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关于长公主的很多事,江冲记得不是很清楚,在他活了两辈子的岁月中,陪伴长公主的日子不过短短十一年。
而这十一年里,除去婴孩时期没有记忆,再除去三舅洪先生第一次给他下毒导致记忆错乱,最终能剩下的,也就那么七八年的时光。
可偏偏就是这七八年,影响着他后来的人生中做出的每一个抉择。
“我小时候特别皮,还总爱跟人打架,每次别人家大人给公主告状,我只要撒娇卖乖,公主就舍不得罚我。”江冲披散着水汽未干的头发坐在窗前,双手放在膝盖上,看上去乖巧极了。
“难怪。”韩博心想。
“从小驸马就告诉我,公主为了怀上我,喝了很多苦药,生产的时候疼了一天一夜,让我不要总惹公主生气,所以除了公主,别的长辈都管不住我。”江冲也不知道自己语无伦次地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做什么,他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他同韩博回忆起幼时在父母的庇护下惹是生非,回忆驸马把他举过头顶骑大马,回忆公主从宫里回来不开心的时候父子二人轮番上阵逗公主开心,回忆自己被驸马欺负了,公主偷偷告诉他驸马还有个“小明珠”的小名……
回忆着,回忆着,就不可避免地触及到江蕙的出生。
“小星出生那晚,我就住在偏殿,公主不喜欢用内侍,整个寝宫除了我,其余全是十来岁的宫女,火势从前殿烧起来的时候,公主受了惊吓,我……我抱不动她。”
江冲说这话的时候,双手十根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直到被韩博温柔又不失强势地分开握住,他才惊觉自己竟然在发抖。
“慢慢说,不着急。”韩博让给他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让他靠着。
“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挪到后殿耳房,可火势越烧越旺,最后只能挪到院子里。我妹妹,就是在院子里出生的。”
生下来的那一刻,被熊熊燃烧着的烈火包裹的寝殿轰然倒塌,震耳欲聋的响声盖住了微弱的婴啼声。
初生的婴儿仿佛已经预见了她未来孤苦无依的人生,她被禁锢在一个不舒服的臂弯里,哭得悲伤极了,而她所渴望的那个怀抱正在渐渐失去温度。
漆黑的夜空被大火晕染成了瑰丽的胭脂色,浓烟滚滚而起,一座座精美的彩灯、一片片珍贵的纸画在火舌的舔舐下化为灰烬。
江冲试图让自己脱离当时的情境,却又无法避免地、一遍又一遍地沉湎其中。
大概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有一息尚存,这就是他永远挣不开的束缚。
这场纠缠了两世的梦魇,其实从未消散过。
也许是三舅第二次下的药剂量重了些,他甚至连那大半年是怎么过来的都有些恍惚了,只记得突然有一天,驸马将他叫到跟前温言叮嘱他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妹妹,并第一次伸手抱了抱已经开始咿呀学语的小女儿。
他看着驸马拖着沉重的病躯,穿上并不合身的盔甲,跨上战马,最后一次回头,最后一次微笑,然后毅然决然地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恨吗?
自然是恨的。
他恨自己无能抱不动怀着身孕的公主,恨驸马偏偏在公主即将临盆之际离京,更恨那些所有参与了害死公主的人。
从行宫火起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被割裂了,身体还在成长,灵魂却永远停留在十一岁那年深冬时节的初雪之夜。
“你知道么,其实有一个人,他的痛苦甚至不亚于驸马和我。”说到这里,江冲脸上浮现出一点讽刺的笑,眼底冰冷。
韩博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不该他说话时绝不开口,该他说话时也能跟得上江冲的思维,他连思考都不用:“秦王?”
江冲点点头,深深地吸气又呼气,他以为自己还算平静,实则早就难以自制地扭曲了面容,神情几近癫狂,“对,他那会儿还只是秦王,还没有坐上高高在上的至尊之位,所以那些见不得人的丑恶心思都只能藏起来。”
哪怕韩博心里早有预料,在得知真相的这一刻也难免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长公主可是皇帝的嫡亲姑母,更是他的恩人,他怎么能……
但如若是这样的话,许多他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就有了合乎情理的答案。
“你是如何知晓的?”韩博问。
“在我当年会试金榜题名他给我庆功的酒宴上,他喝多了,对着我,唤了公主的名字。”江冲至今回忆起那一幕仍觉得恶心,他怎么敢用那种语气唤出那两个字,他怎么敢对公主起那种龌龊心思。
韩博终于明白了前世的沉船案江冲为何会眼睁睁地看着秦王背下黑锅而见死不救,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对秦王心存芥蒂,所以做出了一个错误抉择,从此一切都变得不可挽回。
秦王倒台、先帝崩溃、朝廷二龙相斗的格局崩塌,谁能想到竟是由一次酒后失言所引发的?
