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快文学>都市小说>常仪白帝>第 436 章 第五章鯈
  亘白1109年冬。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也能塞牙缝,鯈发现自己这段时间似乎在实力诠释这一道理。

  进入濁山国境内后不幸被盗贼给抢了,若非及时将钱财洒落争取时间,可能他人也沦为釜中羹汤了。

  所幸他是吃技术这碗饭的,只要脑子在也还能吃上饭。

  但,为什么只是进猎场偷采药材,顺便打个牙祭都能被逮个正着?不是说这片山林猎场很少启用吗?

  鯈哀叹着自己的倒霉,姮却是甚为好奇的尝了尝和偷猎者一块发现的肉汤。

  闻着格外的香,令人食指大动。

  尝了一口,是野豚的肉,豚肉腥躁,野豚肉就更上一层楼了,然而陶罐里的肉的腥躁味却很淡。

  姮仔细瞅了瞅,发现陶罐里除了肉还有不少药材,让肉的味道改善的大抵是这些药材。

  姮看向偷猎者,侍卫们发现鯈时是想直接射杀他的,但偷猎者反应太快了,身手敏捷得不可思异,最后还是四五个侍卫一起合力才将人给制服。但也因为这人的身手异于常人的好,便没被当做普通的氓隶偷猎者处置,而是押了过来给她看看。

  但姮瞧着,感觉对方不像刺客死士,甚至有点矛盾。

  少年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五官很齐整,搁在氓隶中是个美人,但放在贵族中却只是中等,不是下下还是少年有一双仿佛星子般璀璨令人见之难忘的眼睛,清澈干净通透,姮见过很多的眼睛却从未见过比这更美的眼睛。哪怕是她八岁时去冀州参加巫女的继位典礼,巫女望舒那双美得她现在都还能想起来的眼睛也要稍逊一分。

  少年虽然很瘦,但一点营养不良都没有,从他的身体与皮/肉能够判断他经常吃肉,不然不能长得这么高大健康,能够经常吃肉的都是贵族,也可能是猎户。少年的皮肤比氓隶要好许多,却又远没有贵族那么好,手上也没有长年累月习弓的痕迹。

  手臂上倒是绑着一把□□,但那把弩粗制滥造的程度令人拒绝称之为弩,箭头是燧石的。

  另一把使用的武器是草叉,草叉的尖端绑着燧石刃。

  若这是刺客死士,那姮很难不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这是一个纯粹的偷猎者。

  姮问:“为何偷猎?”

  鯈想了想,道:“您这话问的,草民很难回答。”

  这回答有点出乎意料,姮来了点兴趣。“为何?”

  “贵人可知何不食肉糜?”鯈问。

  姮喜怒难辨的道:“你骂我?”

  求生欲顽强的鯈赶紧道:“不,我只是想说贵人您不能强求饥肠辘辘吃不上饭的人不犯法,那是耍流氓。”

  山川河泽是君侯与各级贵族的禁脔,对于氓隶是不开放的,但饿肚子的人遵纪守法的精神有几分委实是个好问题。

  姮闻言道:“说谎,你的身手绝非寻常人,你即便不是游士也不会太差。”

  鯈道:“我不是游士,你觉得我身手好是因为我是狼养大的,我也没有身份,做不了游士。”

  游士也不是什么歪瓜裂枣都能当的,至少也得有身份,而有身份,要么自己是贵族,要么祖上是贵族,再不济也是贵族或贵族之后的养子弟子。

  他跟哪个都不沾边。

  姮没想到还能有人是被狼养大的。“以后你便是做孤的侍从。”说完便看到鯈的神情跟便秘似的,不悦。“做孤的侍从委屈你了?”

  鯈忙不迭摇头。“不委屈,只是草民散漫惯了,很难适应礼的约束,怕惹出麻烦被处死。”m.xqikuaiwx.cOm

  姮有生以来不是头回被人拒绝,做为一个没有多少实权的国君,被拒绝是常态,但鯈这般骨骼清奇的拒绝之词着实头回听。

  姮想了想,道:“既如此,你便是野人,偷猎是死罪。”

  鯈道:“那也是大君您的罪。”

  姮笑了。“我有何罪?”

