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衡波连声答应,心里可虚,冯采采老母鸡护崽子似的,把她照看得极好,除了夜里。即便此时走路尚不利索,她也怕荒疏了功夫,半夜偷溜出去练|功。既是练|功,就必不能穿得太多。重伤初愈,穿衣又薄,出汗吹着风,鼻水就一股脑儿地钻上头。
她想转移话题,忙问:“定心有消息了吗?”
冯采采搀着她胳膊的手锁紧:“没。你大哥派出去的人,到今天都没递回消息来。”
“磐蒲园也没话说吗?定心可是拐了他们家的姑娘。”
“我怕你过分忧虑,这事儿便未向你提起。如今看来,是不得不说了。”冯采采松开手,“他们派出去抓那姑娘的人,全死在外头了。东家见状,吓得不敢再找,往府衙递的擒逃奴的状子都撤了。”
曲衡波问:“那女乐是甚来头?可知道姓名。”
“只知道她唤静思眉,是个琴娘。”
“奏甚琴?”
“五弦琴。”
曲衡波靠在树上,道:“那许是清倌人了。也不知她们二人在不在一处,有无照应。”
冯采采是又着急又心疼,劝道:“交给你大哥,我这就去再去问问。”
“采姐,”曲衡波叫住慌了神儿的冯采采,“你为啥不愿意让大哥给你赎身?”
“大人的事小孩儿别管。”
“我二十三了。别人家二十三的都几个娃娃的娘了,还小孩儿。”
冯采采道:“记得当年,你大哥要拉你入伙,你死活不乐意,还要同他绝交。”m.xqikuaiwx.cOm
“我还动手了,被他揍得十多天起不来床。”
“他说你倔,脑袋难剃。放着赚大钱的生意不做,宁可去给人当碎催。你知道他这么多年,年年都要同我说你是多么不明事理。我却不顺着他讲,他就跟我拌嘴。”
“采姐没觉得我是茅坑里的石头?”
“我跟你就个伴儿,我恰也是那茅坑里的石头。”
曲衡波不解:“你能拉着他的手出火坑,为啥不呢?”
“十岁的时候,我爹把我卖了。那会儿我就知道,我是一辈子都要活在火坑里头的,除非死,我哪儿都去不了。但我命大,能在死之前遇上封郎。他给我置宅子,找|人给我当打|手,不嫌弃我是做皮肉生意的。院子里那些姐姐妹妹羡慕得我可紧着,也跟你似的,问我怎么不干脆跟了他。”
冯采采牵起曲衡波的手:“我也不知,我总说不明白。你们同我是两样的活法儿,要我跟了他,我就觉着我要失掉他了。我心里有他,但我从不信男子,这只能怨命。”
一滴温热的泪砸在曲衡波冰冷的手背上,她挣扎着站直,抱住了冯采采:“我们哪儿是两样的活法儿,我们都一样的苦。”
“妹子,那个姓岳的,你当真莫要再念着他了,他误你。”
曲衡波拍拍她的脊背:“我真的不念他了。”
不远处,奇致正向曲衡波挥手。曲衡波指了指冯采采,摇头,又指向外面大路,示意他先暂避。接着道:“采姐,我乏了,扶我回去睡会儿吧。”
她装睡哄走了冯采采,一瘸一拐地出去找奇致,问:“怎么样,鸣蜩谷没有为难你吧。”
奇致面露喜色:“多亏娘子让我上他们那边一趟,这才知晓方员外着了道,鸣蜩谷有人要整他,他已顾不上抓我了!”
“这是好事。”曲衡波点头,“可你奴籍未去,日后谋生仍是问题。”
奇致道:“好事好再说,歹事歹难提。合我命该如此,也不做旁的计较了。”他说罢,袖着手在曲衡波身边等了片刻,才道:“娘子有办法帮玄风吗?”
“我没有。”
奇致急急抬头,又垂落:“我若能拿出钱来,娘子是不是就肯帮她?”
“你若有钱,径直上珠英楼大当家处去,请他弄死方丹蛟。他没有儿子,想法儿托随便哪个良家趁火打劫,买了玄风,这事儿便得了。对,你还可以去找方氏族里人。”
“如此说,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玄风去死。”
曲衡波问:“你纠缠甚,她横竖不会是你|的|人。”
“娘子想我是色急,也有道理,我确实为她的容貌所迷。这话搁以前说,我就认了,如今万不能认。”
“那你是为啥呢?她是方丹蛟的人,是方家的婢女,同你既无恩|德也无恋情。你要是把花在她身上的精力用在自个儿身上几分,指不定就混出头了。男人嘛,不出头总归不行,漂亮女人到时候还怕缺?”
奇致笑道:“娘子怪会打趣。我知道自己斤两,这辈子就是埋头种地的命数。若不是……”他声音低下去,不再说了。
“若不是甚?”
“若不是我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比你想要玄风还不该的念头?”
