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尼迪克特说，路线是设定好的，他们要绕一大圈回到‘第十二夜’。沙发对面的显示屏显示，神乐给他们设定的路线要绕阿瓦隆之晨一圈，中途不停。显然是怕他们半路追上来。地图上的奥莉薇是一个明亮的光点，在星球的另一端闪烁，有栖离他越来越远了。
如果有生之年，他能发表一篇研究埃博族的论文，他一定会写，对于埃博族来讲，信息素的沟通等于言语的沟通。有栖被神乐和萨其拉带走时十分沉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他离开后很久很久，信息素始终残留在房间里。纤细而卷曲，苦涩而酸楚。他不想走。但他不能不离开。
真是有趣，说着要保护有栖的他，却被有栖保护了。
朱尔不打算向军部回报他的非人身份，帝国军又计划招募他，固然有他展露的本领在，更重要的是他识时务，能在关键时刻交出有栖。
似乎一切都在朝着顺利的方向发展。唯一不顺利的、唯一需要安抚的，是他的心。
混乱的记忆交织在他的脑海里。归顺他的敌人，活下来，甚至成为帝国军的将领，就能实现他允诺‘猴子’的梦想，至少是走在实现梦想的康庄大道上；坚持救有栖，就会和所有人作对，救不成有栖，自身也难保。最终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就此放弃。然而他的心无法停止焦灼。
如果就此放弃，纵然日后扳回一千局，一万局，这一局也已万劫不复。就算他日后拯救了一千个人，一万个人，此刻因他而死的人也不会就此复活。胸前的伤口已不再作痛。他不想再一次经历剖心剜肝的自虐，去强行忘记无法释怀的悲伤。
夕阳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下。他们在飞跃属于夜的半边星球。白色的飞船染上了幽蓝的黑暗。顾丹墀站起身，走向操作室，刷手环确认身份后，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橘黄色灯光让他微微地眯起眼。随着橘黄灯光的，还有他在外面闻不到的烟雾味道。本尼迪克特坐在控制台前，戴着头戴式耳机，专注地盯着显示屏，没有听到顾丹墀进门的声音。
顾丹墀走过去，伸长手，在显示屏上方轻敲两下。本尼迪克特如梦初醒，向后推掉头戴式耳机，说：“丹墀？你醒了？”
“我本来也没睡啊。”顾丹墀苦笑，“睡觉的人是朱尔。她好像还没醒吧。”
本尼迪克特随意地挥手：“别站着说话。怎么了？”
顾丹墀绕过控制台，坐在空闲的控制椅上，将椅子边悬垂的安全带拉到胸口，再松手，看着它清脆地回弹，说：“本尼。你怎么看三王子谋杀案？”
本尼迪克特想了想，从从胸前袋里抽出烟卷，朝顾丹墀摇了摇。顾丹墀摇头拒绝。他还没忘记阿瓦隆之晨禁止使用上瘾类药物。本尼迪克特也不勉强，点亮了烟卷，吸了一口，憨笑：“这地方也真是邪门了。连烟卷都禁止。我要是一天不抽一点，浑身都难受。”
“你没有试试他们的‘真神之告’吗？”
本尼迪克特耸肩：“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我没兴趣。我一把年纪了，不愿意为了点兴奋剂去信教。反正皇室也管不到我。我也没在他们面前吸烟。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方便。”
顾丹墀含糊地嗯了一声，目注显示器，说：“你觉得我不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本尼迪克特叹了口气，漫长的烟雾随着他的吹息蔓延在控制室里。他熟门熟路地从控制台下方拿出一个小托盘，在里面弹了弹烟灰，说：“丹墀，我平时不会对你发表什么意见。但你要是问到我，我就要和你直说了。你对那个小漂亮太上心了。甚至超出了你的职权范围。你几乎违反了全部管理条例。司柏德甚至不知道拿你如何是好。你不是在故意让大家难堪吧？”
顾丹墀摇头。本尼迪克特将烟灰碟藏回控制板下方，说：“丹墀，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想怎么样。”
“什么意思。”
本尼迪克特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开始变得浑浊。他究竟不想违反阿瓦隆之晨的法律，按灭烟卷，叹息般吐出烟雾，说：“你折腾这么多，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顾丹墀向后靠在控制椅上，脚尖用力，椅子转了个圈。“我想要他们释放有栖，向纳查道歉，处理四王子。还想让有栖拿出星航图，将星航图交给真正的主人。当然不能交给皇室，也不能交给这艘船的主人。”
“还有吗？”
顾丹墀摇头。
本尼迪克特笑一笑，完成一段操控，新的命令和运算浮现在屏幕上。他等着系统自动运行程式，说：“所以说，你是新人。我也曾经和你一样。多经历几个案子，你就不会有这么纯真的想法了。”
顾丹墀对此沉默不语。本尼迪克特转过身，一手搭着控制台，褐色眼睛里满是恳切的光。