  鯈振振有词的问:“人若可吃饱穿暖,谁会犯罪?您是国君,若非您无能,氓庶如何能为了一口吃的犯罪,您难道无罪?”

  姮觉得这人得亏遇到的是自己,换个王侯贵族在这听了这一番歪理逻辑还不得处死他。“我听你的口音不似濁山国人。”

  鯈瞬间卡了。

  幸运的是姮没打算和他计较,而是问:“似你这般吃不饭的偷猎者很多吗?”

  鯈很想说不是吃不上饭要饿死了也没人会想来猎场偷东西,毕竟被抓到了是要处死的,活着不好吗?

  但显然是不能这么回答的,鯈反问。“大君是要问罪吗?”

  姮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是,请大君杀了我,若不是,草民可以给大君答案。”

  姮闻言终于正视少年。“不是,孤不会杀人。”

  鯈选择了相信姮,给了她答案。

  不是很多,是非常多。

  这几年冬季越来越冷,夏季时不时闹干旱,氓庶的日子很不好过,一年到头根本攒不了什么钱,但日子还得过,人还是得想办法活下去。

  跑到贵族们的山林偷东西,挺寻常的。

  至于被抓到会被处死,只能说,当偷东西只要不被抓住就不会死,而不偷就一定会死,不偷的要么是白痴要么是重视气节胜过生命的真高尚贵族。

  本来只是兴之所至随口询问,没想到答案会是如此惊心,姮继续问了下去,问到最后冬猎的兴趣完全没了,将鯈放了后便回了桑台找隰叔。

  隰叔道:“你说的情况我都知道。”

  姮问:“那为何不管?”

  隰叔道:“没法管。”

  “什么意思?”姮不解。

  隰叔解释道:“粮食减产是气候的影响,凡人无法改变气候让气候重新变得暖和,即便你是君侯。”

  姮思考了下。“就算这样,难道不能做点什么吗?”

  “做点什么?”隰叔问。

  “赈济?”

  “我们先不讨论国库有没有那么多钱粮,毕竟你是她的孩子,实在不行可以向她借钱,我们先讨论,你要如何将赈灾的钱粮发到氓庶手里?”

  “自然是安排职司与赈灾有关的官吏们去做。”

  “那你怎么保证他们不会贪污?”

  姮一时无言。

  隰叔道:“你若做得到十成的赈灾粮能有两成落到庶人手里我都不介意喊你阿母。”

  姮更加无言,你话都说成这样了,她再不懂这里头的道道也该知道难度很高。

  想了想,姮问:“不能将伸手的人都给杀了吗?”

  “你将人都杀了,谁为你治理国家?”隰叔道。“你没法靠自己一个人治理国家的。”

  姮不死心。“减税呢?”

  发不了赈灾粮,不给人增加负担总可以吧?

  隰叔道:“减那里的税?”

  “自然是全国。”粮食减产是全国的事,自然要全国减税。

  “贵族的封地里税赋都是他们自己征收,只上缴一部分给我们,你要减税便意味着他们的利益受损。”隰叔道。“你要如何补偿他们的损失?还是说,你不打算补偿?”

  姮反问:“孤补偿得了?”

  “你便是掏空国库也补偿不了。”

  姮无奈道:“你除了打击孤就没点建议吗?”

