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简朴的小院厨房内。
陆北曜听从指示，端起案桌上一个装满花的圆簸箕放在身前。
这些花方才被养在水盆中，是他亲眼看着姬怀生捞起来的，娇嫩的花瓣上都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花是今晨刚摘下的，朵朵鲜艳，正是最好的花期。
他捻起一朵鲜艳的红花，凝眸观察片刻，不知如何下手。
凤目轻扫过忙乱的姬怀生，陆北曜欲言又止的埋下头，再次看向手中花朵。
又是一番打量后，他拿不定主意的扯下花蒂上的青叶。
暗褐色的橱柜比人还高，整齐的摆放着厨房用具。
姬怀生站在橱柜与案桌中央，轻车熟路的打开柜门，或揭开罐子，从中找出一样样所需食材和用具，转身放在长长方方的案桌上。
他手上边忙碌着，边与陆北曜闲聊：“玥儿小时候最是贪吃，又很会讨人喜欢，灵荫山涧内挨家挨户的她几乎都吃了个遍。”
“有一年我正教她万物皆有灵，每一个生灵皆有其存在的原因，恰巧彼时山涧内繁花似锦，我随口举例，说这花便印证着世间的千娇百媚，观花可感生灵之美。”
姬怀生放下一个圆肚密封陶罐，眉眼间笑意盈盈，卖着关子问：“你猜，她听到后说了什么？”
陆北曜对上他含笑的眼眸，染了他的愉悦，勾唇笑着摇了摇头。
“她说......”姬怀生回忆着卿玥小时候的模样，皱眉露出惋惜状，提着些嗓子绘声绘色道：“这娇花虽美，但终会凋零，若是能吃进肚子里就好了。”
专注听着答案的陆北曜当下扑哧一声笑出来。
原本是想着找机会追问他们此时醒来的原因，可看着姬怀生生动的面容，陆北曜突然决定不问了。
即便已隐隐猜测出而今不过是包裹在糖衣下的一颗苦药。
这一份甜即便浅薄，亦是如此的来之不易，于卿玥而言更是难得，他不舍去破坏，更不敢轻易去剥开那一层脆弱的糖衣。
他借着笑意打散围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的阴云和疑团，将所有的烦忧全都藏进心底，沉入此时此刻得来不易的片刻温馨。
姬怀生扶着案桌笑得前仰后合，断断续续道：“当时我便想啊，一定是我平时太过放纵，才养成她这般自成一格，甚至有些离谱的性子。”
“我拉着她好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引导，结果她反倒对我说教，说什么......”姬怀生梗着脖子再次学舌，“赏百花枝头盛开是成全了雅致，为免枝头空败折枝入腹是满足人的口腹之欲，如此一赏一食才是真正的雅俗共赏，也不枉费众花怒放一场。”
陆北曜笑着下结论：“倒是个新奇的看法，也是小时候的卿玥能说出来的话。”
“还不止呢。”姬怀生兴味盎然，笑得眼睛里都泛起了泪花。
“后来啊，她采集了许多种花去问她的阿翁，哪一样是有毒的，哪一样是可以入口的，做了区分之后就要我给她做成各种各样的小糕点，还得要做得很漂亮的才行。”
“她拿着那些小糕点到处炫耀，在族里换回来一堆有的没的小物件，愣是在灵荫山涧内推起一股鲜花糕的浪潮，以致来年，山涧内的花不待全开便都被折枝了。”
“一枝独秀的时候，即便做得有些歪瓜裂枣，那也是稀罕的，可做的人多了，就不免多有比较，特别是小孩子之间。”
“此事由玥儿牵的头，她又哪会甘心后来者居上，于是啊，她经常半夜不睡觉，非要拉着我陪她一起去采花，灵荫山涧内没有就去山涧外，还要监督我做出与往年不同的更漂亮的花样才肯罢休。”
“那时候，可是苦了我这个当父亲的。”姬怀生嘴里虽在埋怨，眼眸里却闪烁着幸福的光彩，“当年带她去华蓥，便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躲开这另类的争奇斗艳。”
提起此事，便不由自主的想起后续，姬怀生的心情顿如一脚踩了空从云间跌落。
他脸上的笑意还未全褪，从心底涌出的哀伤已然爬上眼尾，望着陆北曜的眼神也逐渐添了几分愧疚。
陆北曜摘着绿叶的手指一顿，敏锐的察觉到气氛中的变化。
好似沸腾的锅里倒进一盆冷水，浇灭了兴奋与热情，快速冷却下来。
姬怀生看着他梗了好一会，语调转瞬低沉不已：“若非当年我将窥天镜带去奉贤山庄，你爹娘也不会遭此大难，原想着好不容易团聚，便不谈这些伤心事，可仍是无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wWw.xqikuaiwx.Com
