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昼手里拿着一顶新买的软呢子便帽,眯着眼睛看一条街外朱门庄严的大宅院,满脸的若有所思。
正如桂宁对他所说的,万家是魔都首富,一等一的富贵人家,万家老太爷早年是跑船的,在清朝还在苟延残喘时,曾经供职于闻名世界的十三行,见过红顶商人叱咤风云的辉煌年景,后来外夷入侵,十三行逐渐没落,又被清朝廷清算,高楼大厦轰然坍塌,话事人不是砍头就是流放,闻名四海的十三行就此成了云烟,一大批人则趁机撕咬下这死去的庞然大物的尸骸,在骸骨里建立了新的商业王国。
万老太爷就是趁着这个机会发家致富的,他吞了东昌行几条行船,自己做起了船运生意,短短几年挣下了万贯家财,后来更是一年比一年生意兴隆,不到二十年就成了盘踞魔都十里洋场的一尊大鳄。
这么些年过去,万家绵延几代,“富不过三代”的调侃像是在万家身上失了效,到现在万家的货运船只还在澜春江上来往如织,在魔都码头和异国他乡之间牵起了蛛网般牢不可破的商贸通道,据说万家库房里金山银山堆成了海,比起当年鼎盛时期的十三行都不遑多让。
这也就不难理解万家的宅院为什么会这么大了。
是真的很大,粉白围墙整整圈了一条街,墙头探出花木扶疏,林荫成碧,隐隐有流水潺潺,看样子是在里头建起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园林,远远地还能看见小亭子朱红的飞檐如一捧彤玉翘在翠树之上。
他想进万家看看,最好能在万家住下,姚鹂讲述剧情很简略,大体上就是万家得财不正,用了邪门歪道的法子换来富贵长青,至于具体是什么法子,乔昼随便想想就能想出不少,总离不开一个人命冤案这类灵异小说,归根到底肯定是要死人的。
乔昼转了一圈手杖。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光明正大地进去呢?
作为出诊医生被请进去?那得万家有人生病才行。
或者有人去世
他想到这里,万家一直开启的侧门呼啦一下被推开到最大,一个瘦干的仆从模样青年奔出来,脸色难看,朝站在外头的另外几个仆从招招手:“七少爷不行了,去请回春堂的大夫,五姨太要请医院的医生,也去请来,哦还有”
他话音一落下,就有几名仆从迅速小跑着分头去请人,另外几个人站在原地,乔昼注意到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神情里有种彼此心知肚明的东西。
“还有,去一趟柳子巷,看看兰公子在不在,在的话……也请过来吧。”
最后一句话补完了,两个人应着声离去,乔昼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天降喜事,将帽子往头上一扣,也转头走了。
疯医生空间移动的能力是一等一的好使,他甚至还坐在院子里给自己泡了杯茶,才等到兰因回来。
黑发的青年低着头,将手里捏了一路的三支香插在门口,在青石台阶上蹭了蹭脚下的泥,抬头就看见了坐在院子里的乔昼,冷淡没有情绪的眼神骤然一亮。
“我来找你喝茶,下午茶可是联络感情的最好机会。”乔昼变魔术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册压在腿上,歪着头对兰因笑吟吟。
兰因看看他边上光秃秃的桌子,走进堂屋,从柜子里翻出一叠糕点装在盘子里,轻轻放到乔昼身边:“早上新买的。”
他们谁都没有提起昨晚那个冒冒失失上门来的女孩子,兰因是因为根本不在意,乔昼则巴不得他赶紧忘了她才好。
“这是什么书?”兰因视线落在乔昼手里的书上,谨慎地问了一句。
他看见那书上都是他看不懂的弯弯绕绕的外国字,心知那一定是文森特国家的文字,自己一点也认不得,但还是抱着点侥幸问:“我能看么?”
对方大方地将书递给他:“我也是没想到能在这里的书店找到这册书的英译版,就买下来看了看,是一本诗集,这位诗人算是我比较喜欢的,他的诗都很有灵性。”
兰因听了诗集两个字,接过书的手停了一下,下意识道:“诗集?除却巫山不是云?还是最近他们在说的什么新体诗?”
文森特愣了一下:“对不起,除却……什么?”
兰因这才反应过来,文森特虽然华夏语说得十分流畅,但到底是来自异国他乡的人,或许并没有背过这些华夏文人耳熟能详的句子,于是岔开话题,指着随手翻开的一页问:“这写的是什么?”
