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长夜,也不若那双漆眸,阴郁至极又冰寒刺骨。
在他暗眸深处,沉沉悬着方寒潭,潭水深处,似乎卧着头可怖的黑龙。
那头龙静静隐伏于波涛之中,一双黑眸嗤嗤撞着泠泠寒气,它缩着爪子,冷冷望着前方,伺机而动。
偏生深潭顶上,又零星缀着几颗星子。
清亮又单薄,正脆弱的闪着微光。
它们小心翼翼的亮着,生怕惊动了可怖的潭水,生怕那头黑龙将他们吞噬殆尽。
男子周身萦绕着极其阴冷的气息,说是阴郁也不尽然,反而这股子冰寒之气中透着战场上朔光铁器的寒意,甚至隐隐有些铿锵桀骜的意味儿。
洛清霁不解的蹙了蹙眉。
男子生着一张极盛的脸庞。斜飞的剑眉下,白皙如瓷的肌肤正莹莹散着微光,鼻梁高挺笔直,嫣红的唇宛如彼岸花田里一支开到荼蘼的花朵。
靡丽又摄人。
除却那抹漆黑的眸,和眸中若隐若现的黑龙虚影,这副皮相倒有万种风流韵致。
他沁声道:“怎么,你看痴了?”
本以为特殊之人,不料也会被这副腐朽衰败的皮相所蛊惑,看来这世间的人都是如此的…不堪。
男子心里无端腾起一股烦躁,他不耐的蹙起眉头。
洛清霁仍瞧着,不断思索自己在何处见过这男子。
上一世,这一世……记忆里空无一物,仿佛这个人从不存在于天地之间。
她只记得,那双眼,那双孤寂的,又虚虚散着龙影的眼。
被小厮这样目不转睛的瞧着,男子面色更冷了,若是其他人对他这般无礼,早就被拖出去扒皮抽骨了,可是。
他漆黑的眸子几经变换,里面的星子灭了几颗,他无趣的扯了扯唇,准备撤回身体。
……
现下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洛清霁淡淡收回目光,素白的手轻轻一扯,勒住奔腾的马儿。
熟料,男子身上那股阴郁沉闷的气息却尽数漫散在空气中,厚重如厚土般压在干燥的地上。
黏腻又冰冷的气息张扬着,浮着血沫的秋风狠狠刮在马儿鲜血淋漓的躯干上,矫健有力的皮毛外登时覆上层艳红的焦土。
马匹显得愈发狂躁!奇快妏敩
它烦躁的刨开四蹄间的束缚,脑袋在碧空里上下剐蹭,鼻头哧呼哧呼喘,粗粗打着响鼻。
洛清霁温润的指尖轻点,一下下安慰着它。
轻柔的指尖顺着直立的鬃毛滑到矫健流畅的背部,反复游走几次后,马匹的速度渐渐趋于平缓。
她微微舒了口气,余光却瞥见,一席衮着银边暗纹的玄衣,朝她慢慢挪过来。
乌黑的墨发编织点嫣红的涤丝,淡淡垂下,又渐入男子的锤纹衣领内,其余散发随着秋风轻扬,散发着主人沉沉郁色。
或许是男子过于冰冷的气息,让手下的马儿感到不安?它正垂着头颅,复又开始烦躁的蹬腿。
洛清霁稍微扫了眼,稍微避开男子逼近的身形,真诚的建议道:“这位公子,能否劳您回马车暂避?”
如果你想活命的话。
男子眸子漆黑,勾着嫣红的唇,低道:“好啊。”
话虽如此,只见他欺身上前,慢慢压低身体,一点点靠向清霁。
鸦羽般的睫毛下,黑沉的眸子对上一双清凌的星眸。
鲜活又清澈,仿若整片秋色山景,一年的橙黄橘绿都被他纳入眼里。
半晌。
玄衣男子冷啐一声,将眸中的阴郁之气尽数泄出。
刹时间,天地中卷起一股兵戈铁刃的锈味,是股子桀骜而又难以掩饰的恶意。
骏马似有所感,哀哀的朝天上一嘶,甩开蹄子狂奔。
“不好。”洛清霁眼底闪过一抹嘲意,她反应极为迅速,回手一推。
那玄衣男子重重跌落在梨木辕上,骨头撞出吱咯吱咯的怪响。
接着清霁飞快的挽起缰绳,利呵一声。
“小心!”
玄衣男子唇角嫣红的弧度勾的更大,他整好以瑕的理了理袍子,抱臂观看。
马蹄踏沙,耳畔风声唳唳。丹崖下的怪树,奇异的展着枝条,将天空分割成几块碎裂的形状。
飞溅的沙石破云而来,携着两侧的嶙峋的怪石,似是地府一应儿敞开大门。
仅仅三步,马车便立时要坠入崖底了!
