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觅在马董事跳楼事件后，只在京市待了两天就回到池城。
反正家族企业管理模式大同小异——小辈大刀阔斧，杀鸡儆猴，引入新鲜血液和制度，砍得不思进取的元老们怨声载道。差不多了，再刀要造反了，老的出面意思意思，和稀泥，说小孩不懂事大家多担待。
这事就算过去。
敲敲打打、缝缝补补，折中的艺术周而复始。
大船继续扬帆启航。
京市下雪，池城也下雪。
飞机在空中盘旋半小时才落地。
漫天风雪中陈觅回到家中。
院中一块地空空如也，那是他去年夏天毁掉的山茶花。叶莺不再回来，因而也无人去管，宛如头发茂密的人骤然斑秃，乌压压的黑发中赫然一块刺眼的白，怎么看都让人难受、难忍。
家里装修过。
原先的软装拆了，改成现代风，引入更多的光线。即便冬季，室内也依旧开阔亮堂，但也更冷清。
家里本来就没两个人。
还有个，再也不回来。
何必折腾？
周妈盛碗热汤，叫陈觅先喝暖暖身子，然后蹒跚走向厨房。
陈觅问怎么回事？
周妈说天冷滑倒，年纪大了，不比以前，骨头明明没摔着，就是迟迟好不了。
稍晚，陈开元、陆锦惜以及七八个面熟的北辰高管进来，涌入一楼会客室。赵秘书将复印好的文件发给众人——先给陈开元，再给陈觅，然后才是陆锦惜和其他人。
陈觅还没毕业。
按资排辈，纯纯菜鸟。
在座随便拎根老油条都能在他面前大小声。
可就是这初出茅庐的小牛犊，在炬芯通信的股权大战中，顶着各路豺狼虎豹，一战成名。看着他长大的赵诚也不免感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啊不，是虎父无犬子。
陈开元走到今天，前半生也是杀出来的。
而陈觅似乎比生父更加冷静、冷血。
今天来的都是心腹，要为今后北辰的发展定调。会议开始前，赵秘书将所有人手机收走，开启信号屏蔽器，再三强调，会议内容不许外传。
众人点头。
陆锦惜拢着披肩，沉默不语。
陈开元说完问题。
管理人员各自发言——
有人说问题不大，业绩只是增长减缓，房地产大势依旧，哪家不是锣鼓喧天拿地建房，不要自乱阵脚。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也有人持反对意见，说本地市场库存太大，早就供大于求。北辰不能只看眼前，要讲经济规律。现在整个行业车大难掉头，被惯性拉扯，可再不跳车，以后不是增长减缓，而是要命！
在座的人分成两派。
唇枪舌战，各摆数据，说到激动处唾沫横飞，拍桌子拍茶杯拍大腿，都觉得对方无药可救傻得起飞，应该扯起来甩两个大逼兜。
陈开元心中早有打算，等双方吵得喘气，没什么力气了，就提起明珠湖旁边的地块。
陆锦惜拍桌，“我不同意！”
她一直不说话，就是知道丈夫脾气，故意留着力气现在叫板。
家道中落，变卖东西，行啊，谁没个走霉运的时候。
可那也得捡升值空间小的！
当初好不容易拍到的地王，多少人眼红，咬碎了牙，现在还没捂热乎就要拱手送人，贱不贱呐？
夫妻吵架。
恐怖如斯。
刚刚还要互殴的管理人员熄火了，一个个猫着不敢动弹。
所有人都发言了，只剩下陈觅在旁边安安静静做笔记。
陈开元遭不住了，拱他，“儿子，别写了，小赵不是在吗？会议记录他会做，你倒是帮我……”劝劝你妈啊！
养儿千日，用儿一时。
背锅还得儿子来。
陈觅切换屏幕画面，用激光笔点出几处人气不错的露天商业广场，无一例外，全是北辰过去在池城攒出的香饽饽。
如果说卖地王是壮士断腕，惨烈！那么陈觅要卖这几个商业中心，那就是壮士自杀，疯了！
……
