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冬天,一向干巴巴的冷。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丫头们将白花花的布往时挂着灯笼的树枝上系。
满庭的白雪作背景,这枝上的白布总教人觉得萧条悲凉。
我转过头去问侍婢春芽,为何这树上不挂着红灯笼,瞧着也温意些。
春芽红着眼睛捂住了我的嘴,她用了力气,手指上的茧子磨得我脸有些疼。
她小声同我道:“老爷去了,家中哪能挂红灯,都得挂白的。”
去了?
我实在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父亲常出门,回来时总和我说是去了何处,衙门啊、宫里啊、叔伯家啊,可没有哪一次家里要挂白的。
“去了何处?”
春芽眼睛更红:“老爷去了天上,当星星去了。”
她像是知道些什么,语气却似哄我。
不过父亲去天上当星星这件事,这好像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母亲成天哭着,嘴里唤着父亲的名字,往日还算和善的叔伯的眉头也一日日生出沟壑。
府上奴仆婢女渐渐少了,直至春芽跪在我面前,教我好生照料自己时,我才发觉原来父亲当星星这事,真的不是件好事。
母亲光是打理着家中琐事,便已耗费了她全部的精神,她是高门大户出身的小姐,自幼便是父母兄弟宠着,出了嫁,父亲也不忍教她操劳,她顺风顺水三十余年在迎来人生第一场打击后,便像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她撑着萧家,是为了已故的父亲,也是为了我。
叔伯是文人,他们觉得母亲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地打理生计是一件丢脸的事,他们劝母亲:“左右是堂合是个女儿家,日后有婆家疼着,兄长那几分薄产还是交由我们打理,那些本来也是萧家的。”
母亲夜夜以泪洗面,却依旧咬着牙撑着。
我瞧不下去了:“舅舅们不是来过数回了吗?娘亲为何不要舅舅的照拂?”
母亲拭去眼底的泪水:“娘亲已嫁了人,如今遇了难处,怎好再教他们操心于我?”
我看着萧败的庭院,庭前水池多日无人打理,落了半池的叶子,脏兮兮的,像整个萧府。
“原来出了嫁,便要与娘家断绝往来啊……”我站跟在窗户前忘着天空:“那等女儿嫁了人,母亲也要与女儿一刀两断了。”
母亲眼泪停住了,她张大了嘴,似头一回认识我一样。
“堂合,你……”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垂着头盯着手腕上的一只玉镯,那是父亲送她的,不名贵,样子也简单,可她戴了许多年。
在一个春天,叔伯们的眉头终于展露开了,他们摸着我的头道:“嫂子放心,有我们在,定亏待不了您与堂合。”
母亲的嘴角往下拉着,目光很是冷漠:“不必了,我的兄弟是大黎的将军,时家多养一个女儿,也算不了什么。”
“是是是,二爷同三爷俱是大黎的功臣,嫂子去了时府,也莫忘了,堂合姓萧,是我萧家的孩子。”
母亲的唇角抖动着,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坐上马车,我从萧家到了时家,经过了京都最五个坊,走过这长长的路后,成了是时家女。
舅舅们与叔伯不同,他们爱说爱笑,打罚我与两个弟弟时,脸也可怖得很,他们似乎不太擅长委婉表达自己的情绪。
“堂合,听说你昨日在学堂上没背出诗来,还与人打架了?”
“堂合,你舅母替你打了套头面,花里胡哨的,小姑娘们都喜欢。”
“堂合,下回再有谁说你不是时家的女儿,尽管回来告状,我倒要看看,他们家门朝何处开。”
“堂合,宫中贵人多,你去哪地儿做什么?莫不是觉得舅舅们身份低了,养不起你了?”