难怪江冲刚重生那会儿对秦王态度别扭,想来是既膈应秦王对长公主的心思,又因前世沉船案给秦王拖后腿而愧疚。
“我也不想的,我不想惹是生非,不想连累任何人。哥哥,你知道的,我实在是怕重蹈覆辙,我只想安安分分地做完该做的事,然后我们一起归隐,可为何总有人要来招惹我呢?”江冲痛苦地将脸埋进韩博怀中,他想不通自己明明已经百般退让,却还是被逼着走上了最不愿意选择的路。
韩博心头一跳——
是了!
自从今上即位,江冲就变了。
在先帝时期,他尚且对先帝存有几分孺慕之情,但在今上即位后,他就变得更加安分守己,更加恪守君臣之礼。
甚至更早,早在江冲重新经历沉船案决定保下秦王之时,就已经决定睁只眼闭只眼地将这件事糊弄过去,他也没想着戳破那层窗户纸。
所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让他也始料未及难以忍受的事,才会选择在妹妹即将择婿的紧要关头豁出颜面地大闹一场。
“你知道贤妃是怎么复宠的吗?”江冲忽然问道。
韩博心里隐隐有了一点不太好的预感。
“去年中秋节她向圣上献的那首诗,是驸马第一次挂帅平雍州叛乱的时候公主写的。”奇快妏敩
江冲笑得格外瘆人,他缓缓念出那首四句七言。
韩博蹙眉,公主写给驸马的,怎么会是一首借古讽今的讽喻诗?
“是不是很可笑?驸马一介武夫粗人,连兵法都是在军中征战时跟着将军们现学现卖,哪懂什么诗词典故。他凯旋之后,得见公主随身的帕子上新题了诗文,便索了去,当作宝贝一样带在身边,喝多了便拿出来炫耀那是公主送他的定情信物……后来,驸马入殓的时候我本想让他带着他的定情信物,可再没找到过。”
“贤妃的事我原是不知道的,但偏偏有人想让我知道。上个月,周傅他母亲寿宴送来的那张请柬……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公主师从何攸之,临过的帖子不计其数,字体自成一派,怎会有人能写出如此相仿的字迹。后来派人查过,你猜怎么着?”江冲的语气中饱含着失望,“贤妃复宠之后,圣上从中书省调阅了所有公主亲笔写给武帝和先帝的奏折。”
江冲也想让自己相信此事乃是贤妃一人所为,圣上并未有任何逾越的举动,可赤^_^裸裸的现实就摆在眼前,让他连自欺欺人都无法做到。
公主何辜?
她出生于崔氏腹中,长于乱世,困于朝局,好不容易遵循自己的心意重获新生,却又平白死于非命,就连死后都不得安宁,还要被卷入此等不堪入目的下作勾当之中。
江冲本不想撕破脸的,他想息事宁人,想忍气吞声,想得过且过。
可若连他都不敢站出来,这天底下还有谁能为公主发声?
江冲在御前大闹时心底的惶恐丝毫不亚于当年决定起兵造反的时候,他既怕自己的懦弱让公主蒙羞,又怕自己没把握好尺度牵连到江蕙。
他其实没那么能豁得出去。
“我真是乏了倦了,在京里待得越久,就越觉得脏。”江冲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由衷地厌恶起这个诗酒风流遍地繁华的盛世皇都。
韩博安抚地揉揉他的后背,“那等妹妹出阁,我们就去北境,如非必要不回京城。”
江冲听到“出阁”二字倏地一惊,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瞬间遍体生寒,急忙抓住韩博手臂,“我不方便出面,你明日找个机会给郑国公府带句话,就说月底之前来提亲,否则我会悔婚。”
“这么急?”韩博听得出江冲目的不在悔婚,而在于催促甘家早日定下婚约,但他不能理解这么做的用意。
江冲满面凝重,“迟则生变。”
韩博面色微变,“你是说……”
江冲点头,“我信不过他的人品。”
相较于贤妃那个刻意模仿长公主的赝品,江蕙身为长公主的女儿,既保留了三分相似的容貌,又有着无法分割的血缘关系,岂非是更好的替代品?
人心难测。
江冲不敢拿妹妹的一生去豪赌,唯有尽快将她嫁出去。
“好。你放心,有我在,妹妹的婚事不会有任何变故,到时候我们一起送她出阁。”韩博郑重地许下承诺。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江冲韩博吾本朽木更新,第 152 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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