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若关山被害之事尚未调查清楚,故而门人并未多做处理,仅仅整理了他散乱的衣袍,便将人放入了冰棺内保存。
入目便是他左胸之上一道狰狞可怖的伤口,可知这一剑凶险非常,凶手出招毫无保留。
若见微皱紧了眉,只因他与若关山皆是剑道高手,从伤口形状等诸多因素足可判断出凶手的用剑习惯及招式。
更何况他在师父身边这么多年,对若关山的应对也能推测一二。
从这伤口来看,这一剑无疑是由贺越刺入若关山胸口,只是以若见微对师父的了解,这一剑该是仍有还手的余地才对。
再退一步说,即使师父一时不察,被对方占了先机一剑穿心,他也仍旧能够重伤对方,无论如何,都不应当是如今的情形。
师父对那人留手了。
若见微捧起放在一旁桌案上的“崔嵬”剑,慢慢将剑拔了出来。
“崔嵬”跟在若关山身边最久,早已养出了灵性,出鞘之时,剑身震动,发出阵阵悲鸣,哀恸剑主弃剑而去。
剑尖淌下了几滴血,似泣似诉,银白剑身反射出若见微一双冷冽的眸子。
动作之间,剑尾的剑穗轻轻摇晃,若见微一顿。
半晌,他收起“崔嵬”拿在手中,转身向屋外走去。
若瑾早等在了门口,又顾及若见微心情,没敢进入。
此刻看到师兄的身影,心中的不安与悲伤再也憋不住,她一头扑进若见微怀中哭了起来:“师兄……”
若见微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缓声道:“我回来了。”
若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说…师父怎么就…我…我…前几日还去找他…他那时还好好的…”
“…他还叮嘱我…不要忘记每日的功课…怎么…怎么突然就…”
师门中最小的师妹,平日里总是被大家宠着护着,突然就要面对这世间最无奈的离别。
纵是若瑾早已见过生死之事,但面对亲人师长的离去,又有谁能做到无动于衷。
若见微强忍着心中的悲意,勉力用与平时无二的声音安慰道:“阿瑾,师兄们还在。”
“我会将此事查清,决不轻饶凶手。”
若瑾哭了一会儿,心中的郁结消散了不少,慢慢平复了下来。
她从若见微怀中抬起头来,顶着两个红眼看向若见微:“师父为人最是正直,是何人要取他性命,不会真的是…”
“阿瑾,”若见微止住她的话头,转而问道,“听说师父是在论剑台被发现的?”
“是,”若瑾说话间还带着些哭腔,“出事之后,上官师兄便将论剑台封了起来。”
“我知晓了,”若见微道,“这几日你也累了,早些休息罢。”
司空阙被姬璇拉着出了浮玉山的大殿,忙快步走到前方,反过来牵住了对方的手。
这孩子看不见还走得这么急,磕到碰到可怎么办。
姬璇任由他拉着,随他往山下走去。
“你看起来很伤心。”司空阙道。
姬璇抿了抿嘴,没有回答,闷声跟着他。
“姜掌门一生心血皆奉献给了天枢台,最后以身殉道,也算死得其所。有你这位得意弟子传承衣钵,她定是很欣慰的。”司空阙安慰道。
一番话出口,却未听到回应,司空阙停下脚步向身后看去,无声叹了口气。
“别哭。”他以衣袖轻轻拭去姬璇脸上的泪,“她那么要强的人,一定不想看到你为她伤心。”
姬璇将头埋在他胸口,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司空阙抬手抱住了他。
半晌,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渐渐停止,司空阙开口问道:“好些了?”
姬璇乌黑的头顶对着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要去哪儿?”
