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如这般欢喜的心境,是在五六年前,那日陆沉之在武道一途上登堂入室跨入了小宗师的门槛。当她满心雀跃将这件天大的喜事告知父亲时,素来古井不波的父亲脸上依旧未有任何笑意,只道不愧是我的女儿。父亲甚至都不曾多看她一眼,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个玄衣少年的身上。
陆沉之定了定神,眼前父亲模糊不清的脸如一团青烟逐渐散去,李长安那张苍白如纸的笑脸愈发清晰,宛如窗外的一道明媚艳阳。
不悔先一步上前,抬手从李长安身上一掠而过,银针便如同一尾尾游鱼乖巧的收入她手中,接着双手朝两边轻柔一挥,围着李长安的熏炉仿佛有了生气自己朝一旁滚去,并列成排。看的李长安目瞪口呆,而后她问道:“饿了吗?”
李长安竟也不客气,笑道:“怕是能吃下一头牛。”
不悔轻笑一声,“我倒是不知,如你这般的仙人之体,仍需谷物复元。”她转身朝外走去,“小鹿,你看好了她,莫要随意走动。”
李长安怪异的看了陆沉之一眼,一面艰难的坐起身,一面促狭道:“小陆?”
陆沉之这才放下枪,走上前将她扶起,平静道:“门主是个很有趣的人。”
李长安不置可否,看着她道:“我发觉你也是个很有趣的人,换做旁人早趁此溜之大吉,你倒好,在这儿守了几日?”
陆沉之沉思片刻,她也是昨日才到的此地,若不算上城郊宅子里的时日……
“一夜。”
李长安分明瞧见她左右躲闪的目光,心下顿时明了,便也不再追问。依着陆沉之的性子,只不过是浪费口舌。李长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陆沉之随即起身倒了杯水,顺手取来她的衣物,一同递给她。
李长安喝着水,稍稍打量了这间极为罕见的树屋,待三杯水下肚后,她才道:“这是哪儿?”
陆沉之顺其自然的接过她手中的空杯,解释道:“我们已在扬州境内,多亏了二小姐一路帮衬才能寻到这婆罗门,否则你怕是……”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李长安,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李长安笑意深长,“原来你守着我,是要给我收尸的?”奇快妏敩
陆沉之手指猛然发力,捏紧了水杯勉强压住了抬手掷过去的冲动。李长安叹了口气,不紧不慢的穿好衣物,抱憾道:“倒是叫你失望了。”
陆沉之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走到桌边,泄愤一般将手中的水杯重重砸下。她侧头瞥了一眼倚在屋柱边的长/枪,仅生出了个念头,便听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南星手中端着热气腾腾的吃食,一进屋就见陆沉之一副要杀人的模样,脚下一顿,火上浇油道:“一大早陆姑娘肝火便这般旺盛,许是熬夜所至,门主方才嘱咐了让陆姑娘多用些药粥,败败火气。”
饶是陆沉之这么个波澜不惊的性子,当下亦是怒火中烧,可她嘴拙,只能立在那干瞪眼。看的李长安好气又好笑,朝南星招了招手。
当南星毫无防备走过去时,李长安伸手在食盘上轻轻一点,南星忽然双手一颤将所有吃食打了个一干二净。那瓦罐中的白粥不偏不倚洒在她的脚面上,一声穿入云霄的哀嚎声冲出了房门。
李长安故作惊慌,大呼小叫道:“姑娘,你怎的这般不小心?陆丫头,快给人瞧瞧,烫伤了没。”
南星重重一跺脚,恶狠狠道:“爱吃不吃!”
李长安挺直腰板,双手拢袖,道:“粥是你洒的,与我何干?你们婆罗门悬壶济世不假,可总不能光救人,连口饭也不给吃罢?”
“你!”
南星气结,归根结底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如何斗得过李长安这种世俗老油子。可她初生牛犊不怕虎,亦不知晓李长安的身份,当下就要动手好好修理一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病秧子。
一道轻盈的绰约身姿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不悔嗓音平静道:“南星,你还想去湖边洗草药?”
南星面色一怵,转身扑向不悔,委屈道:“门主,此事不能怨南星!”
不悔柔柔一笑,拍了拍她的脸颊,安抚道:“行了,我心里有数,再去给客人备一份吃食。”
南星装模作样抽噎了两声,偷偷刮了李长安一眼,认命的出了门去。
陆沉之微微蹙眉,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叫李长安先一步道:“此事确与那丫头无关,也怨不得陆丫头,门主若是非要论个对错,我一人承担便是。”
不悔虽笑着,但陆沉之却不由的遍体身寒。
“两个晚生后辈的嬉闹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论起来,我也该敬你一声前辈,可前辈的所作所为真是令晚辈大开眼界。”
李长安面不改色,眉峰一挑,道:“过奖。”
陆沉之心里打鼓,她虽不知身为“医圣”的不悔境界几何,但做为婆罗门门主,想来也定不会是个泛泛之辈。李长安眼下与鸡崽子无异,若不悔发怒要将二人驱逐出去,陆沉之也只得认命的背着李长安再走一遍来时的山路。
她偷偷瞟了眼不悔,万幸门主大人医者仁心,未与这个不知好歹的混世魔头一般计较,仍是笑容婉约道:“方才之事权当玩笑,你早些恢复,早些离开罢,若再生事端莫怪婆罗门不讲道义。”
言罢,气势凛然的门主飒然离去。
人走了,李长安仍忍不住碎叨了一句,“明明是她的人挑事在先,她还有理了!”