奇致瘫坐着:“我要救她,我不能看着她死。我不能看着。一想到我啥都做不了,我就恨,恨不得亲手去宰了方丹蛟。可我是个废物,娘子想笑便笑吧。”
“我会试试。”
“你说啥?”
“我说,我会试试,看能不能救玄风。”
奇致又惊又喜:“可是……”
“有你的恨就够了。”
“娘子莫要诓人,我知道我是怂货软蛋,可我不是赖子。”
曲衡波道:“人活着,图得就是这口气。这是我娘教给我的,可惜我今天才懂。”
奇致察觉到了异样:“娘子,这到底是咋回事?”他本以为曲衡波是借此机会使唤他们,他要竭力讨好,巴结她,才能接着求她。曲衡波脸上的笑意愈浓,他的脊背就愈凉,一走神,竟渗出一趟冷汗来:“你是特意安排我去见章郎君的。”
当时章夏收了他送还的玉蝉,便同他讲方府出了乱子。他是方府奴仆,此时若愿意往烧方家的火上添把柴,许多事都会就此改变。
奇致道:“我没有答应,我只是想救人。我恨方丹蛟不假,但也不愿因他害了旁人。”
“而且他没有见过玄风,你怕他的那把火会连玄风一并烧死,而我见过。你信我对玄风,和你对她,是一个样儿的。”
听罢曲衡波的解释,奇致颤|抖着手按在自己额角,脸上挂着笑,嗓音却带哭腔:“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你是对的,我大抵没有章夏顶用,可我有刀。”
“刀,你的刀不是让尤小弟送回城里了吗?”
曲衡波道:“错,我的刀在陇东赌输了,我迟早要拿回来的。”
“那你在说什么?”奇致眼里,这个妇|人已陷入了半癫的状态,她是被自己,不,被方丹蛟逼疯了吗?
她左手攥成拳头,朝心口砸了两下:“我说的这一种刀,别人取不走。可一旦输掉,就再也拿不回来了。”那是比性命还玄妙的物什。曲衡波不指望奇致能懂她说的话,这话原就是对自己讲的。几天前,她跟自己打了个赌,只要奇致与尤皓白二人之中有一个回来寻她,她便认准这条道,走到黑。
失却曲定心的音讯时,曲衡波与姚擎月间的仇怨尚未了结。之所以飞也似地逃回来找|人,是她起了放手的意愿,然而无论怎样兜转,冥冥中总有根丝线勒住她喉|咙似的,把她往逃来的方向扯。此事不稀奇,她仅仅是一只跳蚤,江湖的大人物把丝线拽断之日,就是她将死之时。
可是,可是,可是。她脑子里总要冒出成千上万个可是,“可是”之后的思绪戛然而止。回过神时,她才明了根本没有什么丝线,勒着她的从来是她自己。否则怎么绕了一圈又一圈,还绕在此间不得解脱?她是个活人,不是转圈追着自己尾巴咬的黄狗,除了走回一心要走的那条路上去,她还有什么办法?
陇东姚擎月作|恶多年,那一年劫杀了数名赶考的学子,还将他们的家产倾吞,父母妻儿皆没为他的奴仆。岳朔的老|师因向官|府告发,也遭了难。岳朔一气之下千里追凶,曲衡波恐他遇到不测,丢掉寻了数年的,迫|害她义母那人的线索,与他同往。
她与姚擎月间并无甚切实的瓜葛,说破大天,都是孽债,是她给自己找的孽债。
在赌坊放火的那日,陇东落了雪,冲天的光焰在她快要结冰的瞳仁里狂舞。细雪混着灰烬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堆积,在某个所在,像极了无名的坟冢。
人死了,便不能言语,一切的怨恨、苦痛与遗憾,全部的欢喜、爱恋与难舍,都随之消失,再无人能知。堂皇大屋倾塌时,曲衡波了然,驱使她成为“鸺鹠刀”的,并不是些了不得的念头,只是她心内有那么一片茫茫的空地,渐而堆满了荒坟,坟内俱是灰烬。
她与那些灰烬共生息,那些灰烬也与她同寂灭。因此要她坐在一旁看着,变得麻木,对她过分残|忍了。
譬如奇致的恨,恨的对侧,是他难以拥入怀中的爱意。
曲衡波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奇致走之前帮她关好了门窗,金灿灿的日影斜照在屏风上,这块屏风是木框,裱以白纸,其上没有做画。比起她在大先生处见到的那块可以说是寒酸,但海秋声给它加了个花头,叫“照影”。意为屏风照出屋内影,日日不同,时时有变。
她道秋弟是脱|裤子打屁,士人用素屏自有别的说法,他则纯属胡言乱语。以她的浅见,屏风充遮物、挡风的功用就足够了。
“遮挡,保护。”她喃喃念着两个词,轻轻|抚上屏风,用手指在纸面勾出连绵起伏的线条,“娘,你在的话,会许我这么做的。”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好刀休留更新,第 52 章 白石郎(二)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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