鼻尖不自觉发酸，视线也不可控的感到一阵模糊。
姬怀生偏过头用力眨眼睛，极力压制这股子如迅猛潮水般侵蚀心智的悲伤。
他深呼一口气，却仍是压不住喉间的哽咽：“是姬伯伯对不住你啊，害你自小与父母分离有家难回，如今又......是我害了你爹娘，对不住你们一家。”
心口那道仓促下胡乱缝合的狰狞的伤口将将结了痂，刚长出的新肉最是柔嫩，轻轻一碰，仍是会痛到锥心刺骨。
陆北曜不可抑制的也红了眼眶，他压制住心头涌上的悲痛，牵动唇角勉强露出微笑。
“相比我所承受的，卿玥承受的更多，相比陆家所付出的，幽黎族付出的也更多，爹和娘也早知会有这一日，但他们从不曾畏惧过，爹也曾亲口跟我说，他很庆幸自己揽下了这一份责任，作为他们的儿子，只有骄傲，从未有不公，姬伯伯也不必为此自责。”
凤目泛着红，眸光却澄澈清明异常的坚定，透着超乎年龄的稳重与强大。
姬怀生有些发怔。
或许是陆北曜小时候留给他的印象太过根深蒂固，以致听到他如此豁达透彻的回答，只觉眼前的人如脱胎换骨一般，完全打碎他曾留在心中的固有影像。
对他故人之子的身份疼惜中，俨然又增添了几分对一个晚辈的欣赏，更有对女婿人选的认可。
黯然神伤在陆北曜的宽慰中得到纾解，姬怀生的神情也再次放松，重新露出笑颜。
他连连点着头不吝夸赞：“你爹娘将你教得很好。”
陆北曜唇角微勾，低头快速将所剩无几的鲜花去叶，顺势转移话题：“这些花处理好了，接下来要怎么做？”
姬怀生闻言看过去，一时愣住，有些哭笑不得道：“只摘花瓣即可，怪我刚刚没说清楚。”
“......”
那这半天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陆北曜亦是一阵尴尬，抢着承认错误，“是我没问清楚，我重新弄。”
未免再出错，他这次问得仔仔细细，确认无误之后才下手。
姬怀生也不厌其烦的一一解答，随后开始着手处理食材，有一搭没一搭的继续闲谈。
他先是问起北辰，问他多大了，性格像父亲还是像母亲，又说到陆峥和郭晴的少年往事，说他们两人的性格是如何的迥异，说他们啼笑皆非的结缘。
*
“你晴姨走得可还安详？”
“她走得突然，但没受太多苦。”
“那就好。”
卿玥和姜依依围坐在堂厅内的四方桌上摘菜，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倾说着好友的离世，姜依依叹了一声：“回想初见之时仿佛就在昨日，没想到一眨眼，便已走到了人生终局。”
忽听院内传来一声声“咔”“啪啦”的动静，姜依依探头往外张望。
日头西斜，金灿灿的阳光添了橙黄的柔和，成群结队的飞鸟从高空掠过。
山风扫过郁郁葱葱的树木，绿浪翻滚中带来一阵阵热潮。
院中角落下，陆北曜将一截圆木放在木桩上，轮着斧头动作麻利的劈下，随着一声“夸嚓”，圆木应声裂作两半从木桩跌落。
断裂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传来，不过片刻，适用的木块已在木桩旁堆了好些，陆北曜的后背也被汗水浸湿了，鬓边滚下豆大的汗珠。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姜依依此刻颇有些切身体会。
方才的惆怅烟消云散，她的眼中早已不自知的爬上了涔涔笑意，不住的感慨。
“当时玩笑着说要给你们两个定娃娃亲，竟一语成谶说中了你们今日的缘分。”
姜依依收回视线，转过头来笑弯了眉眼：“北曜小时候总是哭哭啼啼的，还以为他会长成他爹那般娇柔的性格，所以你阿爹当时啊，很是反对。”
“你阿爹说，北曜性子柔，玥丫头又是个跳脱的性子，没得到时候仗着幽黎姬氏的血脉欺负人家小子，若真闹起来，那我该帮着谁？”姜依依绘声绘色道：“若是别人家小子惹得闺女不痛快，尚可不顾对错的偏颇一些，可若是陆家小子，这如何下得了手？又总不能帮着女婿揍闺女，这不合适。”
她笑得停顿了一会：“所以一开始啊，任我和你晴姨如何撺掇，他就是不松口，否则你们这亲事啊，那时便该定下了。”
卿玥始终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脸上神情莫测，眼眸中更似有千言万语。
