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修全程握着零和的手，他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商璃的言语中也已经隐隐产生了微妙的直觉，他知道零和心里有着类似的想法，尽管她正极力压制自己。
飞机还在高空中飞行，却减速下来。商璃原来在慢条斯理地泡茶，飞机降速的时候她也刚好倒出第一杯茶来，于是细细抿了一口，放下茶杯，道：“到了。”
穆修站起来走到窗口往外看去但并没有看到什么与平常不同的地方，飞机在平滑飞行，俯瞰出去是正常的云层。他不动声色地探出去一些蓝子，这才感受到前方竟有一个实体，且其体积可观，一时难以探全。
这是S.V.的空中基地，因为建在高空需要时刻喷出能量维持平稳，所以体型并不算很硕大。其面积大约一个足球场大小，高百余米，整个建筑外体都采用了最先进的隐身技术，在这里的人员都是经过最严苛的机制筛选出来的。
连穆修都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基地的存在。飞机顺利进入后，他才看到里面庐山真面目。整个基地都是封闭起来的，人在里面可以看到穹顶之外的天，太阳在这显得特别近，却不会影响建筑内部恒定的温度。这里人员稀疏，往来更多的是机器人，它们身形统一行走无声，有条不紊地打理着大小事务。
商璃带着一行人进入大堂，径直走入她的专用电梯。收到指令后，电梯开始滑行，先是穿过一层层空间，随后又进入一个机密通道，在里面穿梭了一段长长的路，最终到达基地最深处的实验室。实验室里一尘不染，几个穿着洁白制服的科学家正在仪器前紧张作业，在他们的周围，整整齐齐排列了几十个玻璃容器，容器里面是人类大脑。
从实验室继续往深处走，在密道里再走上二十分钟左右，他们看到了最后一扇门。这道钢铁门是用世界上最严实最凶残的机关做的，要不是商璃本人在场，其他人就算是强行开了这个门，也很难在这里自爆前全身而退。
大门沉沉地起开，门后原本黑暗的空间自动变得敞亮。房间不大不小，气温比其他地方要阴冷很多，地板的中央隆起，精致的水晶花苞里面架着洁白无瑕的水晶棺。四面墙壁里环布着壁龛，每个壁龛都放着装满液体的容器，一个容器里盛放一个大脑。壁龛后大约连着设备，这些容器不时地发出仪器运作的声音，声音很轻又有规律。
穆修走向前，无声地靠近房间中央静躺着的水晶棺。他看到里面的女子身穿华服，面色安宁，长眠的脸庞上看不出腐朽的痕迹，脸上虽然有皱纹，神态却极佳，长发整齐地盘起，发色有几处已经明显的灰白了，宝石王冠嵌于发髻中，显得端庄典雅。
商璃走进他，低声道：“她已经七十九岁了。”
穆修嘴角抽动了一下，眼里起了薄薄的雾。他满目柔情，伸出手仿佛是在隔着水晶触摸棺内女子的脸颊，许久，缓缓唤出一声：“小璃……”
商璃的心刹那间颤抖了一下。
“没想到……老成这样了，你居然能一眼就认出来。”
穆修仍没有将视线从棺里挪开，他眼里满是疼爱，低沉着嗓音道：“她是我看着长大的。”
“你只陪了她九年，她却等了你一辈子。”商璃顿了顿，又纠正道：“不，是几辈子。”
穆修回过头，虽然没说什么话，眼神分明是在问：此话何意。
而这时，零和仿佛受到冥冥中的指引一般，凭直觉沿着四壁审视那些装着大脑的壁龛，没走几步路，目光就直勾勾地盯住了左侧墙壁中间位置的一个容器。她明明已经看清楚壁龛底侧刻了什么字了，但还是一步步走到最近的位置，用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才终于读出了这一串她再熟悉不过的符号。Ka...vi...ta...
那一瞬间她感到双腿发软，容器里悬浮着的大脑将她的眼睛刺的发疼。
她浑身打了个冷战，扶着墙艰难地转过身，双眼殷红，注视着商璃用尽所有力气问道：“这里面装的……是零初的大脑……”
话还没说完，眼泪已经涌出眼眶。
商璃瞥了一眼零初的壁龛，看向穆修，道：“你应该也有话要问我吧？”
穆修听到零和的声音在颤抖，第一时间回到她身边，单手撑着她。他仔细看了一眼壁龛，几乎同时猜到了零和现在的想法，为这样一种可能感到背脊发凉。他竭力保持冷静，回答商璃的问题。
“没错，”他说，“罗马基地的地窖被填埋了，那里面尸骨遍布，你作何解释。”
“果然是查到了呢……”商璃语气正常，声音却不自觉得轻下去了一点。想起那段历史，连她自己都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心情。她看了一眼浩元，浩元虽全程沉默着，但目光却始终跟随着她，给予她坚定的支撑。
“好，那便一五一十地通通交代给你。”商璃低下头，望着躺在棺材里没有了生命气息的自己，面无表情地揭开那一段历史。
“在大脑这一块，我们向来是最超前的。”
“之前和你说的什么记忆细胞……是假的……”
她叹了口气。“你知道么，其实我们的大脑里根本没有记忆细胞这样的东西。人的记忆是分散在各个细胞上的，是散装的刺激，所谓记忆其实是这些刺激之间的联结……人在回忆一件事情的时候，这些刺激会被激活，短暂地转移到海马体上，这时候如果对海马体注入蛋白抑制剂，人就会暂时失去这些记忆。当然，随着蛋白抑制剂排出体内，记忆也是能恢复的…可是说要把分散在整个脑的所有记忆相关的刺激都提出来，什么提取记忆注入记忆的，我们到现在都还在研究呢，没有那么容易。
“开颅换脑，原本也是难以实现的。不过我的情况特殊，我们沧庑人身上没有血型一说，因此排斥反应这方面几乎不用考虑。再者，我有浩元在旁，有了他的蓝子相助，很多当时达不到的精密度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最重要的当然是脑细胞本身的衰老问题，这也一度差点让我的计划流产。我们花了数年的时间研究细胞再生因子，试图让我的大脑能像新生儿一样进行自我修复和再生……老天有眼，我们从羽树身上得到了出路。羽树同是沧庑生命，在这里的寿命却是我们的百倍千倍，我当时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没想到经过几轮实验，从羽树身上提取出来的细胞因子真的有再生功能。