“堂合,你已是太妃面前的女官,往后说话行事便应以陛下、太妃为先,怎能先维护时家。”
他们高兴便是高兴,不高兴便是不高兴;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直白得全不似官场中人。
好在浅知大了,能入仕了,他行事周全,可在朝中护着时家,我便在后宫之中,替时家扫除隐患。
我二十岁那日,太妃允了我十日的假,她说我该有个女儿的样子,不应总呆在她一个将入土的老人身边,当趁着年少,多看一看,走一走,试一试街头的面汤饼,听一听市井的喧闹。
我走出宫门,问了京都最热闹的地方,他们指了十里桥。
那便去十里桥吧。
常在宫中,见惯了奢靡精致,不经意地,我将那一池脏水忘在了脑后,直到看到那个衣上打着补丁的公子,恍然若梦。
他说天将降大雨,怕是要淹了江州数地。
我不免生笑,江州府衙才往京都送了公文,说今年风调雨顺,当是个丰年。
可他从袖里掏出写着不知什么纸来,满满十数页,他像是将我当作了救世主了,就像是我信了,他那纸上的墨迹便能化成大伞,遮去江州的大雨。
我沉默着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终于道:“若公子所言为真,江州数地便将生大患,可我不过女子,无力相助公子……”看着他灰暗下去的眼神,我生出些不忍:“不过吕相向来识才,若公子不惧,明日未时,在朱雀大街,有一个机会。”
我不敢替他开口,我才在宫中站稳了,若他测算得不准,我必要失了太妃的心。
我也不敢将此事说与舅舅们,我知道,只要我开了口,他们一定会引荐此人,可万一此人心怀不轨,便是给时家埋了祸根。
我权衡利弊,他莽撞胆大。
可我没想到,江州暴雨的消息很快传到京都,朝中上下都措手不及,连陈太妃都日夜诵经,求神灵保佑大黎江山。
在闲暇之余,我忍不住去打听他的下落,却已听闻吕相举荐他进了太史局。
说不后悔是假的。
江州水患之重,以使陛下都数日关注,而作为雨未落下便已知天象的他,自门庭若市,盼将他收入门下。
倘若当日我以时家之名举荐于他,他定会成为时家的助力。
可惜。
世无回头路,他已投作了吕相门下。
伺候于太妃之前,并不能随意出宫,可我却在宫中看到了他。
是了,宫中的观星台,是太史局中的灵台郎观测天象之地。
他一如撞上我马车时的模样,反应迟钝、呆头呆脑,空有着一张好皮囊,身着了官衣都像个寒酸书生。
想起他曾在我面前,时家却错过了他,我便觉得几分失落,见了他,只生疏行礼:“灵台郎。”
他遇到我,却很高兴,结结巴巴谢我指路。后来更是常送些卖相惨淡味道也算不得好的点心给我,说是自己做的。
与人为善,自然要比树敌好。他对我心存善意,我便也有意待他与旁人不同。
在后宫,难免习上些把握人心的招数,大概是他太简单了,又或者根本对我没有防备,我不过与他温言一二,又指点着些末人情世故,他竟就将我视作这天底下最善良的女子了。
可京都中,皇城内,全靠善良,是活不下去的。
权势、利益、人情……最末的,才是善良。
家中开始给我说亲事了。
母亲捧着一叠册子,细说着京都适龄公子,我瞧过了,其中有几人我也曾偶然见过的,家世好、为人也谦和,若我择了他们其中一人,倒也算是良缘。
我挑了几人,送到了舅舅面前,问他觉得哪个人家好,他摸了摸脑袋,指了其中长得最高大的,想了想,又指了最文弱的,愁眉苦脸手点了好几人,终于道:“你是喜欢相貌好些的,还是功夫好的?”
可我没想到浅知这时进来了,他入了仕途,却仍旧少年心性,提着蝈蝈便跑进来寻舅舅,想来是没想到我在此处,忙将蝈蝈藏到了四儿手中,挤眉弄眼地支使四儿离开。
我父亲早故,又是女子,府里难免宠我些,因着这份怜惜的宠爱,又因我长几岁,入府时,我便是阿姐的身份,纵年月更迭,我这两个弟弟,却还有几分俱我。
他拱手一礼,又挑开散在肩头的青绸带,一幅瞧热闹的模样:“爹,阿姐的婚事她自己心中有数,你何必强求她嫁给那些个公子。”
他常与那些个吃喝玩乐的朋友在京都街头浪荡,好几回都撞上我与唐明邈在十里桥听诗,想来是误会了什么。
舅舅正是选人选得头疼,便问了他:“你倒晓得你阿姐要嫁何人了。”
“我怎地不知!”他笑弯了眼睛,语气轻佻:“阿姐既不爱相貌也不爱功夫,阿姐喜欢的,是独一无二的才情。”
我知他话中意思,气他打趣我,拿了手旁的书卷便朝他丢去,他笑嘻嘻地躲开,边跑边道:“爹,咱们家文的武的都有了,要是有识风月的官儿,倒也不错。”
舅舅未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也猜着我挑的这几人并不合我心意:“堂合啊,咱们家,不靠儿女的婚事,要嫁,便嫁喜欢的。”
他看着纸上京都公子的姓名摇头,这样轻微的动作,便止了我那本该充满了利益权谋的婚事。
母亲拿给我的相看的公子,也多了些白衣书生,甚至玉书,也详咳着到我跟前:“今年大理寺,来了几个推官……”
我哭笑不得,可在他们一遍遍提及我的婚事时,那个清瘦的身影浮现在我眼前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
或许,浅知并没有误会。
终于在太妃问我可有心慕之人时,我下了一个决定。m.xqikuaiwx.cOm
一个没有渗杂谋算、一言一字皆是我私心的决定。
我着了最新的衣裙,红色绣金的裙子,素锦红梅的披帛,甚至用红脂在眉心画了花钿,我握着那柄他相赠的扇子,站十里桥的亭中。
“唐公子,眼下家中在替我相看婚事,你觉得哪家公子好?”