姜依依早就察觉到女儿的心猿意马，好几次都瞥见女儿嘴唇翕动了几下，可一直等到现在，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她也故意与她谈及了许多事。
试着开导，试着引导，也试着逗乐，却发现任她如何费力都驱不散女儿眼中的忧愁。
姜依依敛眸沉吟片晌，收起脸上的笑意，迎头问过去：“玥儿，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问阿娘？”
看过来的眼眸里盛满了慈爱，仿佛在指导着怯懦的孩子过河，给足了耐心和安全感。
卿玥一瞬不瞬的望进温柔的眼波，脑中时而纷繁杂乱，时而又静谧无声，嘴巴嗫嚅着终是紧闭。
她逃避般的移开视线，垂下眼眸道：“回来后还未见过阿翁，我去跟他打声招呼。”
关于心头的诸多疑问与不安，她终是没有勇气问出口。
即便知道眼前的幸福安定不过是一个一戳就破的泡沫，可她还是想小心翼翼的呵护着，珍藏着，企图时间久一点再久一点。
可以往的行事准则，长久以来的责任和冷静，推动着不容她做一个懦弱逃避的人，拉扯着她去寻个清楚，问个明白。
清醒与糊涂两个抉择就像两个自己在脑海中不断的撕扯，吵得她脑子发胀，胸腔发闷。
她迫切的想要离开这个环境，想要找到一个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方式，像受伤的小兽想要逃回自己的洞穴。
长而卷翘的睫羽如蝶翼轻颤，在这一刻仿佛脆弱得轻轻一碰便会粉碎。
姜依依望着低垂的倔强藏起脆弱的脸庞，犹如万虫噬骨，亏欠更是如洪水猛兽在她心腔内横冲直撞。
她大概猜到女儿想问的是什么了。
手指不自觉收紧，掐断了手中的青菜叶，后知后觉的突然有些庆幸女儿最终没有问出口。
她快速收拾起思绪，弯了弯唇角顺着卿玥的话笑道：“是该去打声招呼，记得早些回来，可不许像小时候一样，总贪玩的忘了时候。”
“好。”卿玥扯出一个笑容，应着起身。
她跨出房门时陆北曜已抱了几根柴火重新进入了厨房。
厨房内姬怀生袖子半挽，手上粘着些许雪白的粉末，正低着头忙碌不已，一旁的炉膛内伸出火舌，炙烤得他的额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水。
陆北曜抱着柴火径直绕到炉灶后方，蹲下身缩着脖子往炉膛内瞧。
炉膛内的火舌探出了头，金黄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颊上好似镀了一层轻薄的面纱，长睫与高挺的鼻子投下三角的阴影，随着火舌的舞动婆娑。
他低头拿起一旁的烧火棍伸进炉膛内，拨动着烧得正旺的柴火，又扬起头不知对姬怀生说了句什么。
屋顶袅袅炊烟升腾，又随风消散在碧蓝的天空。
成群结队的鸟儿归巢，啾啾鸣叫着从头顶飞过。
卿玥收回视线，没有叫上陆北曜，独自心事重重的走出了小院。
走出没多远，迎头望见荀芷趴在一堵墙上探出头张望。
她走到荀芷身后唤了她一声。
荀芷许是看得太过专注，即便卿玥的声音很轻，她仍是被这声呼唤吓得一个哆嗦，连忙慌张的转过身来。
“玥姐姐。”
她回身靠在墙壁上，笑着低下脑袋，不好意思的舔了舔唇，眼神做贼心虚的乱晃。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卿玥被她的状态勾出了一二分好奇心，问着歪过头瞥了一眼她张望的方向。
葛荺正和一个女子站在不远处的小亭中，神色皆有些沉闷。
卿玥眯眼打量了片刻：“那个女子......看着有些眼熟。”
荀芷意外的抬眼，又回头瞥了一眼小亭中的两人：“那是陈飞扬的妹妹陈飞瑶，玥姐姐见过？”
卿玥凝眸想了想，是了，曾去竹林救葛荺的时候见过。
当时的场面可谓兵荒马乱，而她就失魂落魄的瘫坐在一旁，是以让卿玥有些印象。
经荀芷提醒，她又联想到在苍梧时遇见的发了疯的陈飞扬，有些担忧问：“她找葛荺做什么？”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云汜荀芷更新，第 133 章 喜讯3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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