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快文学>都市小说>苏寒暮苏裕杰>第 153 章 全文完结
  洛清霁眼眸陡然一缩。

  缓步上车的,是她哥哥——洛清珩。

  她盯着那张与自己有八分相似的脸,微笑着唤他。

  “哥哥。”

  男子浅笑如风,脚步不停的走到妹妹身边,手掌轻抬,压了压她的发。

  “哥哥。”洛清霁又低低唤了声,仿佛没有察觉异样那般,对着他笑,“哥哥怎么来了?”

  男子殷红的唇向上翘了翘,心情极好似的,弯起他那双和洛清霁别无二致的清眸,笑说,“我来,看看妹妹啊。”

  洛清霁歪头看他。

  看着一点寒锋从他袖口中跳荡而出,又忽然搅入自己的心口。

  心窝的血肉寸寸攒开。

  洛清霁眨了眨眼,眸中水色清亮依旧,她再一次笑着唤了声哥哥,那股撕裂般的疼方才姗姗而至。

  像是皮肉被折入钉床滚过三四遍,骨头拆开丢入油锅里,疼的摧心剖肝。

  洛清霁面上神色未变,黛青色的眉梢轻轻抬起,将攀升到极致的疼意缓缓压下。

  她看了眼几乎痴了的哥哥,吸着气轻声唤他。

  洛清珩敛着鸦睫,没未应答。

  “哥哥。”另一波疼意忽然潮起,击落她清亮的嗓音,她晃了晃摇摇欲坠的身子,口中郁郁吐出一抔血沫,用命令的语气说,“哥哥,看着我。”

  洛清珩苍白的腕子动了动。似乎听见了,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他仍是没有任何回应,握着匕首,呆呆地滞在原处。

  “哥哥——”温柔的女声戛然而止,忽然,手背上多出一口温热的水汽。

  几团破碎的脏器混着一大口鲜血吐出,冰冷的手背人勉力握住,又颤抖着往血肉里送。

  是铁器撞入□□中的闷声,素白的手面上鲜血蜿蜒,耳边女声呢喃,轻柔似水。

  她颤着音问,“哥哥,你回来了吗?”

  好像,这个声音,是妹妹?

  他混沌的大脑忽然闪过一丝明悟。

  接着,缓缓低头,满目通红的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

  妹妹……怎么会,怎会,他怎会亲手杀了妹妹?

  他只记得,他携着汹涌的仇恨,从上一世的深渊中爬出,来到此世。

  洛霜,洛青杏,还有那些每一个逼死妹妹的无知愚昧的人,他发誓,一定要那这些人,付出代价!

  可为何,他复仇的第一刀,落在了妹妹身上?

  洛清珩抬起手,抹了把脸,疑是自己看错。

  于是,松了匕首,手指抵住眼睑,拼命的按在眼皮上反复揉搓。

  但怎么办?妹妹身上的血窟窿怎么揉,也揉不掉啊。

  啪嗒——

  利刃蘸着女子的鲜血跌落,洛清珩满手鲜血,慌乱的捧着头。

  “妹妹。”他脖颈抻直,喉咙里滚过黯然的凄嚎,像是凄惨的求救,又陡然凄厉。

  霎时间,林木声振,行云响遏。绝望的音调冲散外间嘶吼的杀伐,天地飒然一寂。

  洛清珩浮在这般绝望的寂静中,摊着双手,一点点将妹妹挪入怀中。

  一面挪,一面掉泪,又一面往她伤口处吹气,“不痛,哥哥给你呼呼。呼呼就不痛了。”

  他记得,每当他练剑受伤时,妹妹总是这样做。

  她会心疼的捧起他的手,送来一道温柔的风。

  对,这样就不痛了!

  他像找到了什么主心骨一样,拼命的鼓起嘴巴吹气,一呼一吸间,咸腥的泪水从瞳孔里大颗大颗的掉。

  “妹妹,不,不痛了。”洛清珩抽噎着耸着肩,豆大的泪水落在妹妹脸上,冰的她不适的折起眉头。

  他慌忙去擦,却被妹妹勉力抬起的手止住。

  他无措的看着妹妹苍白的面,看着她艰难的朝他勾出一抹笑,断断续续的说。

  “哥哥,乖啊。不哭了。”

  “嗯,哥哥不哭。”

  “哥哥,对不起。”她粗粗喘了口气,面色愈发苍白,“对不起……请,原谅我。”

