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彭坐在一家食肆上瞧着街道摩肩擦踵的行人,盗趾军这些年扩张得是真的不错,一座新筑的,现在都还没筑起城墙的城邑,不过十余载便有了如此规模。
从这方面来看,九方燮的管理水平还是挺高的,不过有些事着实不是管理水平高就能解决的。
夷彭看着街上一行鲜衣怒马的少年人,那都是盗趾军将军们的子女,但仅从外表已经很难将他们同奴隶的子女联系起来。
锦衣华服、高头大马、面色红润身形高大一看就是天天吃肉营养充足、皮肤白皙一看就没下地干过农活且精心保养、张扬傲慢....整个一群暴发户。
夷彭不想用暴发户这么不礼貌的词来形容他们,但也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词了。
根据他的调查,这些腿上泥都没洗干净的家伙在发达后着实变化惊人,但他们终究缺乏底蕴,拿这些二代来举例,同样是欺男霸女,吃人/血馒头。那些累世贵族的孩子吃相就透着说不出的优雅高贵,透着高超的技术,而这些暴发户,直白且粗俗。
若非九方燮压制,再加上盗趾生前的宗旨,搞不好这些暴发户就重新恢复奴隶制了。
哪怕不考虑吃相,这些暴发户也是不如累世贵族的。
贵族哪怕最早的祖先长得歪瓜裂枣,但贵族可以通过与美人通婚改良后代的容貌,一代代下来,贵族子弟鲜有生得歪瓜裂枣的,一百个贵族至少九十九个半是美人。
当然,大部分仅限于年轻时候,再美的皮相底子也禁不住成日大鱼大肉、声色犬马,大部分贵族过了三十岁身材就会开始走形,而身材一旦走形,底子再美也没用。
夷彭有些庆幸自己将自己的几个孩子都扔去了条邑,在辛筝那里她可不会因为血缘这种因素放纵别人用她的名头做什么,更别提还不是什么正经亲戚,不随手弄死都是考虑一边用着别人一边弄死别人的孩子不地道。
辛筝对几个孩子做了什么夷彭不太清楚,但他去条邑看孩子时发现孩子们都跟换了个人似的,非常满意。
不求成龙成凤,反正冲着他这些年为辛筝做的事,不会短了孩子们一口饭吃。但不能成祸害,若还是血统贵族的时代,当祸害也没什么,但未来是辛筝的天下,当祸害就是嫌弃家里钱太多,人头太多,想无偿送给辛筝。
饮了一口米酒,夷彭又等了一会,终于等来了自己要等的人。
夑推门而入在食案的另一边坐下。“夷彭乃盗趾城的好友,想见我,何须如此拐弯抹角,城主府又不会有人拦着你。”
夷彭随口道:“只是感觉你的日子不太好过。”
夷彭随手指了指街上鲜衣怒马的少年们,辨识度极高,都不用仔细找。这年头颜料并不便宜,颜色越鲜艳的料子就越难染,也越贵。一身绸缎的彩衣,寻常人可穿不起。
而且就算不看街上那些人,九方燮本身也能看出不少信息,九方燮是长生种,但他现在都有白发了,明明他还没进入暮年期。
夷彭道:“我觉得这些做派比贵族还贵族的家伙非你所愿,更非盗趾所愿。杀死怪物的人,最终成为了新的怪物。你们还不如杀死怪物后变成新的怪物的人呢,人至少杀死了上一任的怪物,而你们还没能杀死怪物就已变成新的怪物。”
夑沉默的看着夷彭,须臾,开口:“这番话是辛筝说的吧?”
夷彭愣了下。“此话怎讲?”
“你说不出这样的话。”夑道。“你心里是渴望成为怪物的,但你头上有个更可怕的怪物,你只能臣服她的意志。”
“但这话并非大君所说。”夷彭道。
夑讶异的看着夷彭。“除了辛筝,这世上还有谁能说出这样的话?”
虽然这个话是对炎帝曾经说过的饕鬄食人,杀死了饕鬄的人却成为了新的饕鬄的变形,但真正能够理解,并且跳出自身局限认识到它意味着什么的人太少了。
他能想到的也只有思维逻辑不走寻常路的辛筝。
夷彭道:“是青婧子说的,她给大君上课时,告诉大君,勇者会在杀死怪物后变成新的怪物,但大部分的勇者还没杀死怪物就先迫不及待的长出了怪物的鳞片与爪牙。”
辛筝那会儿非常的缺可用之才,为了培养他,时不时会带他去青婧那里蹭课,这让他认识到何谓灾难君王的同时也明白为何灾难君王能造成那样的破坏力。
不怕恶人作恶,就怕恶人博学多才,比谁都有文化。
因为有文化,青婧很喜欢故意将别人的思维带沟里去。
若非辛筝比较敏锐与警惕,每回都会与青婧打擂台,夷彭说不准就被青婧给带歪了。
夑好奇道:“那辛筝说了什么?”