“丹墀，这个案子，你就按照朱尔说的去做。你们站的角度不同。但是她的角度，更有利于结案。有利于你的名誉和简历的积累。你年轻，优秀，幸运，有非常出色的未来。不要因为一时意气用事，亲手葬送了你自己。朱尔让你放弃，你就放弃。我想，她应该对你有新的指示了？”
顾丹墀再次沉默。本尼迪克特从他的沉默里看出了承认。他又笑一笑，说：“丹墀，再过几年，我会在大尉的名单上看到你吗？”
顾丹墀摇头，难得露出一点笑意。“本尼，不要开玩笑了。随便什么人都知道，在军部的提拔难比登天。”
本尼迪克特朝他摇摇手指：“不不。丹墀。或许对于别人而言，难比登天。但是对于你。我亲爱的新人王，朱尔小姐的男朋友，马上又能创造一等兵破案的新历史。提拔，只是你的一念之间。”
他说得言辞恳切。顾丹墀垂下眼睛。本尼迪克特鉴貌辨色，转动椅子，双手架在膝盖上，从下往上地窥视着他。
“丹墀，不要再想了。你现在面临的是最好的机遇，你要就此放弃吗？我虽然年纪大了，但我见过的事不算少。爱丽丝不值得。除非你爱上了他。”
顾丹墀一震，抬起眼睛。本尼迪克特宽厚地笑着，像安慰一个茫然不知坠入爱河的人，伸手在他腿上轻拍。
“有朱尔小姐，你怎么还会喜欢别人？他不值得。他仅仅是你第一个案件的嫌疑人而已。你不要弄错了。你对他只是可怜，没有爱。长得好看、命运悲惨的可怜人太多了。那孩子是很可怜。朱尔也很可怜。”
“朱尔可怜？”
在顾丹墀看来，有很多词可以形容朱尔，唯独‘可怜’不能被计算在内。本尼迪克特却同情地点着头，在他心里，‘可怜’大概是朱尔最常得到的标签。
“她可是一个德·拉·法耶尔。别看她在阿瓦隆威风八面，当她回到家，她面对的可是德·拉·法耶尔家族。那个家族的孩子数都数不清，个个经受了最优秀的教育。你知道朱尔曾经有一个哥哥吗？”
顾丹墀茫然摇头，本尼迪克特也跟着惋惜地摇头。
“我没有见过德·拉·法耶尔公子。只是听说过他的光荣事迹。他本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年轻人，十分蒙老德·拉·法耶尔司令疼爱，然而一场爱情变故导致了他的死，也让朱尔小姐从此蒙受了巨大的压力。你要是看不惯朱尔小姐的做派，就想想她的处境。她要比她哥哥做得更好，才能在老德·拉·法耶尔司令眼里得到一个及格分数。但我听说，那位公子，是一位非常、非常优秀的人。”
本尼迪克特言语里对朱尔的维护再明显不过。顾丹墀干巴巴地说：“大尉，你不是喜欢朱尔吧。”
本尼迪克特一怔，赧然一笑，老脸上难得浮现一点晕红。
“怎么可能。说起来还要托你的福，以前都没机会和德·拉·法耶尔小姐说话，竟然能和她一起出军部的任务。我已经没有遗憾，也没有奢求了。”
顾丹墀点头，深吸一口气，说：“大尉，我明白了。请你更改程式，我要去奥莉薇。”
本尼迪克特僵在原地，一向温和退让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尴尬而愤怒的声音。“丹墀，你说什么？”
“我要去奥莉薇。”顾丹墀重复，“我要去找有栖。”
片刻后，本尼迪克特笑出了声。“我和你说的那么清楚，你居然还要去找爱丽丝？找到他，你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顾丹墀说。这确实是他的真心话，“我只知道，我不能就此放弃。带走有栖的人，会对他采取大量惨无人道的手段。晚了就来不及了。大尉，请你返航。”
本尼迪克特的温和表情消失了。
“不。”他顽固地说，“一等兵，现在请你离开控制室。”
顾丹墀轻叹一声，站起身，
核铳顶在本尼迪克特的额头上。本尼迪克特全身后仰，张开双手，瞪大了眼睛。顾丹墀平稳地握紧核铳，朝他抱歉地一笑，笑容稍纵即逝，像一点闪烁而过的白色叶子。
“抱歉了。大尉。”
“你要开枪吗？”本尼迪克特颤抖地问，“为了那个罪犯，你要朝你的同僚和上级开枪吗？你要知道，现在你用枪口对着的，是唯一一个还在支持你的人。”
“请你让开。”顾丹墀说。他手指用力。本尼迪克特缓缓解开安全带，举起双手，从控制台前的座位上升起，一步一步向外挪去。顾丹墀向前步步紧逼，将本尼迪克特向门外推去。
“不要。”本尼迪克特朝他提示性地举起一根手指，“你会后悔的。为了这个人，你在扔掉你的人生。”
顾丹墀微微摇头。朱尔没有对本尼迪克特提起他的测试结果。他是非人，这个秘密早晚会被引爆。除非他向帝国军投降，成为神乐的走狗。他在军部早已经没有所谓的人生。
“锁门。”
“丹墀。”本尼迪克特又说，“你不要为了一个罪犯背叛。你——”
顾丹墀朝他再次摇头。幅度微小，然而十分决绝。
控制室的门在本尼迪克特面前关闭。他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关闭的灰铁门。顾丹墀的脸还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橘黄色的光从他背后照来，银色的眼睛格外明亮。雪崩前的月亮不过如此。本尼迪克特轻声说：“真神在上，我们全都有麻烦了。”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请勿在此丢弃老婆[星际]更新，第 67 章 去追有栖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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