我亲眼见了他的脸色由欣喜化作灰白,他手上提着街东角的米糕,上面洒了暗红色的糖浆,是我难得的喜好。
他慌慌张张地扯出笑容,却是怎么都不似从前的弧度:“啊,是、是时家替女官相看的,必然皆是家世配得上女官的公子,我、我并不知他们深浅……也,也不能……”
他话都没说全,便低下了头。
我却是忍不住欢喜,他如此,是否正说明了,他并不愿见我嫁给旁人?
“可我不喜欢他们。”
我近他一步,手中扇子捏得愈紧。
我此生从不曾,如此孟浪。
“唐公子,你想娶我吗?”
回应我的,是比他听到我将嫁旁人更长久的沉默。
“……萧女官,我已拜在吕相门下……”
仅此一句,胜过所有拒绝。
是我教他看清朝堂,是我教他明哲保身。
恍惚间,我又回到了与他初见的那日,他向我述明江州水患,我会如何做呢?
我依旧会将他举荐给吕相。
原来,久在樊笼里,即使偶尔忘却,也会有人提醒。
早知瑶池非人间,月白何必怨霜寒。
他待我还如原先那般好,甚至因为愧疚,要比之前更好。
我只使了一晚上的性子。这世上诸多错过,上天使我能入时家,已然是对我恩宠,即便有一两件意难平的事,我也不能怨恨。
只是我的婚事,还是蹉跎过去了。母亲总望着我叹气,像是想不通这件事,我无法宽慰她,情爱之中糅杂进利益得失,无缘便已注定,既然没有结果,何必一遍遍地去推演过程,徒叫她伤悲,何况在此事之中,我并不后悔。
我在宫中,听着朝堂之后的风声,比如祁王世子跟着玉书出了京都、比如燕子楼的秋先生常入宫与陛下手谈、比如雀林一小吏的女儿成了贵妃、比如陛下难眠……
直到宫中出现柳先生的声音后,太妃终于让我去打探一下那位贵妃是个什么性情的人。
哪里需要打听啊……
冯玉棠就像是话本子里侍宠而娇又蠢笨无知的跋扈妃子,世家出身的太妃难得皱起了眉:“既然陛下赐了宫殿,也算认了她的身份,拿些东西送过去,只是贵妃出身低微,宫中的规矩怕是有不明白之处,堂合你受累提点她一二。”
我应命而至,听到的是冯玉棠正在责问玉书查案不力,才想进门,竟听有人维护,淮临公主身边竟有这般胆大的婢女么?
只是一个刚晋位的贵妃,敢跋扈到我时家的面前,看来是需要好好教一教规矩了。
且等日后吧。
柳柳……
这个姑娘行走时腰挺得很直,一瞧便不似宫中婢女,不过能打着淮临公主的名头在宫中行走,公主当是知晓的,我也不会多事。
何况玉书偶尔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熟悉得让我总想起那个守在观星台上的身影。
再看这个唇边常带笑容的姑娘,我不由自主便生出几份亲近。或许是因为她本就讨喜,又或许,我是羡慕她不必辛苦掩饰自己的心意。
我回头望了一眼观星台的方向,一遍遍问着自己自欺欺人到底骗过了谁?又没有骗过谁?
身后婢女催我前行,太极宫近在眼前。
然后,我闻到了一股棠花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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