  他听不明白妹妹为何道歉,只得呆呆地点头。

  可得到他应诺的洛清霁,此时此刻,却笑的万分意足。

  仿佛是得了一颗心爱糖果的孩子,眉眼弯弯的甜。

  她将手塞入哥哥掌心中,明眸微眯,仿佛穿越夙世经年的硝烟,回到前世的曾经。

  在继母的算计和嫡姐的怂恿下,曾经的洛清霁被迫走上联姻之途。

  本以为联姻是故事的结束,却不想只是乱世的开篇帷幕。

  小姑娘最终没有被迫联姻。

  因为她的哥哥洛清珩,悄然发动了一场场宫变。

  篡位、弑父、夺君。

  礼崩乐坏,天下之大不容。

  兵戈战火自洛国蔓延开来,灼灼的燎着这片焦土,自此,哥哥像是变了一人。

  他将洛霜的尸体剥了皮,血淋淋的挂在城墙门口。并且以血腥的手段,斩杀了继后、继妹,以及洛国绝大多数的王公贵族。

  他也将自己的嫡亲妹妹囚在宫殿中,不许她踏出一步。

  世间哗然。天下之师耻于提及洛清珩。

  他的名字,像是一个禁忌,成了人憎狗嫌、大人们用来吓唬小孩的代名词。

  当然,被压在凤宫中的洛清霁,再也没能见到哥哥。

  有人为她精心划出一片世外桃源,保她无忧无虑的自在生活;有人为她隔绝一切,殊不知,身在桃源里的她全部都知道。

  她知道,哥哥很害怕。

  他害怕鲜血侵染、永世的沉眠;他害怕担上弑父杀君的名、背上不忠不孝的果;他更害怕世人责难、毁谤加身。

  她们是龙凤双胞,所有的一切,她都感同身受。

  可是,哥哥是哥哥。即便一身傲骨,被剥离的干净,一身清名,被毁戮殆尽。

  他也愿意张开稚嫩的手,小心翼翼的将她按进冰冷的怀里,永远回护。

  所以,她没有试图冲破哥哥用血水勾出的安全之地,安安静静的躲在风雨不进的角落里。

  耐心等待。

  直至那天。

  残夜未收,天幕上是血红的一弯月。

  宫殿外,血雨漫成了大河。

  哥哥冲进宫殿,捏住她的手臂,将她推进密道之中,让她永远离开。

  他吼她,她没有答应。

  看着阔别以后重逢的哥哥,摸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只觉他瘦的厉害。

  人形削若竹竿,盔甲空荡的撑着他的骨架,瘦弱的腕子,紧紧的握着一杆铜矛。

  像是至死的誓言。

  那也是哥哥第一次凶她。他眼角血色模糊,一条横贯左右的伤疤,攀爬在他俊秀清隽的脸。

  他扭着狰狞的疤痕,朝地上吐了口血沫,试图将她吓倒:“洛清霁,快走。”

  哥哥总是这般装模作样。

  她蹲下身子,抚上哥哥满是血痕的脸颊,轻声笑了下。

  “痛吗,哥哥?”

  趁他呆愣之际,她忽的捻起指,往他嘴里按入一颗枇杷糖,笑弯了眼。

  “你最喜欢的,我每天都在宫殿里为你准备几颗,你却一直不来。”

  洛清珩撇开脸,铜矛撞在地上,剐蹭出一道深刻的剜痕。他拧起眉头,语带警告。

  “洛清霁,你快走,别忘了,我连父王都敢杀。”

  洛清霁被他故作凶狠的语气,逗笑。她屈起指,附上哥哥柔软的眼,小小的揉了揉。

  她知道,她的哥哥快要支撑不住了。

  她已然看不见,哥哥眼里那簇微弱的火光。

  心疼的碰了哥哥猩红的眼角,她想起了记忆中那个笑得虎牙微露的少年。

  他总是很快乐。

  一颗糖、一碟子点心、一折乱草折成的小玩意儿,都能让他高兴半天。

  他唤着妹妹的调子清甜又洪亮,眼神也总是散着暖洋洋的光。

  可是,那光灭了。

  ……

  “洛清霁……”

  外面的喊杀声渐进。

  火光灼进薄弱的纸窗,风声别着一股的杀伐之气。

  她听着哥哥沙哑沉重,呛着浓浓悲哀的哭调,低声应了句。

  伸开手臂撞进他冰冷的盔甲里,头埋得很深很深。

  她说:“哥哥要好好的,我走了。”