房间陷入诡异的沉默。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没人想出声。
难道跟陈开元说，快把你儿拉回去，小子病得不轻！疯逑了！
陆锦惜看向儿子，没好气道：“有屁快放，憋着钓谁呢？”
陈开元皱眉思索，招手叫小赵过来，低声讲话。
陈觅站起，简单说了两句。
“这几个露天商业广场，在未来只有下坡路。”
一体化的商业中心在池城遍地开花。周边交通配套齐全，地铁、公交……一样不少，地下车位充裕，可吸纳的客流量巨大。顾客进去，吃喝玩乐购物应有尽有，还不用风吹日晒。最重要的是招商品牌的年轻化、国际化。
别看现在北辰手里的商业中心还挺支棱，其实已有颓势。
人是喜新厌旧，追赶潮流的动物。
这点，他比谁都清楚。
等到未来人流分散，到时门庭冷落，沦为洼地，比地块难出手多了。
……
会议结束。
三三两两的人结伴出去，走前都要回望陈觅。
低声议论他如何逼死炬芯董事，年纪轻轻，手段狠辣，以后来接手北辰，只怕没有他们好果子吃。
偌大的会客厅只剩一家三口。
赵诚打过招呼，关门出去。
陈开元叹道：“其实爸爸也想过，可这几个地方，都是年轻时候和兄弟们拼下来的……现在经营得也还可以。”
年纪大了，就是喜欢沉湎过去的辉煌。
陈开元也无法免俗。
陆锦惜不阴不阳道：“破烂迟早要出手的，你倒好，还想卖我们辛辛苦苦拍到的宝地。”
陈觅淡淡道：“明珠湖旁的地也要卖。”
“什么？！”
陈开元和陆锦惜异口同声问道。
“负债率必须降到30%以下。”光卖两个商业中心哪够？这些年北辰投资的乱七八糟的业务也要砍。
陈觅的口气像在谈论天气。
“你疯了？”陆锦惜站起来。
“妈，现在考虑的不是发展，而是生存。”陈觅沉声道：“北辰面临的情况比炬芯还复杂……”
平静的湖水之下，早已地动山摇。
地产行业现状就像在酒吧常玩的抽积木游戏——一块块积木抽掉，越到后面，千疮百孔的积木塔越危险。谁也说不好会在哪一瞬崩塌。
覆巢之下，不要赌运气。
做好一切准备保命，省得到时候还没饿死，先被同行踩死。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陆锦惜不可置信地看向丈夫，披肩滑到地上也不捡。
陈开元不爱讲这些。
吓唬老婆干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还能被尿憋死？
国字脸的男人朝媳妇笑笑，宽慰道：“陈觅瞎说呢，天塌下来有我担着，不要多想。”
他这样讲，陆锦惜反而无法放心，僵坐一会儿，冷声道：“我不管了，你们父子俩商量着做……卖什么都不要讲给我听。”
陈开元低头说好。
陆锦惜扶着墙缓缓走出，边走，边嫌空调开得低，人都冻僵了。于是本来就空旷的会议室更空旷了，只剩陈家父子。
陈开元苦笑，“吓你妈干嘛？她本来心思就重，什么都爱往肚子里装，急出病来，你可只有一个妈。”
“拖着不是办法。”
“你小子真是翅膀硬了，现在我们做什么，你是不是都要管？”
“不是管。”陈觅拿掉父亲手中的烟，“是保护。”
“好好好，养你养划算了，反过来教训老子了。”陈开元没抢过儿子，手一摊，哭笑不得，“臭小子！抽烟也管！”
……
北辰裁员，还算厚道。
发完年终奖才动手，于是员工都能鼓着钱包回家过年，歇一歇，年后再找工作。
集团要丸的消息频传，业界一片哗然。
但其实精简后的北辰，效率更高。曾经广撒网的土豪式投资思维转变，什么电动车、牙膏、小家电、矿泉水、游戏……乱七八糟一堆，钱没挣到，人倒是养不少。现在集团回归主业，反而挖掘出更多增长点。
陈觅的想法很简单。
存好子弹，方便日后悄悄打枪。
活下来才是王者。
……
小年夜，还是雪。
自从回来雪就没停过。
