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觅做梦。
梦里夕阳西下,浓黑厚重的乌云压在天际,橘色的日光从地平线溢出,宛如溏心蛋黄,流了世界一地。远处老式铁皮火车呜呜驶来,喷着白气,一眼望去,只能瞧到车厢门人头攒动。
叶爷爷精神抖擞站在他身旁,向火车招手。
似在送别什么人。
陈觅定睛一看,车厢里坐着叶莺。
女孩绑着马尾,穿着那年夏天来到陈家的白衬衣和帆布短裤,一边伤心地哭一边把行李往下扔,每扔一件,稚嫩的身躯就长大一点,眼泪就少流一点——等到最后只剩下装勋章的盒子,便彻底不哭了。
他跟在火车后面捡行李,想帮她收着,日后再还。
隐约听到检票员阴森森恐吓女孩:还是超重,把最重的心也扔下去!
陈觅一惊。
没听懂什么意思。
抬头。
火车开远。
铺满碎石的轨道上,七零八落全是人们丢弃的行李和心脏,火车载着所有人无心的躯壳跑得没影,只有呜呜的,哭似的声音在旷野回荡。
他好像找到了她的心,又好像没找到,让道旁伺机而动的野猫叼走了。
他不知怎么就哭了。
醒来,脸还湿着。
……
白牧野出门了。
叶莺在家乖乖刷甄导给的片单,老电影不好找,许愿费了番功夫才从熟人那里拷到。
看得困倦,她打电话给陆锦惜。
白鸟解散后,叶莺大半年没唱了——歌曲版权在寒天,而她现在已经换了东家,再唱是要付钱的。她知道陆锦惜心里不好受,并不一定愿意跟她说话,但还是保持一周一次的通话,讲讲近况。
得知叶莺拿到角色,却没拿到剧本。
陆锦惜有些好笑,“这位导演怕不是空手套白狼,先组班子,再拿出去忽悠人投资,什么剧本都还没影呢。”
“不会吧……”
土星哥应该不会坑她。
许愿也说甄行还行,商业片没成绩,可处女作好歹金棕榈提名了,电影出道,这个起点可以了。
陆锦惜没再说话。叶莺叽叽喳喳又讲别的,说到口干舌燥,静默片刻,准备挂电话。
陆锦惜忽然问道:“你和小野在一起?”
“他不在。”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叶莺沉默。
陆锦惜索性摊开讲,“如果玩玩还好,白家进去了,不是你想出来就能出来的……”白牧野可以在婚后到处玩,叶莺不行。既然各玩各的不行,那离婚行不行?也不行。随你去打官司告状,没门,他要变心,你就等着守活寡吧。
讲到这份上。
叶莺约摸懂了。
陆锦惜的意思是让她能跑快跑,省得日后绑死,没得选……是的,连死后埋哪都没得选。可惜年轻小孩哪里懂,只能看到肤浅的你爱我我爱你,并不晓得一时的沉迷倾心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叶莺顿了顿,当着面从不说他好话,真在意了也容不得别人说不好,“白牧野最近还挺乖的,干妈。”
陆锦惜沉默许久,又笑,“……查过他手机没有?”
叶莺,“没有。”
“查。”
“可是干妈,那是白牧野的隐私……”
“隐私什么?他难道没看过你的吗?真是读书读傻了,我问问你,现在社会有隐私吗?那套狗屁就糊弄糊弄你们涉世未深的小毛孩,做事要讲目的,别在乎手段。”m.xqikuaiwx.cOm
叶莺闷着。
陆锦惜恨不得从电话里爬出来揪她,“你们在一起,干妈就这一个要求,好好查他,看看手机里都有什么妖精。”
挂掉电话。
叶莺揉揉眼睛,浑身难受。
应是应了,可她要怎么查呀?白牧野成天电话信息不断,夜里又不跟她一个屋。有时躺在沙发,以为喝多睡死了,路过又能忽然蹿起来吓人。
比狗都警觉。
叶莺百无聊赖看完电影,抱着电脑,一边查询资料一边写角色分析,说实话,论坛里随便哪个网友写的都比她强。
这些人是怎么把一个画面解读出这么多层意思的?