  洛清珩以为妹妹终于肯离开,欣慰的扯开唇。

  唇峰扯了一半儿,笑容却戛然而止,蓦然睁大的眼睛里,浮荡着是不可置信的流光。

  洛清霁手臂微折,扶住软倒的哥哥,笑着说。

  “你以后可要早点来,才能吃到真正的糖果。”

  这一颗琵琶糖,她加了足量的麻沸散,哥哥在路上决计不会醒来。

  “哥哥,抱歉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的任性。”看着哥哥愤怒的眼,眼角滴出血红的泪,她慌乱的帮他抹开,“哥哥,请允许我最后一次任性,好吗?”

  她任性过好多次。

  曾经背着哥哥偷偷溜入洛国的军营中,同军人们一起并肩作战。

  这是她自小生出来的一段荒唐可笑的梦——要让世界如她的名字一样,兵戈止息,寰宇澄清阔朗。

  她在军营里适应的很好,什么苦什么累都肯吃下,甚至短短时间内晋升成了卫队统领。

  这时,哥哥抓住私自逃离洛宫的她。

  她不怕,叉着腰大胆又无畏的告诉哥哥自己荒唐又怪诞的梦。

  哥哥拧紧的眉头,清澈干净的眼里藏着难言的沉默,然后将她带离军营,转身离去。

  她心里难过的叹气。

  可是,半月后,哥哥突然给她捎来一只铜制的小矛。

  矛尖飒然锋利,她穿插挑刺,挥舞的拳拳生风。

  哥哥在一旁沉默的看着,眼中的光炽亮而温柔。

  ……

  即便洛清珩如何在挣扎,也难抵来势汹汹的困意。

  眼见着怀里的哥哥已然陷入沉眠中,她吩咐手下将哥哥从密道中带离。

  而自己仅带着一支仅剩无几的残兵,朝门外奔去。

  是的,她要做哥哥想做的事情,送哥哥最后一程。

  打开宫殿正门,大军密密麻麻压在阶梯下。

  每人手持着松枝火把,脸上的笑容似饿虎。

  礼法和正义成了他们道貌岸然的皮,他们每个人咧着嘴,洋洋得意的数落。

  什么狼子野心,猪狗不如,骂的煞是难听。

  洛清霁揉了揉耳朵,没有听下去。

  只是捏起哥哥赠她的铜矛,带上无限的勇气往前狠狠一刺。

  见血后,是身弥百战的厮杀。

  嘶吼声呼啸在耳侧,铁制的刀气搅弄着浑重的呼吸、黏腥的血液。

  搅得她心神狂吠,头晕目眩。

  她红着眼,适应了铺天盖地杀戮,于是将身心附在兵器中,随着铜矛的牵引,抬起手臂。

  刺入、后撤、再刺入,再后撤。

  机械又冷漠。

  手臂被刀剑震的酥麻,口角震出一点血渍,腥甜的铁锈从口腔深处弥漫开来。

  又有一股凉意自脚底升起,越过冰冷的盔甲,穿过薄削的身躯,穿刺在头颅里。

  钝钝的疼。

  终是,支撑不住,膝盖磕在地上,撞出骇人的响动。

  见她力有不逮,本以怯了士兵,再次围拢过来,想要收割她的头颅。

  洛清霁挑了眼,毫不在意的弯唇轻笑。她勾着视线,目光越过重重甲士,穿过头顶不停盘旋的乌鸦,看向远方天幕。

  夕阳未落,夜晚未至。

  余晖披着暗紫色的血,在天际徘徊游走,迟迟不肯收歇。

  跪倒在尸山血海中的她,在偌大的天地中,渺小的像一叶出没风波里的扁舟。

  偏生这叶小舟,妄图以弱小的肩膀,抵挡洪流。

  四周横七竖八的是卡着尸体,洛清霁浊浊地喘了口粗气,撑着长矛再次立起。

  哥哥还没走远,她还得再坚持一会儿。

  唔,就坚持到……太阳完全落下山去,就够了。

  她在自己定了个小目标,不免开心得弯起眼。

  抬起长矛冲上去,再次不要命的厮杀。

  快了,太阳落下去就快了。

  天际的紫红色随着矛尖的挑动,愈加浓烈。

  像是抽干了无数尸体,糊上去的颜色,诡异到令人炫目。

  紫红的光折在洛清霁苍白的面上,将她清泠干净的眼衬的诡异万分。

  她仍荡着这道深紫色的光,长矛横扫,一枪毙命,下手干净利落。

  脚底的尸体越堆越多。

  他们或是脖间,或是心脏,或是胸腔肺腑处,破了口大洞,热血呼哧嗤的冒着——