闷闷的声音从司空阙的胸口传来:
“找阵法。”
甫一步入论剑台,若见微便看到了墙壁上那道剑痕。
——“崔嵬”的剑痕。
似是使剑之人本催动了十成的功力,却在紧要关头之时生生改变了剑招的去路,从而让剑气尽数落到了墙上。
若见微由剑痕逆推剑法招式,向前走了几步,又向左走了几步,大致确定了事发时若关山的走位。
四周墙上除了“崔嵬”剑痕还留着另一种痕迹,若是熟悉的人自能认出,这痕迹正是属于“昭明”剑。
若见微一边踱步,一边在脑中还原二人对阵的场面,走到一处,忽然停住了脚步。
此处的痕迹并不明显,应是剑气的余劲扫到。
只是这浅浅的痕迹之中,却留着些微不易察觉的黑气。
——魔气。
若见微以手轻轻抚过那处剑痕,心中的疑惑更甚。
贺越与师父究竟发生了什么?
“昭明”剑为何会有魔气?
莫非是贺越入魔了?
就他所知对方的为人处事,若见微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贺越堕魔的缘由。
这其中必有隐情。
若见微又找到上官筠:“贺越出事前可有什么异常么?”
“这…”上官筠回想道,“没有啊,不过近来山中与山下皆不太平,师父为此操劳,看起来总是很疲惫。我还劝过他好好休息,不过他仍是要亲自查看那些堕魔的弟子……”
上官筠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似是要用这些来说服自己。
末了,他颓丧地叹了口气道:“师兄,我知晓,你一定也看到论剑台内的情况了,此事早就明了。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若见微未回应,只是静静地听他说着。
半晌,若见微提起另一件事问道:“掌门夫人一直在居处吗?”
“是,自从出了事,穆夫人便不曾出现在门人面前,我曾去拜访过,也被拒之门外。”
他话中并未称对方为“师母”。
穆晚不管门中事务,甚少出现在人前。
偶尔有重要场合贺越带着她一同出席,二人的表现也是恰如其分的得体,是以若见微在苍梧山这么多年,只见过穆晚寥寥数面。
之前若见微以为那便是夫妻之间的相处,后来才明白,他们二人之间多是冷淡疏离之感。
至于拜在贺越门下的上官筠,早已察觉二人的貌合神离,在起初称穆晚为“师母”时发现贺越的排斥之后,便一直唤尊称了。
若见微还是第一次来穆晚的居处。
院中种着几株海棠,时至春月,花开得正盛,可惜所盼之人无心于此,终是只能孤芳自赏。
若见微向院中侍女说明了来意,那女子正要如往常一般拒绝,忽听屋内传来淡淡的女声:“让他进来罢。”
侍女脸上闪过诧异,复又低下头领着若见微进入了屋中,而后便默默退出了房间。
穆晚仍是一副精心打扮过的样子,姿态雍容,端坐在会客厅内,只有眼角透着些许的憔悴。
若见微向她行了一礼:“穆夫人。”
“不必多礼,”穆晚开口道,“我知道你早晚会来找我。”
若见微在一旁落座,闻言道:“夫人与贺越夫妻多年,该是最了解他的人,如今他出了这等事,我自是要来的。”
“最了解他的人?哈哈哈哈…”穆晚笑得惨淡,“错了,错了,我不了解他,这么多年,我都不能走到他心里,何谈了解?!”
“便是你师父若关山,也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若见微眉头皱了起来:“夫人此话何意?”