“大君向青婧子确认了一个问题。”夷彭神色复杂的道。“怪物是否并非不死之身,是可以被杀死的。”
夑愣住,不太明白辛筝的思维,只听夷彭继续道:“确认了这一点后她说,当勇者变成怪物时,新的勇者必然收拾好了行囊开始启程。”
夑突然就不是很确定辛筝那么特立独行究竟是青婧影响的还是她本身就是这样,但心中思绪乱跑,面上却不显分毫,更没忘了正事。“这是你准备用来说服我不让道,帮兖州把守门户的说词?”
夷彭露出了笑容。“你误会了,大君希望你给联军借道给联军。”
夑愕然。
夷彭道:“一个势力的首领无法背叛势力的利益,莫说你不是三岁小儿,纵你是,盗趾军也不会允许你背叛他们的利益,若是背叛了,左不过换个首领的事。”
夑问:“难道辛筝就会同情我?”
夷彭道:“自然不会,大君希望双赢。不借道会得罪联军,联军必定不会介意在打兖州之前先打盗趾军,毕竟没有任何王侯贵族会看造反的奴隶顺眼,你们天然对立;借道又会得罪兖州这个同样废奴的亲近盟友,更别提多年前唐武侯假虞灭虢这一前车之鉴,兖州若破,盗趾军亦不得活。”
虽然知道夷彭夸大了,但都是实话,夑便未打断,安静的听着。
夷彭道:“联军不可信,何不趁机良机削弱他们?让联军有来无回?”
夑问:“然后盗趾军就是澜州与扬州的公敌了。”
夷彭反问:“不如此,你们难道就能活?”
夑噎了下。
夷彭继续问:“对了,夑可曾想过盗趾军的未来?”
夑神情喜怒难辨的看着夷彭。
夷彭道:“没有流过血,凭什么分赃?”
夑默然。
数日后迎来了联军使者的夑提出了一个条件:借道可以,但盗趾军周围有几个小国,盗趾军有点兴趣,希望吃肉时没人来捣乱。
反正不是自己的国与土地,而且灭了兖州后不仅那几个小国是自己的,盗趾军控制的土地也是,最重要的是自己与兖州开战时盗趾军若是闲着,未免令人不安。
权衡利弊后联军中的大国迅速达成了意志:答应。
亘白1138年仲夏。
燮拆开自蒲阪传来的加急密函阅览,一时无言。
知道你不寻常路,没想到你这么不走寻常路,别人拉拢盟友来灭你,你却策反了别人辛苦拉拢的盟友将人一锅烩了。
唐侯的嗣君似乎才三四岁,这回的对手又是防风国名将,唐国的结局可以预见。
燮愣是没法判断唐侯与辛筝究竟谁更骨骼清奇。
默然须臾,燮思考了一番。
澜扬联军许诺的地盘还没完全打下,还有一个没灭,辛筝结束战争结束得太快了。
四线战事,已经结束了两线,冀州那边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安排,但想来辛筝不会真的同冀州联军硬拼。
战机这东西稍纵即逝,燮很快便有了决定,着人去召开议事。
盗趾军在盗趾时是毫无疑问的一言堂,盗趾说往东就往东,说往西就往西。到燮这里仍旧保留了这种传统,至少在燮凭借自己的文治武功征服了所有人后也能一言堂了,只是比起盗趾时终究还是差了些。
起码盗趾要是还活着绝对不会有人穿得贵族似的跑他面前晃悠,更不会在他拍板做了决策后提出疑惑为什么。
虽然燮的决策看上去的确有点不合理,前不久才与联军结盟,这会儿就要反手捅刀了,而且那几个小国还没灭完呢。
燮感觉重点应该是最后一部分,那几个小国还没灭完。
礼崩乐坏这么多年,前脚结盟后脚捅盟友在这年头是家常便饭,若非如此辛筝也不能那么轻易的策反豫州联军。
关键在于那几个小国,打下地盘获得更多的土地与人口,这些家伙能够捞取的油水也会更多。
燮心中微叹,却还是耐心的解释怎么回事:“我们不容于王侯贵族,联军攻破了兖州,我们便是假虞伐虢中的虞,若联军败了,柿子捡软得捏。与其等他们恢复了元气来寻我们麻烦,倒不如先削弱他们,再一次扩张....”