  任谁也想不到,这样娇弱的公主,竟能抵挡住如此剧烈的猛攻。

  兵士们环簇着她,胡乱的比划着刀剑,不敢靠近。

  而红着眼的洛清霁同样,一杆猩红的铜矛竖立在余晖中,凌厉的像是一支卷折的红旗。

  旗断,人灭;旗存,人犹在。

  她像一只绷紧肌肉的雄狮,即便周围围拢的人渐渐稀疏,也随时随地地做出搏杀的姿态。

  那头,再一次冲锋的号令施下,成群兵士轰然铺杀上前。

  她亦不惧,只闭了闭眼,挑起长矛挥斥上去。

  悍然猛烈。可是,她手臂上的挥舞的力道越大,心里便越是荒凉。

  南辕北辙,背道而驰,自己最初的愿望早已消失无际。

  她苍凉的抹了缕笑,手臂微甩,再次挑死一人。

  然后,于万千风声中,听见有人低低的叹息,似是遗憾。

  他说,“既然活捉不了,那就——放箭吧。”

  于是,尖利的风声骤然簇急,夕阳携着的最后一丝余光摇落。

  云里紫红色的血气褪去,取而代之的大片大片的浓黑。

  她抬起头,看着铺天盖地、朝她奔袭而来的箭雨,笑的心满意足。

  终于来了啊。

  寒铁破开空气,撇开硝烟,随着罡风,刺入微红的银甲中。

  她仰着精致的脸,面上的笑意隐在黑暗中,竟美的如此惊心动魄。

  风声未曾停歇,无边的杀伐搅乱厚重的云层,空气中浓稠杀意将洛清霁曾经那颗澄澈无暇的心,吹得好远好远。

  风止过后,她身躯上插了数百支铁箭,摇摇晃晃的向后退着。

  便这样。

  一片黑沉的雾气中,一个小小姑娘,驮着沉重的箭矢,慢吞吞的朝宫门的方向退去。

  她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步一顿,仿佛马上就要倒下,又不甘示弱的撑起身子前行。

  她还想逃吗?她竟然,还没有咽气?

  眼看着洛清霁即将抵达宫门口,那些笃信天命之人的恐惧慌了手脚。

  适才故作‘遗憾’的男子勃然色变,像是看见什么洪水猛兽一般,拼命的嘶吼起来,

  “还没倒下,妖女,她是妖女!放箭,快放箭!”

  箭雨倏然而起。

  似觉不足,他又劈手躲过一弯银弓,抬腕搭弦,挽弓飞射而出。

  那支箭矢,正对洛清霁胸口。

  风声再次尖啸,杀意穿透微寒的空气,刺破洛清霁荒芜的心灵。

  她心满意足的笑开。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堵住洞开的门扉。

  好了,终于到了。

  太阳落了,哥哥安全离开了,她也守着门,可以安心去了。

  只是。

  她艰难的抬起头,遥望天际,瞳仁中清泠的波光里犹有留恋。

  她想起,小时在军营里见到的神仙哥哥。

  他那般好看,那般的出尘绝世。

  她永远记得那时的自己,傻呵呵的一个笨姑娘,拿着自认的理儿,对他笑,又信心满满的告诉他——

  “我名洛清霁。清者,乾坤清朗,霁者,雨过天明。”

  “连起来意为,即使前路风雨如晦,最终也必定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她有一个宏大的志向,希望寰宇澄清,天下阔朗,人间安宁。

  她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那时的她没有勇气说出口。

  而如今,她弯起唇,勉力发出一道低而缓的气音——

  “希望,这些愿望,能和神仙哥哥一起实现。”

  是的。

  她,她喜欢神仙哥哥,从第一面就好喜欢好喜欢。

  喜欢到心脏里像是揣了一只蹦蹦跳跳的小鹿,往最最柔软的地方踩个不停。

  可惜,她再也等不到了。

  好遗憾啊,好不甘心。

  但当眼皮沉沉捻下,纤长的睫毛盖住困顿疲惫的双眸,她知道,自己的愿望也将永远陷入黑暗中。

  也好,至少,她救了哥哥。

  .