“但那时……我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也总是病痛。所以等技术更成熟一点后，我就亲自做了换脑手术。只可惜，我的大脑毕竟不年轻了，换到新的身体里总是昏沉、嗜睡，且时间久了对宿主的控制力也会下降……我必须每隔一段时间就把它取出来，给它直接的再生刺激，重新找宿主，一代一代，一直走到今天。”
“哥哥，直接拿人体做实验，是最快的研究方式了……那地窖，是最早的实验室。”
商璃似乎有意避重就轻，当然，也许在她看来确实是人命为轻、实验为重。但这番话穆修听在耳里，早已大为震撼。他甚至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更震惊于哪一点，看着眼前的女人良久才开口，断断续续问道：“所以……那地底下埋的，都是拿来做实验的人……水晶棺里的小璃已经开颅取脑……而你……你是小璃……”
商璃如释重负，望着他说：“哥哥，你都知道了，不过来抱抱我么？”
零和在悲痛中听完一切，只觉气闷、窒息。她死死抓住穆修的手不让他过去，想起商璃曾对她说过，“一旦知道真相，不用我来杀你，你也会自己离开商珷…你会变得很可悲，很可悲……”原来这就是真相，她苦苦找寻的姐姐已经被去除大脑，被别人霸占了身体……可那个霸占姐姐身体的人，却是穆修的亲生妹妹，是他会像零初护她那样去宠爱、去保全的人。
她紧咬着牙关，胸口传来一阵阵抽搐，下唇被她咬出了血，布满血丝的眼睛经历了崩溃和愤恨，现在满是杀气。
但她握紧了拳头却没有出手，咬着牙用几近卑微的语气对商璃说：“我要怎样……你才能把她还我。”
商璃却依旧不理会她，只对穆修说：“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除去零和了吧？我不杀她，她迟早有一天会来杀我。”
穆修在得知商璃身份时确实很想上前去与她相拥，可是听到她所做的一切，他感到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女人如此陌生。他太清楚零初对零和来说意味着什么，也清楚零和就算拼了性命也一定要为她姐姐报仇，而他再一次夹在亲人与所爱之间，这一切仿佛就是对他的诅咒。
他从来没有向零和说出一个爱字，那一刻他绝望地意识到，恐怕再也没有以后了。他们甚至还没走出朦胧的暧昧，就成了对立两面。
他说：“小璃，你活着，我很高兴。但你不该这样活着。你的命，是千百条冤魂铺出来的。”
浩元听了，几乎想要冲过去动手。商璃抬手阻止了他，发出一声冷笑，道：“我知道，我终归是要下地狱的，哥哥……你陪我，好么？”
穆修脸上现出一瞬间的悲凉。他没有说不的权利，也并不打算说不。
他双手揽住零和，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小璃是我胞妹，她做这一切皆因我而起，这份罪有我一半。牵累到零初，我替她向你赔罪，我会想办法尽快把零初还给你。”
商璃在零和回答前接过话去，道：“那你就留下来陪我，天天陪着我，把你亏欠我的补回来。我们的克隆技术已经取得突破性进展了，如果哥哥能让我幸福，等技术成熟了，我愿意交出这个身体。否则，就算是你，也强迫不了我。”
穆修能感到零和的情绪已经濒临破碎边缘。他短暂地放开零和，走到商璃面前近距离凝视着她，一字一句对她说：“你、我、浩元，都不配继续活着。等这次风波平复，我会加快对S.V.技术的销毁和下放，结束后，我陪你共赴黄泉路。”
说罢，他终于还是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商璃的后脑勺，眼里也现出对这个唯一的骨血亲人的柔和。“小璃，”他轻声道，“为了等我，你吃苦了。”m.xqikuaiwx.cOm
商璃等了两千年终于等来这一句话，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她扑进他怀里，一路走来艰辛凶险，所有的辛酸和委屈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此刻她觉得一切值得，这个让她疯魔一样执着的男人还是和以前一样，疼她、爱她、庇佑她，和她一起承担所有罪过。
她当然不会就这样让他死去。
穆修放开她，转身走向零和。商璃的脸再次现出看不见的狰狞，她绝不允许这个人类分走他的注意。
冲着他的背影，她用几乎没有起伏的语调开口道：“我们不能死呢，哥哥。”
穆修稍顿了顿，却没有说什么。他知道把她说通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够的，但他现在更想快点带零和离开这里。
然而，商璃却继续道——“因为宫蓝和父亲都还活着。”
他的脚步彻底停在了中途。
零和眼看着他朝自己走来，又眼看着他彻底停下脚步。那一刻他们之间两步远的距离居然成为了一道鸿沟，她那么清楚地看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他的眼神微微一颤，随后变得深沉而遥远，仿佛突然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她才明白，他是商珷。也许他会是穆修，但他始终都是商珷。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很难记起来和他最后是怎么分开的。他应该也很痛苦，大约和她说了一些话，好像说会有危险，不想让她卷进来，好像说让她照顾好自己，好像道了感谢，好像他已经做好了再也不见的准备。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穆修高郑瑜更新，第 78 章 叁·七十八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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