身边的人越过桌子将身体探过来,银灰色的发丝落在兰因肩上,令兰因的心跳忽然快了两拍。
“啊……你居然翻到了这里,”文森特仿佛笑了一下,这一声短促的笑意里有种很奇妙深沉的东西在里面,但是兰因一时间分辨不出来那是什么,“我也和喜欢这几句诗,就像是……在写我本人一样。”
文森特这句话彻底将兰因的好奇心勾起来了,他直直地望着对方矢车菊色的眼睛,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请求。
“好吧。”文森特轻轻地翘起了唇角,似叹息似欢悦,也没有伸手将书拿回去,而是贴着兰因地耳朵,舒缓地、一字一句地将它们译成华夏文念了出来。
“以往,
如果我没有记错,
我的生命曾是一场盛宴。
在那里,
所有的心灵全都敞开,
所有的美酒纷纷溢出来。”
文森特念诗时的语气十分温柔,好似在对着枕边的情人呢喃细语,转折停顿都有着一种奇异的魔力,丝丝牵拉着人的心脏,向着不知名的深渊和生长着常春藤的古老城堡慢慢滑去。
兰因听着他在自己耳边念诗,某种激烈的疯狂的情愫几乎要破开胸腔奔涌出来,但理智却死死扣住了他的喉舌。
不、不行、不可以。
他不应该贪婪冒失地试图占有这朵异乡的蔷薇,他要更加的谨慎、更加的小心……
文森特在这时靠近他,温热的呼吸几乎吹动了兰因的睫毛,他用耳语般的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兰因浑身僵硬,却鬼使神差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在等待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我在想,你的家境应该非常好……”兰因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什么,就听见身边的人忽然笑了起来。
“你很关心我的过去?还是好奇有关于我的一切?”
还是那种呢喃耳语般的温柔音调,还是近到突破了传统社交距离的呼吸。
不等兰因回答,来自异国的靡艳蔷薇意味深长道:“你想知道我的过去,那就要用你的来换,这样才公平,是不是,兰?”
他们之间的距离被猛地拉大了,文森特坐回了自己的椅子,将兰因手里的书抽回去按在膝盖上,神态自若,好像方才那个刻意压低了声音释放魅力的男人全然与他无关。
兰因动了动喉咙,干渴燥热的血管鼓噪着跳动着,外头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呯呯敲门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兰因的眼神变得极为恐怖,光线交错中,那双形状漂亮的凤眼中乌黑瞳仁绷直成冷血动物似的竖直瞳孔,金黄鳞紫冷绿幽蓝层层迭起,像泡沫表层泛起的彩虹色一样,乍然而逝,仿佛一条巨蟒睁开了捕猎的巩膜,但等乔昼再次看过去时,已不见任何异常。
“兰公子!七少爷看着不大行了,还得麻烦您走一趟……”
进门来的两个仆从点头哈腰,做足了恭敬的神态,却都不敢靠近兰因,连抬头看兰因一眼都显得忌讳。
因此他们也因祸得福避过了兰因冷戾阴郁的视线。
这两人倒也是知机,兰因是入殓师,当然不好跟去看诊的医生撞上,这不就是变相在说万家不信任这些医生的医术?因此他们在路上肯定消磨了一段时间,掐了个不早不晚的时间点过来,倒也正好打断了兰因的话。
要不是不合时宜,乔昼简直要给这两个仆从道谢了。
他知道兰因会说什么,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至少要等他再了解一下魔都诡事录运行的具体情况,不然他一个人又要演兰因又要演文森特又要演宋成功可是很累的。
兰因一言不发进了堂屋,从竹床下拉出来一只藤箱提在手里走出来,看起来对于万家这样突如其来的外卖单子已经很习惯了。
他走出去时,乔昼也乔昼也自然地跟了上去,兰因对此没有什么反应,倒是那两个仆从的表情变了变:“这位……先生,您这是……”
他们刚才就看见院子里还有一个洋鬼子,粗粗一扫就知道这个洋鬼子浑身上下都是好东西,因此也表现出了对待贵客的礼貌,但礼貌是一回事,这洋鬼子要是想跟着去……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家丑不可外扬,还是家里少爷入殓这样的大事,怎么能让一个粗蛮的洋鬼子当热闹去瞧?
“家中办丧事,怕是招待不周,先生且待我们通报一声,下回再来一定是万家的座上宾……”
仆从推拒的话没说完,兰因冷冷瞥了他一眼:“我的朋友,医术很好。”
仆从对视了一眼,犹豫几番,低着头退开了。
既然是兰因要带的人……那就让他带呗,反正入殓师干什么都没啥好奇怪的,就算是老爷和太太知道了也只会觉得是入殓师脑子有病犯神经了。
乔昼就这样跟着兰因大大方方迈进了万家的大门。
万家宅院里果然精雕细琢了一座山水园林,来往男仆女仆成群,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古装电视剧里的豪门大户,他们好像对兰因也很熟悉,见到他过来纷纷低头让路,眼神里对于兰因的来意有种清晰的了然。
主家有丧,来往的这么多下人里,没有一个人面带悲意,神色里都是冷淡平静的麻木,就连装装样子的难过都没有一点,似乎死了一个少爷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m.xqikuaiwx.cOm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的诗原作者为阿蒂尔兰波,十九世纪法国著名诗人,一个当之无愧的天才,追逐着自由的爱,在梦幻与灵性中放浪形骸,年少成名的天才,伟大的渎神者、冒险家,他和魏尔伦的爱情故事也很精彩,这俩人谈恋爱简直绝了,都非常……有个性。我很喜欢他的那首牧神的头,字里行间都能看见诗人闪闪发光的灵魂,还有扑面而来的自由浪漫的迷狂,感兴趣的可以去看一看。
另外,明后天我要出去上课,码字不方便,停更两天,五号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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