  在她合上眼,彻底陷入黑暗那刻,有人在她耳边轻唤她的名字。

  吐息温热,语调却含着秋风悲水。

  耳边呢喃的细风衔在鬓边,恍惚间好似闻到一调冷松的气息。

  万分熟悉的触感,让她不由地顺着冷香的牵引归位。

  而后,眼帘陡然一掀。

  霎时,月落星移,风声倒转。

  本以落入西山的太阳竟缓缓从西方跳荡而出——

  暗沉的紫色转成艳丽的红,艳丽的红又转成薄淡的粉,最后,一缕金色光推开阴霾的天,撒入地面。

  森严的宫阙、丹红的墙面,盘旋的飞鸟,四周景物都在疯狂流动回转。

  秩序破坏、重构,又疯狂的倒装成最初的模样。

  满天流矢像是最初的信号,率先飞速流回兵士们的箭囊;接着,地面上堆叠的硝烟散尽,布满鲜血的宫殿静如水洗,衔着残肢断臂的鸦雀拍开翅膀飞离……

  一切,彷如最初。

  唯有瘫倒在地上的尸体,竟倏然化作无数缕飞烟,随风散去。

  看来,一切自有定数。死亡,绝对不可逆转。

  想通了这层,洛清霁眼睫微微阖动,脑海里纷纷攘攘的飞絮止歇,空出一片苍茫的白。

  她不去思考那些有关死生之类的问题,只淡淡落着眼,安静等待死亡降临。

  可是。

  直至身上那股破碎的疼痛渺然散去,流失的鲜血涌回四肢百骸,将她苍白的脸颊染成粉色。

  自己也没能如灰烬那般散于天地之间。

  似有所感,她心底飞快划过一点晦涩,抬起澄澈的眸,往天上看——

  却见,金光薄淡的天幕上,嵌着一轮巨大的太极阵。

  阵法黑白二色对峙,阴阳鱼嘴首尾而接,灵气正疯狂地扭转。

  随着灵气不断溢出,原本浑然分明的天地勃然色变。

  大地轰鸣震颤、粗壮的紫电盘亘在天际。五湖四海的泽水,倾天而起,倒流入银河之内。

  日月同时浮在天幕上,它们团绕着太极法阵,疯狂倒退。

  黑夜与白日轮换,光影变换间,她恍然瞥见一张隽秀苍白的脸。

  他站在波涛汹涌的浪潮之巅,双手掐诀,桃眸微敛。

  那是她的神仙哥哥。

  她绝不会认错。

  只见他手中捧着日月星辰,左手轻点,无数条因果线便从他指尖挑出、倒转、回溯,最终融入生生不息的太极法阵中。

  刹那间,万物重组,阴阳倒转。太阳缓落,星辰复归。

  一轮巨大的圆月从男子身后缓慢升起。

  月色落在他纤白无尘的白袍上,从在他鸦黑的睫羽旁洒落,送下万里清辉。

  又是一阵风起,吹的九天银河纷纷垂落,男子苍白的身形渐渐随着清光化开——

  他化作一场盛大苍茫的雨雾。

  好一场尽兴的雨。

  干涸的土地归拢,麦苗偷偷冒出。方才还斗得你死我活的兵士们,身体陡然一摇。

  他们面面相觑的相互看了会儿,疑惑的放下手里的兵刃,吆喝着回家。

  而站在他们中间的洛清霁,却像是失了魂,丢了魄。

  只呆呆地仰着头,墨眸锁住化开的轻雾,随它移动。

  她忘却了所有记忆,只会呆呆捏着长矛,傻傻的念:“神仙哥哥。”

  “神仙哥哥——”

  轮回流转的太极法阵,轰然裂开。

  又一声神仙哥哥,一半儿阳玉飞入她的神识中,另一半化作了六扇黝黑深邃的水门。

  她毫不犹豫的接了从天而降的物什,追入水门之中。

  ……

  所以,哥哥对不起。她从一开始,便将‘他’算计入局。

  其实,她初入此世,便激活了掌管因果的太极阳玉。

  她从惨白的玉珏中,预见到了此界残酷的未来——

  战火烧尽焦土,黄云万里下饿殍无数;百姓易子而食,不堪为活。

  她牵着因果线的此端,看着彼岸。

  看着硝烟遍布的土地上,千万座荒凉的坟茔排排并立;看着饥饿的人们撕开老人与小孩的皮囊,喝着血捧着皮肉,大吃大嚼;看着盘旋在空中的秃鹫,欢欣鼓舞地啄食着尸体。

  惨烈至极。

  她看见,肉食者身着绫罗锦缎,安乐的躺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内,丹笔一勾,薄如蝉翼的律令飘然荡在华丽的地面上。