人都绕晕了。
稍晚些,一个人懒得做饭,趁白牧野不在,点了小龙虾外卖,特辣。
她吃得正高兴。
许久没动静的高中群聊亮起来。
本以为是微商广告,结果竟然是捐款——娄笑笑的身份信息跳出来,盛气凌人的圆脸因为暴瘦变得嶙峋古怪,罹患双相情感障碍,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躁郁症,最近还检查出恶性肿瘤,需要立刻切除。
费用倒是不高,几万块。
可她是单亲家庭,亲妈去年不堪重负,带男人跑了,至今没有音信。生父倒是还在,不过已经重组家庭,不想管她的事。
一个手术拖到现在。
捐款的人不多。
说风凉话的倒不少。
娄笑笑高中时代人品太差,很多人都没好感,直接在群里说她活该。贾欣出来,带头捐了两百块,然后群沉寂下来,没人再说话。
叶莺正思索。
贾欣冷不丁@她:大家以前是室友,你现在动动手指赚几十万,帮帮她。
赵芮直接跳出来开骂:贾欣,北欧游学好玩吗?
虽然走的是学校的合作项目,有补贴,但几万块是要的。昨天还在放和老外的合影呢,今天就搁这捐两百块,合适吗?
怕她隐藏朋友圈。
赵芮直接把截图扔出来。
贾欣急了:我钱是爸妈给的,不比叶莺,你怎么可以道德绑架?
赵芮:你爸妈挣的钱是钱,叶莺挣的钱不是钱?她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伸手捡就行了吗?她没日没夜彩排的时候,你在睡觉,她在山里录综艺挑水砍柴的时候,你在家吃饭伸手就来。下回有钱也别游学了,花钱整整容,脸都大成什么样子了!
贾欣:你!你别以为跟叶莺混就拽了,可以欺负人!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
蒋超忽然跳出来:贾欣,娄笑笑不是坑过你,我记得你没跟她玩了呀。
贾欣:都是同学,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我还有良心,不像有的人,钱越多心越黑!
蒋超一出来。
蹦得正欢的赵芮就不说话了。
蒋超也不介意,继续和贾欣对着舞。后来冒泡的人越来越多,你一言我一语,看得叶莺头昏脑涨,愣是不敢说话。
白牧野早把这些群退了。
用他的话说就是,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同在一个群,看到别人说什么都带你出场,难不难受?
虽然没人敢在一个群里说白牧野坏话。
叶莺看过住院地址,娄笑笑就在京市,也没细想,跟许愿确认最近两天的行程后,挑个时间打算去看看。
出发前,跟赵芮说了句。
顾明成高考结束,两人一同回池城,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赵芮说她不记打。
谁都可以可怜娄笑笑,但她不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今天换成是叶莺需要钱治病,娄笑笑指定不会捐,还要在群里说风凉话请她早点死。
叶莺说:“很奇怪,过去的事好像都模糊了,我对她有恨,但也不多,去看看,给点钱,也是堵同学的嘴吧……这事结束我就退群。”
省得是个人都能@。
赵芮想想也对。
要是让有心人翻出来,还是挺猛的黑料。
位置高了,所有人都看着,想随心所欲恐怕是不可能。
“好吧,白哥陪你去吗?”
“不,他这两天挺忙,新单发售,还要筹备全国巡演。”
“白鸟的全国巡演吗?”
“不。”叶莺斩钉截铁,“不是,白鸟不会重组了。”
赵芮说可惜了,白牧野唱歌越来越自嗨,也就粉丝爱听吧。奇奇怪怪的,《顽石》都还好,后面的歌越来越像一边放屁一边锯木头,特别折磨人。
叶莺,“……我也觉得。”
赵芮哈哈哈哈笑个没完,英雄所见略同。
叶莺也跟着笑起来。
背后说白牧野坏话特别乐呵。
赵芮忽的停住,说了句,“蒋超和我表姐掰了。”
叶莺正要细问。赵芮说她妈叫吃饭了,不聊了。
……
叶莺开车去医院。
白牧野的车就没有一辆不窜稀,粉色玛莎,骚到没边。不过在京市,随你开什么都不稀奇。问到房间,她拎着礼盒进去,过道上都是病床,空气中充斥着消毒水和食物的味道。
多人病房。
娄笑笑在靠窗的位置。
盖着条纹被,扭着头。
像一棵长歪的树。
狭窄的床前坐了陈觅,正在削苹果。叶莺笑笑,怪自己早该料到,他自己吃从来都是带皮啃,现在竟然费心费力为别人削皮。
看来娄笑笑的可怜又戳中他的心窝子了。
叶莺走近,放礼盒。
陈觅抬头,“你来了。”
他的语气平淡自然,仿佛早料到她会来。叶莺没应,站了站,坦然道:“既然你在,那就不用我操心,如果钱不够尽管打电话,我先走了。”
她甚至不肯叫他一声陈觅哥哥。
陈觅站起来,“来都来了,不吃苹果吗?”