穆晚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她的目光越过眼前的青年,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苍梧山前任掌门穆沨共收了三名弟子。
大弟子贺越丰神俊朗,气度不凡,早被认定为下任掌门,二弟子若关山清冷端方,剑法超绝,“崔嵬”剑名动天下。
此二人之名传遍九州,反是三弟子鲜有人提及。
“我幼时拜在父亲门下,与两位师兄一同修行,那时我们三人几乎无话不谈,又因我年岁最小,故而他二人常对我照顾有加。”
穆晚忆及儿时那段懵懂天真却无忧无虑的岁月,眼中带了些自己也未察觉到的笑意。
“我那时贪玩,不肯好好完成功课,父亲叫师兄两人来监督我。”
“大师兄平日里待人温柔,又好说话,二师兄却做什么都是一板一眼的,我便串通大师兄一同在他眼底下打马虎眼。”
“每次父亲罚我抄功课,最后都是大师兄帮我抄完的,二师兄也从未向父亲告过状。”
“我那时以为我们二人真的骗过他了,后来我才明白,二师兄他什么都知道。”
这段过往知道的人不超过三个,谁又能想到,如今的苍梧山掌门和师弟儿时还帮自家小师妹做过此等蒙混过关的事呢。
可惜时间从来不等人,所有的天真烂漫终随着年岁的增长慢慢蜕变,曾经彼此之间毫无嫌隙的三人也渐渐怀上了各自的心思。
“后来我懂事了,也明白了自己对大师兄的心思…”
穆晚说到这里笑了一下,“我那时沉浸在自己的欢喜里,便以为大师兄也对我有心意…”
“你不知道,他那样的人,若是对你好,一个眼神便能叫你陷进去,叫你分不清楚,他的好究竟是出于兄妹之情还是…心悦之意。”
“那天我心怀激动地想要去向他表明心意,不曾想,不曾想…我竟看到……”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穆晚仍忘不了那一眼带给她的震撼。
她往后余生,都活在那一眼的梦魇中。
自那之后,他们三人之间平静的假象被彻底打破。
那一晚,月光皎洁,院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衬得一切都如梦似幻。
贺越将若关山按在桂花树下,动情地吻了上去。
一旁的桌上,酒坛不知被谁打翻,酒液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为这一方月色增添了暧昧的气氛。
“崔嵬”立在一边,剑尾的黑色剑穗轻轻摆动着。
穆晚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心中满是震惊与嫉妒。
她看到,若关山没有推开身上的人。
最后,穆晚甚至不记得是怎么回到自己屋里的。
她自小受着众人的宠爱长大,只要是她想要的,父亲与师兄必定为她取来,她从未这样感到自己的狼狈与可笑。
若见微神情复杂:“师父与贺越…你们……”
“呵呵,没想到吧,”穆晚笑叹道,“是啊,谁能想到,二师兄那样清冷出尘的人,竟也有对人动心的时候。”
若见微沉默了半晌,复才试探着开口:“那你……”
“我不甘心。”穆晚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冷静,可惜话中流露的妒意已出卖了她。
从小到大,贺越是除了父亲之外对她最好的人,她不相信,不相信贺越对她没有一点喜爱之情。
她开始试探,试探贺越对若关山的情意,也试探他对自己的心意。
贺越恍若未觉,仍旧如从前一般待她好,甚至也容忍了她的一些无理的要求。
就连若关山想要阻止之时,也被贺越劝住了:“师妹闹着玩的,你何必当真。”
“他真是温柔地滴水不漏,我那时昏了头,以为他终是对我有那么些不同的……”
穆晚扑进贺越的怀抱,见对方没有退避,不免一喜,她斟酌再三,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埋藏在心中已久的问题:
“大师兄,我喜欢你!”