  一纸轻如鸿毛,一城百姓被活活屠戮干净。

  杀完的人也不处理,推在城墙外头,高高堆起,仿佛在进行某种古早的神秘仪式。

  是的,他们在为所谓的天下至宝——入跸图献祭。

  有人在他们面前现了神技,又告诉他们:唯有献上万人性命,方能打动至宝。

  于是更为暴虐血腥的屠杀,在这片土地上逐次上演……

  不,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瞳孔中的太极玉珏高速旋转着,半阙流光覆满了她半明半灭的清眸。

  她透过薄薄的水膜,隐隐约约看见几场关键的节点。

  晋国内斗,率先燃起此界的战火,他们是最初的权力争夺者,为了争夺肉食者仅存的高位,使得原本富裕的晋国百姓,陷入了三年的水生火热。

  最终佞臣篡位成功,此世之礼,就此崩塌陷落。

  接着,洛青杏使用入跸图,勾拢人之欲望;又有人趁着混乱之刻,以己身为引,藏在暗处煽风点火。

  此人甚是聪慧秀敏,竟能以一己之力,在七国拜相封侯。他以三寸不烂之舌,上下游说,处处挑拨,纵横裨阖间,战火于四方纷燃。

  然后,野火之势燎原,丰茂的秋稻被灼烧的一干二净,百姓们赖以生存的田地,寸寸荒芜。

  火星仍不罢休,连着接天的阴霾,烧啊烧。

  最后,丰饶的世界焚烧殆尽,唯剩惨白的余灰,在微冷的空气中飘飘荡荡。

  这颗火星,是哥哥。

  于是,从步入世界,初有意识起,她便选择好了属于她的上策。

  当时的她,摇摇晃晃的坐在和亲安车上,纤白的指连着万端因果。

  一头连接着晋国,她看不清楚贸然掀起内乱的人是谁,便决定将计就计,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入晋,引蛇出洞。

  一头连接着洛青杏,她看见那张残破残破灰败的入跸图上,沾满了浓厚的因果。无数的血孽将本应斥满天地灵气的法宝搅得浑浊,她只看了一眼,便决计将她算计来晋,借势格杀。

  ……

  在无数因果线中,最黑沉的一条,指向了哥哥。

  前世而来的哥哥,内心的暴虐被入跸图勾勒的彻底,灵宝放大了他内心最绝望的瞬间,让他日日夜夜反复溺在黑暗中沉浮。

  其实,她只透过断续的因果线,看到几道闪烁的画面。

  宫灯下,辗转反侧的哥哥;花园中,胡刺乱劈的哥哥;还有,拎着洛霜头颅仰天长啸的哥哥。

  哥哥已经有很久没有睡好觉了。

  他的眼睛好红,眉间的褶皱好深,他好像想毁灭天下人。

  同时,他更想毁灭自己。

  ……

  在那瞬间,她便决定好了一切。

  她从头将自己的计策思量而过,剥开每一分每一厘,算计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不愿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但,万千因果中,她发现只有舍弃自己的生命,才是唯一的上上策。

  所以,这一刀,她分明看见哥哥颤抖的手、挣扎着猩红的眼。

  却仍是故意撞了上去。

  毫不犹豫。

  她知道唯有自己的血能唤醒哥哥,能让哥哥避开这些骇人的因果。

  所以——

  “哥哥,不要哭。”