  “是你想做点什么的,自然要你自己想。”隰叔理所当然道。“你十四了,不是四岁。”

  姮自己想,想了半天就想到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开放属于公族的山林和猎场让氓庶在冬季时可以进山捕猎,运气好的话,多少能弄点吃的。

  王侯贵族们瓜分山川河泽并非为了浪费。

  帝国早期的时候山川河泽并没有封起来,只是规定只有冬季才能狩猎。避免将山林里的猎物给猎光了,竭泽而渔。后来随着王侯贵族们的崛起,为了保障贵族的肉食供应,山川河泽就被封了起来,产的肉食只提供贵族,以保障贵族能够每餐食肉。

  即便如此,也不是每个贵族都能顿顿食肉。

  贵族接受军事训练,对于食物的需求很大,以姮为例,从三岁起就被隰叔拎着接受军事训练,食量一天比一天大,训练量也不断增加,又刺激了食量,到了现在,日食肉半斤。

  这还只是一个家境优渥的贵族个人的食肉量,贵族的家里不可能只有一个人,还有配偶、孩子们、家臣、奴隶等存在,奴隶可以不给肉吃,但别的确还是得给肉吃,只是量会减少,但人多,总量也不会少。

  一个真正的贵族还得经常举办宴饮,宴饮上绝不能没有酒肉。

  封山圈湖也满足不了需求。

  山林猎场里为贵族服务的猎人开始尝试放养动物,增加产出,也供贵族游玩狩猎。

  隰叔与姮都不是喜好游猎的人,公族猎场里的动物在供食用之余还有不少富余,只要运气不是太差,姮觉得氓庶多少能弄到点吃的。

  不过猎场一开放,莫说富余了,便是姮自己想吃新鲜的肉食都可能有点肉食。

  日子缓缓过去,从冬季走入春季,虽然春季有青黄不接的难处,但再怎样也比冬季好,至少可以揪田野里的野菜吃。

  姮向隰叔申请想出台城转转。

  “想出台城?为何?”隰叔微微蹙眉。

  “孤从小不是在台城就是行宫,哪怕偶尔的出宫也是层层护卫,突然发现,孤对这座城一点都不了解。”姮道。

  隰叔想了想,因为怕姮出事,他似乎是将姮拘得有点严重。

  姮想放风也能理解。

  隰叔仍旧犹豫。“但你的安全。”

  姮尚无子嗣,刺杀她的回报相当惊人,尤其是对于公族中对国君之位有兴趣的亲人而言。

  姮皱了皱眉。“孤已非稚子,即便是稚子也会有长大的时候,你不可能因为想保护孤便将孤一辈子都拘着。”

  隰叔纠结了半天,看着姮眉宇间的不耐,最终还是妥协。

  也不知怎的了,明明小时候乖得不行的崽崽这几年脾气越来越来喜怒无常,父女俩时不时的产生争执,经常没说几句话不是把话给聊死了就是莫名其妙吵起来。

  虽然出了台城,但姮仍非一个人,隰叔同意让她出宫,也同意不让一大群禁卫层层叠叠的围着她让她什么都接触都不到,但并没有答应让她一个人出门。

  护卫们从明着围绕变成了暗着跟。

  姮虽然这几年脾气不太好,但脑子还在,没什么一个人出门玩白龙鱼服的想法。

  然而,真出了门,却不知道具体该去哪里转悠。

  宫城区她并不陌生,有时也是会参加贵族的宴饮的,十几年下来宫城早就熟了。

  思考了一会儿也没什么目标,干脆漫无目的的往从未踏足过的郭城溜达,从东郭一路溜达到南郭,看到一家医馆门口围着一大群人,好奇的凑了过去。

  医馆的门口铺了一张很长的草席供路人坐,围观的人都是坐着的,后来的一眼便能看清什么情况。

  一名少年在医馆的檐廊下侃侃而谈,确切说是给围观者讲故事。

  姮仔细瞅了瞅,少年看着真眼熟,这不是冬季时在猎场里偷猎的少年吗?

  洗干净了换上干净衣服看起来还挺精神的。

  给氓庶讲故事讲得眉飞色舞,感染力极为出众,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姮听了一会才恍惚反应过来自己为何会有种少年在发光的感觉。

  礼崩乐坏,瞎子都能看出礼乐天下时代已经结束了,但未来该用什么思想来治天下,让天下重新安定下来呢?