“如何?”
一声空灵之音莫名飘荡在屋内,二人均是一愣,李长安长叹一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之后几日,不悔不曾再来过,只让每日来送吃食的南星传话,说是李长安铁打的身子骨不必入药,用药膳养上几日便可出山。陆沉之也未回自己的屋子,李长安不提这茬,她便顺其自然的住下,还将每次来送饭的南星拦在了门外,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屋子。直到第五日,自打来婆罗门后至今为止不曾下过床的李长安走到了门口,南星抬眼看着这个身形修长,面色红润的女子心底不禁有些发怵。
李长安微微一笑,“你家门主在何处?我有些话要与她讲。”
南星禁不住她的气势,恍惚道:“讲完你便出山?”
没成想,李长安竟点了点头。
“门主在鹿台湖。”
李长安转头对陆沉之嘱咐道:“你先吃,不必等我。”
南星眼睁睁看着李长安径直跨出了栏杆,身形一瞬下坠,她赶忙跑上前往下望去,却哪里还有那袭青衫的身影?她满脸惊骇的朝陆沉之看去,陆沉之已转身回了屋内。不悔曾提起过,婆罗门门人较之于寻常人体魄本就孱弱些,而南星虽在医道上天赋异禀,身子骨却更为羸弱,此生怕是与武道无缘。
陆沉之瞥了一眼门外,南星独自愣了半晌,最后撇了撇嘴一声不吭的走了。忽然间她生出了个念头,有门主的庇护,如南星这般自在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这世上多少人一辈子都活不出这份天真。陆沉之喝了口粥,竟是微甜,她的嘴角不自觉浮起一丝笑意。
鹿台湖畔有一巨石名为鹿台石,浑然天成,宛如一尾锦鲤向湖里跃入。鱼身鱼鳍轮廓分明,鱼头好似衔着一枚珠子,有传闻道,千百年前鹿台湖不过是一汪深潭之水,玄女途径此地点拨了一尾即将得道的金鲤令其在此造福众生,而后便有了九峰环绕的鹿台湖。
李长安跃上鱼背,淡然道:“那金鲤本该化龙飞升,因私自为一女子脱胎换骨,触怒了天道,被玄女亲手斩杀经九世轮回之苦,每一世皆受尽磨难才能死去。婆罗门世代隐居于此,门主更是不得擅离半步,就为了那不知何时现世的金鲤?也不知这一世,它所受又是何种苦难。”
身子绰约的女子缓缓起身,立在珠子上,转头莞尔一笑,“人间万般疾苦,抵不过一个情字罢了。”她回过头,望向一湖的脆绿,“南星是婆罗门的希望,还望前辈日后莫要与她为难。”
李长安的目光从她身旁掠过,望向她所望的北方,自嘲道:“我一个身负天道补漏之人,哪有闲情逸致与一个小丫头斤斤计较。”
不悔朝前踏出一步,轻声道:“多谢前辈。”
李长安走上鱼头,只见不悔纵身一跃,如同一枚柳叶飘入湖面,她双臂一展湖面兀然裂开一丈多宽,随即消失了身影。湖水倒灌入裂缝,未等平息,相隔不远处又鼓起数道冲天水柱,四处溃散的水花拍打在岸边扬起阵阵尘烟,参天巨木与大地剧烈颤动,好似再与湖中的闷吼声相互呼应。
一道巨浪猛然袭向鹿台石,遥距几丈远时又忽然转道朝九峰其中一峰崖壁上撞去,威势之猛烈登时在崖壁上撞开一道深渠,向上竟直通顶峰。草木混杂着山石簌簌滚落,溅起湖面无数水花,半柱香后才得以平息下来。
鱼嘴衔珠上,那道绰约身影悄然而归,手中光芒万丈。
不悔深吸一口气,身上的水珠随之蒸腾消散,她面色有些苍白,将手中之物递到李长安面前,道:“千年离珠,必在九重之渊,而离蚌颔下。今日便是它吐珠之时,前辈来的真是不偏不倚。”
见李长安不为所动,不悔故作诧异道:“你不要?此物乃天地孕育之物,虽比不得龙丹骊珠,但也可为你消补不少。当真不要?”
李长安伸手虚空一抓,那光芒璀璨如日月的离珠便已在她手中。她笑了笑,不喜不怒,“我只是记起一事,一月多前,我在红鹿山脚的小邻村遇到了一个女子,她有一个女儿名叫吴桑榆,与你一样能见气机,也有一滴心头血。”
不悔神色骤变,素来淡然婉约的女子此时惊慌失措,大声质问道:“她在何处!”
李长安收起离珠,转身走下鹿台石,“我原以为小邻村横遭祸事是与我有关,故而才在巨灵江不惜倾力一战,你此番费心费力倒也不冤枉。”李长安立在石下,回头望向已然面色如初的不悔,柔声道:“我很喜欢吴桑榆那孩子,虽相识不过一日,但她兴许能成为你的希望。不悔姑娘,那人说她不曾悔,愿你也不曾悔。”
不悔缓缓蹲下/身,抱住自己,任由泪水模糊了那道渐远的青衫背影。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仗剑行更新,第 30 章 第三十章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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