  她艰难地接住哥哥滚落的泪水,浑浑沌沌的想。

  不要哭了,再哭也以后也没人心疼了,平白把眼睛哭坏,多不值得。

  而且呀,她好累的,哥哥眼泪太多,扰了她清梦,她睡也睡不安生。

  哎,幼稚。

  分明是自己不想睡,还胡乱怪起哥哥。

  她在心里勾起唇,狠狠地笑自己。

  隔了一会儿,心里的小人又歪着头,悄悄的朝自己许诺,唔,还是再等一会儿吧。

  她还想等等那人,还想再见见他。

  最后一面也好。

  忽然,雪落。

  分明炎夏酷暑,一场大雪毫无征兆的降落。

  上天示警,是以,外面的纷乱的兵戈暂时止歇,众人跪倒于地,祈求上天原谅。

  琼枝玉树,飞絮满天,在飘摇浮荡的碎玉中,有人一袭白衣,踏雪而来。

  他拂动帘幕,连带身上的霜雪一同扫落,又用灵力将整座安车浸润温暖后,他方才缓缓步入。

  安车内,有人高声惊唤。

  她朝他趴伏跪下,呼唤他为神祇,迎他归来。

  他随意瞥了那人一眼,狭长锋利的桃花眼内,霜雪霎时迫人。

  飞雪一肃,转而被狂风催折。

  那人手中的法器,便连带着她自己碎如齑粉,化作飞雪飘散在天地中。

  仿佛顺手拂落一道尘埃。

  他没留停留,缓缓走到姑娘面前,又缓缓伏下身子,想将姑娘揽入怀中。

  冷漠的眉眼霎时温和,若千万朵桃花次第盛开。

  他唤她,“清霁。”一调温柔。

  怀中的姑娘没应,卷翘的睫毛如蝶翼般,簌簌抖动。

  他拾起指,刮了刮她的睫毛,又轻轻揉开她惨白的唇。

  哄着,“乖,别睡了。”

  说罢,素白的掌心灵力涌动,一块黑色的玉珏缓缓浮出。

  他将半枚太极玉珏托在半空中,一爿霜雪环绕。又从眉心逼出一点心尖血,滴在幽邃暗沉的玉珏上。

  “去吧。”他落着桃花眸,头也不抬的对那阴玉说,“去吧,她在等你。”

  那玉似通人性,滞在空中半晌,像是看他最后一眼。而后,啄了啄他苍白的手面,没入洛清霁的神识里。

  寒风一颤,霜雪霎时扑面而来。

  浑沌恍惚中,洛清霁仿佛闻到一股安静温宁的清香。

  是雪后松柏独有的香气。

  好像是她的神仙哥哥?只有他才有这般好闻的味道,是他来看她了!

  而且,他好像在唤她,唤她清霁,说他想她。

  真是的。

  好肉麻啊,又绝对好开心!甚至,心里躁动的小人儿再也按耐不住,打算掀翻困倦的小人,翻身做主。

  她决定,拼了命也要最后看她一眼。

  于是,开始一心一意的和心里的倦怠争斗。

  很快,一丝天光从眼角泄露,她终于可以看见神仙哥哥了。

  好开心,可是,看了一会儿,她反而又不高兴了。

  为什么神仙哥哥的面色,这样白?唔,让她想想如何形容,嗯,就是比车内的下的雪还要白的多。

  嗳?马车里怎会下起雪,莫不是自己要死了,病糊涂了吧。哎,好可惜啊,还以为能和他说说话呢。

  那么,在死之前,就允许她再大胆一点吧,她想,她想!

  想摸一摸神仙哥哥。

  抬起手指,缓缓攀上神仙哥哥清俊的脸,柔软的指腹在他墨眉处流连片刻,调皮的按了按。

  微绒的质感让她欣喜的连连叹气。

  接着,是他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眸中绚烂妍丽的桃花自不必说。分明清冷的一人,眼尾却总是勾着一点旖旎的绯红。

  看的她心动。

  瞧,自己分明是将死之身,那颗心脏仍是不管不顾的,砰砰砰跳个不休。

  还有神仙哥哥高挺的鼻子,淡薄的唇,都好好看,好好摸。

  反正,他的脸被她一一轻薄个遍。嗯?自己怎么还不死呀。

  要是自己再摸下去,神仙哥哥的桃花眼更红了。

  她疑惑的瞅了瞅自己的手指,又敲了敲自己的额。

  忽然瞥见,神仙哥哥眉心中央一点红,像是朱砂轻染。

  又像是一副雪地里浑然抟起的一轮红日。

  那般糜丽绚烂。

  怔怔的盯着那点红,良久,她像是被什么击中似的,愣在原地。

  而后,疯狂的撑起身子,从苏寒暮的怀里挣脱。

  她推开苏寒暮展开的双臂,抖着手指,颤声问他为什么。

  他垂下的桃花眼,温柔的捏住她,将他按入胸口中,哑声道,“乖,别闹。”

  别闹?

  别闹什么?

  闹他将本命法器与她,助她倒转生死,而他自此沦为凡人?