“谢谢,不用。”
两人说话,曾诗雨从外面打水进来,盆里泡着毛巾,见了叶莺很是诧异,“我以为你不会来。”
这两个人有病吗?
红脸白脸是排练过吗?
叶莺不应。
曾诗雨瞧瞧陈觅,有些无措,抿抿唇,小媳妇似的从叶莺身边瑟缩挤过,一双会说话的秋水美眸可怜至极。见陈觅没表情,站了站,拧干毛巾替娄笑笑擦脸、擦手。
又跟叶莺说娄笑笑很久没说话了,见到她没反应也正常。
曾诗雨表现得贤惠又善良。
叶莺感觉自己特别像坏人。
她说明来意。
曾诗雨点点头,“你有心了,其实笑笑也是为我才变成这样。手术费觅哥垫付了,不用了。”
“那就好。”叶莺撇开视线,望向门,“我还有事,先走。”
“嗯。”
叶莺说走,就真的一刻也不留。
曾诗雨搬来凳子坐好,让陈觅丫一块苹果给她,“我要吃嘛。”
陈觅连刀带苹果放到她手里。
曾诗雨失落道:“早上过来都还好好的,见到你的宝贝妹妹就变脸,是她惹你不高兴,干嘛怪到我头上?”
“够了吧,曾诗雨。”陈觅说:“阿姨现在稳定了,娄笑笑的医药费我也垫付了,你总不能一辈子依靠我。”
曾诗雨说以前是她不长眼,瞧错了欧阳琛那条拔雕无情的贱狗。
现在她想改。
想回来重修旧好,不行吗?
陈觅摇头,“我从来没喜欢过你。”
曾诗雨一怔,血色从脸上褪走,撇头闷道:“三年啊,一点也没喜欢过吗?”
“没有。”
曾诗雨忽然发飙,“所有人都嫌我们母女贱,说我们活该,就你义无反顾回来帮忙,出钱出力,这不是爱是什么?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你自己,陈觅,你明明爱我!我不过是犯了天下所有女人都会犯的错,为什么不试着原谅……”
“该清醒的是你。”陈觅起身拿东西,根本不看她,“抱歉,如果让你误解,我以后不会再出现,也请你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他该怎么说。
帮她不过是于心有愧。
曾诗雨之所以会遇到欧阳琛,大半都是他的计划——欧阳琛人送外号西门大官人,曹操传人,就喜欢撬墙角。
如果他没有策划一切,曾诗雨不会通过欧阳琛的交际圈结识骗子,进而介绍给曾母,母女两一步步落入人家精心布置的圈套。
他费尽心机,抛弃良知,宁愿戴一顶人尽皆知的绿帽,做一件有损德行的腌臜之事,也要金蝉脱壳回到叶莺身边。
结果……
如果能铁石心肠,高中毕业时就不该同情曾诗雨,答应她交往。
如果能幡然醒悟,分手后就不该跟她有瓜葛,这样就不会失去叶莺。
如果能至善至仁,从始至终舍己救人,那同曾诗雨在一起后就不该想着叶莺,不该设计曾诗雨红杏出墙,让他好金蝉脱壳。
说来说去。
明明是六根不净的肉体凡胎还喜欢自作聪明,结果善与恶都无法彻底。
都说善恶到头终有报。
如果优柔寡断的报应已经来了——叶莺选择白牧野,彻底放弃了他。
那他努力助人的善果呢?
能不能抵一部分他的罪?
还是说上天竟是不允许好人犯错的?
“你站住!”曾诗雨大喊:“你站住,我有一条情报要告诉你,真的有一条情报,非常重要。”
陈觅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一次。
说什么都不留。
病房里其他人探头探脑,然后面面相觑似笑非笑,生病很苦的,这种苦大概只有他人的苦才能解。
人类的悲喜不仅不相通。
还要在比较和幸灾乐祸中开出花来。
曾诗雨哭得好惨,分手的时候还说要爬到高处给他看,结果现在变成这副落水狗的丑样,真是要笑死了。
她哭得岔气,知道陈觅再也不会回来。
于是扔了苹果,拿起水果刀冲出去。
一路追到医院车库,对着陈觅的后背就是两刀。
“都说了让你站住,陈觅!”
第一刀没防备,戳进腰肉,第二刀他握住她的手,强行松开。
刀刃落地。
陈觅捂着汨汨流血的伤口,清隽俊逸的眉眼迸出深不见底的笑意,说报应报应到,有生之年终于尝到善行结下的恶果。
其实流浪狗还有第三种类型,可他总是选择性遗忘。
那种狗。
欺软怕硬。
恩将仇报。
专咬喂它的人。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许我咬星辰更新,第97章 邪果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