一听到扩张,众将顿时就精神了,认真听了起来。
计划通过,燮却愈发心累。
战略是早就定好的,虽然大部分人都不知情,燮也没将所有人都瞒着。
战争并非一拍脑门就能打起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光是粮草就不是马上就能筹集好的。每一场战争在真正明刀明枪的干上之前便已开始,大量的物资调动就不可能瞒得过谁,不论是自己人还是别人。
区别只在于,敌人会不会被误导。
至少联军成功被误导了,燮大宗的调动物资,他们只以为燮是和那几个小国打,事实也的确是,但实际调动的物资远远超出了需求,并且大部分是暗中往北方运输。
再加上盗趾军还有一个小国没灭完,联军便没多想。
燮带着盗趾军抄了联军后路联军还在纠结要不要出兵。
准确说是扶风侯想退兵,高辛洋不想。
联军在北方打仗时后方出了问题,为了供给大军的粮草,各国都在本就重税的基础上了增加了税赋,氓隶苦不堪言。
本来只要打赢了,劫掠到足够的财富,不仅能化解民怨,连原本的矛盾都能缓解,然而,辛筝她不讲武德。
夷彭商队在澜州与扬州的南方格外的活跃,从前还只是抢那些要么卖身为奴要么死的流民,如今连非流民的人口也抢。
夷彭商队开得条件甚好,签五年的契书,去南溟那些无人的半岛与海岛垦荒修建海堤,包吃包住,不论地里的收成如何都有固定的工钱拿,不用缴纳任何税赋,五年后还能分地。
来者不拒,哪怕是奴隶,到了新地方后就是良家子。
这条件着实吸引人,莫说奴隶,便是还没沦落为流民的庶人们也拒绝不了。前者不想当奴隶,想吃饱饭,后者虽然还没沦为奴隶,但连年战争,年年入不敷出,继续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该全家为奴了不说,孩子一个个死在战场上,也着实痛苦。
有的家庭甚至出现了生男便扔河里喂鱼,生女便留下来养大的情况,原因便是男孩长大后一定会被征入伍,而女孩有一半概率不会被征为兵卒,可以给父母养老送终。
在夷彭商队不怕花钱就怕掠夺的人口不够多的精神下,澜州与扬州南方出现了大范围的人口逃亡。
最缺德的是,虽然对两州的南部广撒网,但夷彭商队仍旧分了重点区域,扶风国与高辛国便是重点下手的地方。
这对难兄难友中,高辛国受害最重,扶风国虽然也连年征战,但前前任留下的家底太丰厚,还撑得住。高辛国虽然也有前任留下的丰厚家底,但再厚的家底也架不住高辛国这些年冠盖诸国的对外征战频率,可谓将以战养战四个字诠释到了极致。m.xqikuaiwx.cOm
大抵是高辛洋着实是军事天才,至今还未有一败,但一将功成万骨枯,以战养战显然不能让所有人都受益,与通过军功蒸蒸日上的军功新贵形成对比的是破产的庶人越来越多。
夷彭商队伸手一勾引,底层氓隶们便如狂蜂浪蝶般扑去。
按理说最想退兵回去收拾夷彭商队的应该是高辛国,倒是防风国可能因为自身的北境延伸到了澜北,攻破兖州可以将新得的疆域与旧疆域连接起来而不想退。
现实却是反过来的,扶风侯急着回去收拾夷彭商队,高辛洋坚持一定要攻破扶风峡,被掠夺的人口等收拾了兖州,没了主子,夷彭商队还能不吐出来?
与兖州离得近的,受夷彭之害轻的坚持打。
离兖州远,哪怕得到土地也是飞地,受夷彭之害重的想退兵。
前者的比例小,但他们中有联军中话语权最大的高辛洋,一时间僵持住了。
扶风侯很想不理会高辛洋,但高辛洋的军事才华与武力太强大,他也怕自己前脚转身要走,后脚就被高辛洋给收拾了。
高辛国这些年极速扩张,已经有了出海口,海岸线虽不如扶风国一般夸张,但往来扶风国还是方便了很多,真打下来,纵是飞地也比常规意义上的飞地管理方便。
僵持了数日没等来和解倒等来了后路被盗趾军给抄了的消息,扶风侯与高辛洋瞬间想起了盗趾军与兖州的前盟友关系,迅速达成和解。
扶风侯带着澜州联军去对付盗趾军,高辛洋带着扬州联军防着兖州。
扶风侯:“....”你带的军队比我多,你要对付虽然实力更强大,但短时间肯定会看着盗趾军消耗不会出来的兖州军....罢了,你拳头大,你说了算。
扶风侯前脚离开高辛洋后脚便拾掇拾掇退兵,却于半道上遭遇了兖州军的埋伏,终于逃出生天,收拢兵马,十万大军折损近半。
思虑片刻,高辛洋调转马头杀向前不久的盟友,刚刚逃出生天的扬州联军猝不及防之下或被灭或被俘。
另一头盗趾军却没等到扶风侯,并非没有找到敌人,尽管敌人饶了个道,但燮早就防着呢。