  同一卷史册,不同的人解读尚且能够分成不同的流派掐起来,何况思考治天下这种事。

  一个人一千种思想都不足以描绘帝国最近几百年的思潮混乱,诞生的大小学说堪比天上繁星。

  学说互掐的惨烈不比诸侯征伐逊色,掐了几百年后,一些实在不怎么靠谱的学说纷纷被淘汰,相对靠谱的学说则吸收别的学派的优点完善自己,然后继续掐,掐到现在,数得上号的学说仍旧有几十种。

  每家学说内部也不是一派和气,在学说创造者骨头都烂没了的如今,各家学说内部也有不同的派系。只是百家乱斗有点厉害,且相比内部理念分歧,无疑与别家学说的分歧更大,因而内部的派系勉强能够按下分歧一致对外,哪天要是有一家学说独霸天下了,那独霸天下之日便是学派四分五裂之时。

  不同于诸侯用武力征服疆土,学派走的是文化人路线。

  支持某一学说的弟子在大街上讲学,吸引感兴趣的人,洗脑听众是惯常手段。

  讽刺的是学说的精英传人们时不时跳反。

  隰叔曾经给姮讲过如今几个著学的一个奇葩情况。

  比如儒学派,止戈学派、计然学派。

  儒家推崇礼,复古。

  止戈家走的是止战路线,遏止与消弭战争,重视秩序与集体利益。

  计然学派,提倡贵己、为我、轻物重生,视个人感官的物质利益高于一切。

  游士支持与学习某一学说或许有为自己牟利的念头,但更多的还是寻找结束乱世的出路。精英弟子无疑是每家学说的众多弟子中懂得思考的存在,学说的每一次的进步与分裂都是这些精英弟子带来的,但不是所有精英弟子都会绑死在一家学说上,觉得此家学说不合胃口就叛离跑到别家去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历史上比较有名的思想家不是自立门户就是跳反者,后者的区别在于跳了几家。

  儒家学派的叛离者必然投入止戈学派。

  止戈学派的叛离者必然投入计然学派。

  计然学派的叛离者必然投入儒家学派。

  做为国君,姮每家学说都有接触,听了好一会都没听出少年讲述的内容是哪家学说,感觉哪家都有,又哪家都不像。

  最像计然学派,但少年的故事里有惩恶扬善,调节自己心情以积极的态度去面对生活的磨难的内核,却没有计然学派贵己、为我、视个人感官的物质利益高于一切等东西,更像是在告诉听的人,人应该怎样去生活,热爱生活,享受生活。

  思想学说是什么?

  不知道。

  少年讲了半刻时辰便停止了,有病人来了。

  有的听众起身离开,也有留下来想听完少年说的故事。

  姮再次看向医馆门口挂的幌子。

  玉宫的第五任巫女是一位医术爱好者,喜欢行医研究疑难杂症,但人族识字的人太少,她哪怕写个幌子别人也不知道她是医者,她借巫女的权力定下了规矩:所有行医者用的幌子必须有大青根的花纹。

  不认识字,总会看画吧?

  何况大青根还不是什么稀罕植物。

  时至今日,大部分人都习惯靠幌子上的大青根花纹来辨认医馆和游医。

  不同于大部分游医简单粗暴的拿着一面除了大青根花纹外什么都没有的幌子,医馆会添上名字。

  少年开的这家医馆也不例外,幌子上写着两个加大濁山国的文字:心医。

  心医?

  姮不解,医道根据病症细分为二三十个分支她是读过的,并无心医这一分支。

  少年很快给病人诊断完了,也没抓药,而是将药方上的药材的模样给画在了木片上让病人的家属拿着自己去野外找药,他用的都是野外常见的药材,不难找。

  诊完了病人,少年又回来继续讲故事。

  姮坐在草席上一直听到少年不再讲,却没离开,而是进了医馆。

  “医者你好。”

  讲了半个时辰的故事渴得不行正在喝水的少年感觉这个声音有点耳熟,脑子判断出在哪里听过后身体也瞬间做出了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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