  还是闹他给她生命,带她穿越时空,学会真正的爱与勇气?

  是闹他分明在掌中星辰窥见未来的一切,却仍是选择这条荆棘遍布的道路?

  还是闹他,自甘沉沦,为她放弃了神祇的全部?

  适才,她超越死生,在浑浑噩噩中,终于将他送来的本命法器炼化殆尽。

  也堪堪从太极玉中残留的神识里,明白了一切真相。

  原来她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异样源头。

  因为她想廓清寰宇,斩断战火;因为她想百姓和乐,天下太平。

  可是历史中的节点并不允许如此。

  洪水滔滔,分久必合。在若干年后,方才有这么一人,统一大地,让战火消弭无踪。

  而这人,不是她。

  所以她成了异样,所思所想为天道不容,便将万千因果加诸于她,视为必须消灭的异端。

  时空管理者的至高神,也是本该杀掉他的神仙哥哥,见到她后,却没能动手。

  掌管天下因果的神祇,却放了本不该存在的异端,天道为之震怒。它降下怒雷示警。

  神祇并未搭理,只是于云端星辰中卜卦,将无数道绚烂的星子挽入手中。

  最后,他认真的择了一颗,悬在指尖,看了很久,眸中笑意温柔。

  所以。

  她的神仙哥哥,从见她的第一面,便知道一切。

  他知道自己以后会为这个女孩,废去所有权能;他知道自己会分裂本命法器,一半稳住她的神魂,另一半带她穿越时空找寻丢失的爱。wWw.xqikuaiwx.Com

  他知道,死亡是天道恒长,绝不可逆转。

  但他甘愿。

  甘愿承担骇人的因果;甘愿忘却一切,回溯时空。

  甘愿用一身功德换她活。

  太极小阵和神祇心神相通,在它完全消散时,竟在用最后的灵力告诉她。

  ——神祇,甘之如饴。

  霜雪覆落,一切尘埃落定。

  苍白的思绪中缓缓回神,豆大的泪一颗颗往下跌。

  她问他为何这样做,她是异端,并不值得。

  苏寒暮闻言摇头。

  面上掺入一丝清浅的笑,仿如桃花蘸了初春的雨水。

  他低头,按开姑娘紧紧蹙起的眉,学着她曾经的话,逗她:“记得那个天真懵懂的小姑娘吗?她可是亲口告诉我——‘又有何妨,便由我亲自来斩断因果,整治乾坤。’怎么,小姑娘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还是不开心?”

  此界的风波已平,当神识中的太极小阵最后消散那刻。

  她看见漫天霜雪消融,雪化过后是个大晴天。

  哥哥,锦瑟、杨子谦、郭胜,他们间很多很多人,会走上她最最希望看见的坦途。

  寰宇开阔,天地太平。

  异端与天道相争,终是异端免了百年战争与消亡。

  可是,她太难过了。难过的想呛出五脏六腑,不让它们那样疼。

  洛清霁眼泪跌落的愈发迅疾,仿佛要哭出整个春天。

  苏寒暮看着心疼。

  他舌尖抵住牙齿,忍了又忍。

  终是做了姑娘最不喜欢的登徒子。拉住姑娘的手,将她捞入怀中,大掌压住她细软的发。

  慌乱的心终是安定了些,又看着姑娘哭花了的脸,低声说了句奇怪的话。

  “神祇是没有命轨的。”

  “什么?”

  “也就是说。”他垂下深情的眼,清淡温柔的语调若簌簌松风,“自从见你的第一眼,明月就此坠落。它化作天边繁星,便自此有了命轨。”

  “所以。”他话锋一转,将姑娘从怀里抱着膝头,温声问,“那么,姑娘你的另一个愿望,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实现?”

  洛清霁抽泣渐停,泪眼朦胧的看着他薄褐色的桃花眼。

  他的眼里,有明月高悬。

  像极了彼时初见。

  明月低垂,星辰漫天,有人一袭白袍,发丝沁染了月色。

  他问她愿望。

  她告诉他。

  “战争终有了结的一天,届时,我一定在门前的庭院里种下一院子的花——”

  苏寒暮指尖一挑。

  外间霜雪收尽,繁花开遍整片时空。

  那是神明最后的力量。

  他摘下最美的一朵,别于自己姑娘的鸦鬓旁,笑着道。

  “看,花开了。”

  “可以跟我回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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