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简推开本被掩上的厚门。
吱呀——
门开的声音不甘叹着岁月。
生锈的锁链痴痴缠着过往。
锁链并非锁起,只是纠缠在门上,柳简垫起脚将其解下,四下望了两眼,抬步入了内里。
此处当是整个皇宫的禁处,内里自也无人打扫,荒芜得厉害,枯叶断枝不知是有人还是被风吹过,皆堆在院内一侧,本是夏日,院中石砖缝里都生出了密密的绒草,隐可见几个小小的脚印。
再往里瞧,便瞧见个面容枯槁的女子坐在一把旧椅上,头发花白,干瘪的身子塞在一件洗得发白的宫裳里,脖子上好像只剩下皮连接着头颅。
她正咬着一块馒头,右手边的小桌上放了个油纸包,里头是剁碎的鸡肉,另还有一只小茶碗,里头是清水。
稀奇!
宋樊济不似他父亲,后宫清冷得很,后宫的宫殿都不一定能住满人,更遑论这冷宫。
不曾想到,此处竟还有人住着。
柳简不必多作思量,便抬步走入院中,余光见一遮天绿光,侧目去瞧,瞧得枝叶之中一树粉花。
夏木合欢。
冷宫之中,见得此树,柳简免不住唏嘘一二。
这是何人所植,清冷寒月之下,隔墙又在盼着何人?
“是谁?”
殿前吃饭的女子出声询着,她的脸朝着柳简的方向,目光却不能在她脸上聚集——是个盲女。
柳简犹豫了一下:“我是柳简。”
“柳简……”那盲女手一颤,馒头便滚落到地上:“你,你是柳先生的……”
她话未尽,又突然反应过来:“不不,辛儿那丫头说,京都已经没有姓柳的先生……”她那眼睛中,滚下两行浑浊的眼泪来:“这世上的人,走的走散的散,终难有结局。”
“你又是何人?为何居于此?”柳简好奇道,看着盲女弯腰在地上摸着掉下的馒头,她伸手替她拾起:“脏了。”
盲女愣了一下,艰难道:“辛儿一日只能来一回……便是脏了,也得吃的。”
看来辛儿便是先前她看到的那个女子。
面前这居于冷宫的盲女勾起了她极大的好奇,可终究三日之期将至,她恐怕没有时间在此纠缠。
“我曾是梅妃娘娘的侍婢……”
盲女却自顾自的开口:“十三年前,太史局夜观天象,算得后宫现妖星,那时,正是娘娘得宠之时,因为太史局此言,娘娘一朝成了江山的罪人。”
柳简愣在原地,忽记起昨夜之见。
奎和二十年秋,京都有谣:后宫现妖星,言指帝妃。先生责:以女子性命言江山兴衰,为国之大耻。帝妃幸存,自请入冷宫,先生以为耻:道义于书,天下传颂,然谣言起,泱泱皆无疑;女子无罪,自以为罪也。
……
原来此中的帝妃,便是梅妃吗?
行录之中只记柳简事迹,倒是不曾再言这自请入冷宫的梅妃的下场。
如今看来,也知这下场必然不是好结局。
“都说先帝宽仁,惦念情分,才使娘娘有了一线生机。”盲女兴叹:“可江山社稷何其重要,即使再深的情意,也比不过的。”
“娘娘不是自请入冷宫的,是被先帝逼入冷宫的。”
如此秘辛,恐怕连史官都不知吧。
柳简无言。
盲女颤颤站起身来,摸着一旁如她一般干瘦的竹竿点地,缓缓行至院中,伸手扶上合欢树:“这是娘娘亲手所植,当年她被逼入冷宫后,日日守在门前,只盼着冷宫殿门有朝一日能从外面打开。”
“娘娘得势时,整个京都的贵人都以能同娘娘说一句话为幸,但自打娘娘得了太史局断言,就连素日曾得过娘娘恩惠的宫人都不再搭理,唯柳先生一人敢言。”
“只可惜,娘娘入了冷宫,外人皆道是娘娘自请入冷宫,此举,当是惹怒了柳先生吧……”盲女拍了几下树:“繁华若虚梦,怅然醒后,只徐夜夜孤寂。”
“那梅妃娘娘是什么时候故去的?”
“先帝去时,她便一同去了。”盲女顿了一下,抬起头,缝隙中有漏出的光斑落在她枯旧的脸上,她轻轻开口:“或许在更早的时候,她就死了。”
柳简低下头替她把馒头上沾上尘土的地方掐了去,将余下的放到小桌的盘子中:“日后若还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她走到门口,看了一眼方才被她解开丢在一旁的锁链,忽而道:“当年困住娘娘的束缚是天下的谣言,是先帝的薄情,是无用的辩驳,如今呢,是这条锈迹斑斑的锁链吗?”