“…你…你有没有…有没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喜欢我?”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理,她不敢拿自己与若关山相比,却妄图在贺越心里取得一席之地。
贺越似是愣了一瞬:“小晚……”
“他迟疑了,到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他既没有拒绝穆晚的表白,也没有表明自己的心意。
他们三人就这样变成了如此胶着又暧昧不清的关系,如果,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或许还要一直这样下去。
那几年,穆沨已现天人五衰之象,身体越来越不好,穆晚便不再下山,留在山中照顾父亲。
修道之人,若是穷尽一生未能窥得天道,终会如同凡人一般衰老,而后死去。
穆晚替父亲擦拭着苍老的面庞,心中都是无力与苦涩。
后来贺越也回到了山中,若关山却被一处魔祸绊住,要延后几月才能赶回。
那一日,穆沨将贺越叫到自己床边,他已是风中残烛,连呼吸都变得费力:
“徒儿啊,为师怕是…不能再…再陪着…你们了……”
贺越与穆晚皆红了眼。奇快妏敩
“这些年你…为师皆…皆看在眼内…这掌门之位…为师就…就传给你了…”
贺越抬头看他,声音颤抖:“师父……”
“…还…还有…关山…便让他…辅佐你…”
“…苍梧山…是…养育你们…务必…守好…”
“请师父放心,徒儿一定竭尽所能!”贺越跪在地上给穆沨磕了个头。
“哈……”穆沨对他的两个徒儿最是放心,他吃力地转动眼珠,看向一旁的穆晚。
“小晚…莫要怪…父亲…”
穆晚已经泪流满面,穆沨抬起枯槁的手来,想同以前一般摸摸女儿的脸,却失败了。
“父亲…”穆晚把脸凑过去贴上他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穆沨眼中也泛起了泪光,他的妻子早逝,这么多年,是女儿带给他家的温暖,做父亲的,总想着能一直护着女儿。
他唤道:“小越……”
贺越从地上抬起头来,穆沨看着他喃喃道:“…我走之后…小晚…就拜托你…照顾…”
穆晚浑身一震,抬起脸惊讶地看着穆沨:“父亲,我……”
“傻孩子…”穆沨眼中满是爱惜,“…你…那点…小心思…父亲怎会…不知道…”
他再次看向贺越,不知哪来的力气,就要坐起身来,贺越忙过去扶住了他。
穆沨道:“…你…你…答应我…要照顾好小晚…不能欺负…否则…”
他说着又大力咳了起来。
穆晚与贺越皆沉默了,屋内一时仅能听到穆沨凄厉的咳嗽声。
若见微静静听着,此时见穆晚停下了叙述,方才冷声道:“贺越答应了。”
“是,”穆晚露出了一种快意的神情,“他答应与我成亲了,为了父亲,为了我,也为了他自己。”
不久之后,因穆沨病危,贺越继任苍梧山掌门,同时宣布与穆晚成亲。
又过了三个月,穆沨仙逝,若关山此时才解决完难缠的魔祸,赶回山中。
他看到的是已经结为夫妻的贺越与穆晚,与师父的一块牌位。
“你看,若关山再喜欢他又如何,最后得到他的是我,是我穆晚。”
穆晚的语气冷静,又透着一股彻底的疯狂。
若见微冷眼看着眼前的人,淡淡道:“你也不曾得到过他。”
穆晚像是被人戳中了心底最深的隐秘,她倏地看向若见微,目光带着恨意,半晌叹了口气,一直挺直的腰背也颓然塌了下去。
“你与你师父真是一模一样。”
“刚成亲那几年,他确是对我悉心照顾,温柔体贴,我以为自己赌对了,他对我…确实是有意的……”
“可日子久了,他便开始与我疏远,不是那种冷漠,就是…他明明在对你温言细语,但我就是看到…看到他眼底的疏离。”
若关山早与贺越断了关系,平日里若无必要,便不会去找他。
贺越有心相邀他一同论剑,他也是一副客气冷淡的模样,绝不逾距半步。
穆晚有一次在他们论剑之时去找贺越,正看到他怔怔地望着若关山舞剑的背影,目光复杂。
若关山看到她,很快便告辞了,贺越欲言又止,似有挽留之意,但最终还是目送着若关山离开。
穆晚装作不知情,上去从背后抱住他:“夫君近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贺越却避开了她。“夫人怎么来此?”
穆晚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我来看看你,不行吗?”
贺越转过身来,拉起她的手:“夫人不必为我操烦,若无事便早点回去罢。”
他的语气还是穆晚自小到大所习惯的温柔,穆晚心中却无端开始发冷。
“他后悔了,呵呵呵,不,或许,是我后悔了。”
“我自欺欺人那么多年,那一刻才终于看清,他心里从来就没有我。”
“可笑他自己亲手推开了若关山,选择了我,造成这样的局面,却连追上若关山的勇气都没有…”
“…他是个懦夫。”
曾经形影不离的三人,最终背道而行,谁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共枕者同床异梦,有情人对视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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