然,寻是寻到了,却并非扶风侯。
鏖战时燮便觉得那怪怪的,扶风国的军队还是很齐整的,在几十年前不同兵种便有了严格的军徽区别,不同军队也用写着将领名字的旗帜区别,辨识性极高。但遇到的军队在这方面却是差了些,很多根本就没有辨识性。
打赢后抓了俘虏一问,扶风侯对盟友们表示:我不放心高辛洋,那是个小人,为了避免它背后捅刀,我要防着他一点,所以我殿后。
虽然殿后了,但扶风侯还是很厚道的表示,大路多半有埋伏,你们不如绕个道,避开盗趾军。
燮马上让人去调查大路的情况,得知在自己同联军打得热闹时扶风国的军队从大路跑了。
燮:“....罢了,总归是有收获的。”
至少澜北这一片很快就会全是盗趾军的了。
澜北诸国的精锐在这里全灭了,而近二十年来不是在战争就是在战争的路上,如今的兖州也没有余力将手伸到扶风峡南边,正是盗趾军扩张得良机。
燮很快发现自己再次小瞧了辛筝唯恐天下不乱的能耐。
打扫了战场准备去问候友邻时燮收到了兖州发出的王诏,王诏很长,引经据典,意思总结一下就是:
王要废除分封制,请天下诸侯们配合,主动除国,那么还可以让你保留财产,并赐予新的爵位,若不配合也可以。五年后王师将一路推平所有不从,不从之国,王侯贵族全数陵光半岛与炎洲二选一,请天下诸侯慎重思量。
王表示,孤是一个很讲理的王,所以孤不会乱来,孤这么做是有法理依据的,孤遵循了祖制,并无改祖制的意思。
昔年青帝分封天下,可是特地注明了,诸侯们干得不好就得除国,并且王有权废除分封。
不信的话,可以去自己宗庙里翻翻当年分封的诏书,分封诏书的格式是青帝定的,青帝注明诸侯干得不好就得除国的几句话每一封王诏都有。
如今天下大乱,诸侯贵族们打得脑浆子都出来了,视民为私产,民不聊生,天下诸侯皆不合格,皆当除国。
瞅瞅青帝当年对诸侯们的期许和要求吧,哪些纯粹期许,便是现在都做不到的就算了,只提现在能做到的:治下民众生活安乐,诸国有哪国治下民众生活安乐的?
啥?你说那青帝说干得不好就除国的那几句话太含糊了,可以解为好几种意思,青帝不是这个意思?不,孤说青帝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至于王有权废除分封,这同样是史书亲证的,决定分封时青帝举行了盛大的祭天,祭文上就写着,她分封是权宜之计,王畿实在是没法直接治理过于辽阔的疆域,故而分封,因而王有权在未来废除分封。
青帝当年说的是王能直接治理整个帝国时就可以分封了,如今王仍旧做不到直接治理整个帝国?那是你的认为,孤不要你认为,孤要孤认为。
虽是以王的名义颁发的王诏,但谁不知道王就是辛筝手里的傀儡?
燮道:“天下要大乱了。”
跟随在他身边的心腹鹄道:“这天下几时不是乱的?”
燮道:“乱也分不同的程度,以往诸国交战都是以占几座城为目的,鲸吞蚕食灭别的国,不会一上来便打灭国战争。此诏一出,天下诸侯将不死不休。”
鹄思考了一会儿,问:“同辛筝不死不休还是同别的诸侯不死不休?”
“都不死不休。”燮道。“此次兖州四线作战,调动兵力将超过百万,如今的诸国,有哪一国拿得出百万大军且粟可支百万大军作战两年?要在未来同辛筝抗衡至少也要拥兵百万,粟支十年,而想要满足这些,需要更多的土地与人口。这封诏书啊,是往火上浇了一桶浓油。”
帝国诸侯间的战争烈度瞬间更上一层楼,而在诸侯们打生打死时,兖州却在休养生息,以待来年以精神奕奕的王师讨伐疲惫无道的诸侯之师。
鹄问:“难道没有这封诏书,诸侯们就不会打了吗?”
燮愣了下。“会打,但没有她火上浇油,还要几百年才能发展到即将到来的程度。”
诸侯们再视民如草芥也是有脑子的,打完了一场战争也要休息几年,缓一缓,但现在,不会缓了。
鹄闻言道:“打完了以后会怎样?”
“天下一统,再无战争,至少大范围内不会再有战争。”
“那不是很好吗?下一代人会活在没有战争的环境中。”
“这一代人会活在最黑暗的噩梦中。”燮叹道。“但这样也不算最差。”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常仪白帝更新,第 622 章 第八十五章九方燮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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