树下的盲女似乎身子一颤。
风过之后,落下挂在叶子上的雨点,砸在盲女的发间、脸上,多年以前,她的一头青丝,也曾如绸,她如玉面容,也曾惊绝大黎。
天际乌黑的云朵边际透出一层金光,柳简抱着伞匆匆往承香殿跑去,几经周折,终是赶在天黑前到了承香殿中。
太极殿凶局已解,却未曾得知承香殿命案始末。
柳简自认于察细观微处比不得时玉书,何况承香殿中她已来过数回,若当真要发现什么,也早已经被大理寺搜罗去了。
不知时玉书查到何处,眼下又不可轻易寻他。
她站在承香殿前,想象着常德跪在自己身前——常德为何要跪?
圆圆曾在她扮作宫婢随千代灵入听雪廊下时嘱咐于她:于公主身后随侍,遇见寻常的贵人是不用跪的,只遇了陛下、陈太妃要行大礼。
常德身为天子近侍,虽天子不在近处,只遇寻常,也只浅行一礼方罢了。
仵作验尸,道是无毒无异,甚至不见逼迫之景,就好像是常德心甘情愿地跪下去赴死一般。
傀儡异术?
她苦笑着摇摇头,这话说出来,必要是惹大理寺这众人等笑话了。
她呆呆看着地上勾勒出来的血迹,想象着凶手如何抬手挥剑。
斩杀常德后,分明可以脱身离开,为何又要将衣裳丢落到杀人之地。
柳简无力倚着门滑坐至门槛上,一手支着脑袋,在脑海中一遍遍推演着可能。
耳边却似乎出现了秋梧与冯玉棠的声音。
她们都在说:我会帮你。
秋梧帮她,是为柳淮。
那冯玉棠是为了什么呢?
天色愈暗,雨点又零落飘了下来。
外处隐可听见守在此处的护卫与大理寺的小吏在说话,可她的面前与身后,只余一二灯火。
伸出手,手指离着那点灯火仿佛很近了,就如同她坐在此处,分明已觉真相就在眼前,却偏偏如何都靠近不得半分。
向前一步,便是真相。
咫尺天涯。
轰隆隆滚下一道雷,惊得她慌忙站起,脚踩上衣摆,身形不稳,立刻便往地上倒去,几乎是下意识的以手臂去撑住,却仍然摔了个结实。
“嘶……”
手肘处压着石子擦伤,鲜血立即便涌了出来,血珠瞬时浸入衣裳,痛意渐渐放大。
——血。
柳简顾不得站起,便急急去看脚前勾画出的血色轮廓,连续一片,甚至溅上了一旁的檐柱——却唯独她脚前,是空白干净的。奇快妏敩
这是因为本该落在此处的血,测在了凶手的身上。
柳简站起,目光平视着承香殿前、几与她齐高的腰板,她忽就想明白了。
承香殿的杀人手法。
三日之期未到,命案将结。
她激动难平,忙拿了伞撑起,提步向外。
遇了大理寺的小吏,她浅勾起笑容:“烦劳大人引我去少卿……”
“柳姑娘,少卿着人来请,冷宫中生了命案。”
想起今日冷宫中那扶着树的盲女,柳简初才卸下重担的轻松一瞬消失,她低声应了,跟着小吏往冷宫而去。
不知冷寂了多少年的冷宫,一夕间,竟来了这样多的人。
小吏引着她走到内里,院中临时架起了十数盏灯笼,灯火之下、风雨飘摇,合欢树间垂下一条白绫,白绫之下,有隐隐被吹动的人形。
时玉书与几位大理寺的官员站在树旁,面色俱是严肃。
柳简往前走了两步,总不敢去辨认悬在空中的,是为何人。
“柳姑娘。”
柳简寻着声音望去,见常如海一手提了盏宫灯一手朝她招着手,她心中咯噔一下,似已经猜到此回的命案又是为何。
下意识往常如海身后望去。
宋樊济坐在冷宫檐下,神形疲惫。
柳简顿了一下,回望了一眼时玉书,正见了他送过来的目光,目光复杂。
常如海又唤了她一声。
无法,她只得改了方向,向宋樊济而去。
将将站到檐下,才见宋樊济脚前跪了两人。
一位,是宫中婢女辛儿。
另一位……
是原住在此处中的盲女。
她好端端地跪在此处,那……
柳简震惊回头望去。
正见了合欢树下悬挂着那具尸首被人搬到了一旁的架子上,她正欲细瞧,便听宋樊济开口。
“今夜,先生又出现在我梦中了。”
宋樊济从袖中拿出一张被揉皱的纸条,让常如海送到了柳简手中。
“这是先生给我的。”
纸条之上,是冷宫二字。
是柳淮指引着天子来冷宫的?
柳简迟疑着走向合欢树,站到时玉书身旁,待看清那张被雨水冲洗干净的面容,她睁大了眼睛。
死的人,是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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