
“大人,请别为难小的们了,我们家将军说不想看到您,还请您莫要继续纠缠,尽快打道回府吧!”
贺嘉遇扇子越摇越急,假装动怒道:“她是我夫人!什么叫我纠缠?我又不把她怎么样,只是说几句话还不行吗?”
月时听见那不知趣的下人要赶他走,连忙站出来打圆场:“姑爷,您千万别听他的!我们小姐只是跟您赌气呢,没真正与您离心!您再等等,她会出来见您的!一定会!”
看着月时信誓旦旦的样子,贺嘉遇是想相信又不敢相信,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咯吱”……
周旋之间,正屋的门应声开启,众人下意识回头看过去,只见里面猝不及防闪出一道倩影,三两步便来到几人中间。
贺嘉遇眼前一亮:“棠……”
棠棠两个字刚出来一半,他就察觉到有一双手不由分说的伸过来,拼命将他往外推,边推还边嫌弃的嗔斥着:“你这人好没皮没脸!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我不想见到你!你怎么还来?”
“棠棠?我哪里做错了?你说出来,我改!咱们和好吧!别再这样下去了!”m.xqikuaiwx.cOm
“不可能!谁想和你和好啊!我看到你这张脸就烦!赶紧给我滚出去!”
“舒棠,我好歹也是你的夫君,说话不要太难听了……”
“狗屁夫君!隔着八百年前我就说要与你和离了!从明天开始,不!从现在开始,我们两个没有任何关系,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舒棠……”
推推搡搡撕撕扯扯之中,两人胳膊乱扭,袖子乱飞,搞得人眼花缭乱。
不知不觉来到府门前,舒棠毫不留情面,打开门直接将贺嘉遇往外丢:“给我出去吧你!”
扔完,还像是解决了什么大麻烦似的,来回噗落了两下手心,利索吩咐下人:“关门!以后这个人再来,千万别放他进来!”
门外,傍晚闲暇的百姓闻声围拢在两侧,对着这幅景象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在这实打实的推搡谩骂中,贺嘉遇的脸丢遍了整个京都城。
可他却无声紧紧攥住藏在宽袖之下的手心……
并不是恨。
而是在天知地知,他与她知的背后,两人,早已顺利完成了某些重要的往还……
他看着那道恢弘繁重的府门,不禁在心底笑道。
他的小棠棠,真的是好聪明啊!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舒棠徐衍弥月织星更新,第 121 章 最终章·上篇 东方欲晓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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