凌晨四点的高新区荒凉得可怕，从高楼望下，路灯有的熄灭，有的亮着，暗红的云压在天际，城市好似亮了，细看，又全是灰蒙蒙的一片。
白昼和黑夜没有明确的交割。
人活得便没有时间概念。
从天亮到天黑又有几个小时？陈觅已分不清，全天只吃过一顿饭，身体却根本不会饿。他回完邮件，日历设置的提醒滴滴——响起。
于这冰冷机械的铃声中，男人才骤然活过来。
【叶莺·小年夜晚会演唱·池城电视大楼】
陈觅洗把脸，穿好衣服匆匆出来。
赶到电视大楼录制现场，穿过层层检查，一扇扇或大或小的门，终于在一片漆黑，只有舞台光亮的演播厅找到她。
他的女孩穿着喜庆的红色改良礼服，亭亭站立。
人比花娇，言笑晏晏。
唇边镶嵌甜得醉人的小梨涡，与人合唱《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站在寒冬】
【对我伸出滚烫的手】
【那个少年燃烧盛夏】
【黑暗中一言不发海角天涯】
陈觅跟着轻声哼唱，憔悴苍白的脸渐渐拥有血色。天知道听了多少遍，她写的，这首给他的歌——所有的美好回忆被歌曲收录，一点一滴，汇集于心。
她记得。
全部都记得。
歌曲即将结束。
男人慌张抬起手机，拍摄、拍摄、拍摄……毫无章法地按下快门。
他看到她来到观众席前排，搂着裙子，同电视台高层坐到一处，隔着礼貌的距离轻声交谈。他看到白牧野穿着西装坐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守着。
陈觅想过去。
想抱住她。奇快妏敩
人在睡眠不足的情况下，总是疯而不自知。
“叶莺——”
陈觅听到自己喊。
可惜人声嘈杂，他的声音被淹没。
两个小时的晚会结束。陈觅始终追着她，要走近了，又被人流冲散，好不容易在第二道门靠近，又被保镖拦住。
“我是她哥，今晚小年，接她回家团聚。”
本来是借口。
可说出来，却那样真。
仿佛这句话已在心底压了一世。
保镖动也不动，许久用对讲机问了句，不屑地笑起来，“叶莺小姐已被人接走。哼，真是白日做梦，什么人都有。”
散场。
四下无人。
只有角落一道颀长的黑影仍在负隅顽抗。
电视台工作人员走近，驱赶站成雕塑的男人，“先生，你没事吧？我们要清理场地了……”
陈觅笑笑，“好。”
“这他妈是人是鬼？”工作人员腹诽。说是人吧，走近了，几乎听不到呼吸声，也感受不到温度，怪渗人。说不是人吧，帅得拉稀，忧郁沉寂的气质多看一眼都腿软，想挂上去，三天三夜不要停。
陈觅出楼，站在露天停车场的进出口，拨通电话。
车灯来来往往。
雪纷纷扬扬，落满他乌黑的发、乌黑的睫……还有孤零零的肩。
“叶莺？”
“嗯，是我。”
“我是陈觅。”
“嗯，我知道。”
“小年，不回来吗？”陈觅顿了顿，“周妈做了许多菜，爸妈、于叔都想你。”
“过两天回来。”
女孩绵软温柔的声音中断，换成白牧野讲话，“哥，对不住了，叶莺现在跟我往家赶，太晚了，我爸跟昊昊还等着，我们明天再过来吧。”
男人喉结滚了滚，说“好”。
雪下得更大了。
小年不来，那除夕更不可能来。原来女孩子嫁人是这么回事——往后逢年过节，都是别家的人。
怎么回家的。
陈觅已不记得。
冬季道路，车少，人少，雪这样大，本来应该覆盖全世界的伤心人。
可却好像独独遗漏了他。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许我咬星辰更新，第112章 别家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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