千钧一发之际,后方的马车爆出一阵阵哭叫声。
贾青与小丫头的尖啸,并上何辉的怒喝声,炸响在这片寰宇内。
唯有清霁与玄衣男子二人,眉目未动。
只见洛清霁愈发镇静,她清凌的目光快速在四周逡巡,终于锁定在一颗长得极为歪斜的树上。
那树,凌崖破岩而生,一只粗壮的枝干生生劈开坚硬的怪石,从夹缝中耸立而出,直插天庭。
鲜活又壮丽。
怪树上,盘虬出各色形态不一的枝条,他们横七竖八的歪斜着,枝芽上密密的站着满树碧玉。
她细眉蹙了蹙,挥起马鞭,朝树上狠狠一劈。
力道震得牛皮鞭子油亮的表皮掀开白底儿,旋而又被女孩手心里的鲜血晕成深色。
乌黑的鲜血滴答滴答,与树干扑簇簇落下灰尘一同,落入身后的一双暗沉的黑眸里。
俄而,秋风乍起,满树的叶子尽情的抖落着身体哗哗作响,似乎在嘲笑女孩的不自量力。
夹杂在它们之间的,还有一道清脆利落的响动。
洛清霁耳尖微动,‘咔哒’,是利刃出鞘的声音。
她并未回头,只微微抿住唇,卷起鞭子往树上又是狠狠一抽。
骏马的前蹄蓦地抬起,在空中勉力一蹬。
对,就是这个时候!她使劲儿扯住鲜血濡湿的缰绳,勉力朝后一扯。
与此同时,压低身体重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拢着马头,往右方倾去。
电光火石间,马车终于险险的擦过崖口,拐出这道凶险的弯道。
洛清霁驱着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她从骏马的身上一跃而下,利落的朝辕上的玄衣男子拱手。
“免。”秋光在淡青色的利刃上蜿蜒流动,带出一点子凉意。玄衣男子缓缓将青锋归入鞘中,修长的指尖随意按了按剑尾的凸口。
他缓声道:“嗯,做的不错,说罢,你想要什么奖赏?”
奖赏?洛清霁目露疑惑,面上却带出点礼貌的笑意。
“保护主子,是奴才的分内之事。”她低头答道。
却悄悄抬起清凌的目光,锁在玄衣男子手中那柄寒剑上。
剑长一尺二寸,两侧有龙纹隐隐,波形环状云纹嵌刻于其上,并无任何宝石装饰。
剑身上的纹样,皆被男子的大掌遮住,一时倒看不出什么关窍。
“喜欢孤…我的宝剑?”他捕捉到清霁打量的目光,把玩的动作顿了顿,淡啧了句,“罢了,既然你救了我的命,这把剑,便归你。”
“太…这,万万不可呀。”沉寂许久的何公子抖着手,颤颤撩开马车厚重的帘幕。
他顶着性命之忧。赶在这位随心所欲的爷之前,阻止了他将那柄宝剑赠出!
“万万不可。”他嘴巴哆哆嗦嗦再次抢白道,心里却止不住的瑟缩着。
他,他怎么这么倒霉呀,摊上这位爷了!
果不其然,阴郁之气又一次席卷而来,何辉背后汗毛登时警觉的立起,颤颤巍巍的左右摇摆。
即便浸泡在噬人的杀意里,何辉仍艰难的咬牙不松口,他眼珠子一摇,转而对着洛清霁挤眉弄眼。
见洛清霁只管低着头并不接茬,他无奈的一哂,浮夸的捧着胸口:“赏,当然要重重的赏。”
“何府赠你良田百亩,旺铺十间!公子?”何辉讨好的望了眼玄衣男子,等待他开口。
只要不是那柄剑,这位爷送什么都好。
“不是你的主子,你也要护?”玄衣男子神色莫名,红唇微阖,蓦地碰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奴才护的不是主子。”洛清霁顿了顿,接道:“护的是无价珍宝。”
语气一股本该如此的劲儿。
玄衣男子身上浓黑的气息愈发厚重,他寒声道:“抬起头来,看着我。”
男子身份恐是不凡,洛清霁心底里暗暗猜测。面上只是勾了丝笑,清凌的眸光坚定凝向他。
明眸含水,清丽又不失坚毅,恍若眸子深处有一颗种子正破土而发,嫩芽儿缓缓伸展枝条,生机勃勃的倚天而长。
鲜活的那抹绿轻巧的溜入男子漆黑又深沉的眼中,就连寒潭下的卧龙也随之动了动。
明明是个卑贱的如草泥之人,竟然也有如此胆量,直视他的目光?
男子怔了怔,恍惚中,他看到了一双同样眸若秋水的眼。
曾几何时,那人亦是清眸含泪,拉着他的手殷殷的嘱咐:“活下去,霖儿,你要好好活下去。”
那人告诉他,生命才是无价珍宝。可惜,不久之后,那个命如蒲草的人就被北风轻轻一折,枯萎了。
他望着裹着麻布纶巾的小厮,怔怔出神,直至何辉开口打断他。
“公子?”何辉怯怯开口,“您快决定吧,曲水之筵快要开始了。”
其实他心中有万分不解。既然公子喜欢,以他的权势,直接便拿走就是,何必作出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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