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君已经做得很好了,努力又刻苦,但....葛天侯总希望她能够做得更好,至少不能差太多。
嗣君忐忑不安的低着头,葛天侯的表情管理很到位,这点本事都没有他也不能从卑贱的私生子一路爬上国君的宝座。
但嗣君也不笨。
她知道,葛天侯对自己是不满的。
葛天侯的心思隐藏得很好,奈何他是君王,所有的人都会将他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眼神细细分析,表情管理纵然满分亦挡不住臣子们察觉他对嗣君的不满意。
从龙之功的高回报本就诱人,更别说君王心中对嗣君有不满,无疑更增长了有心人的勇气,甚至让许多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也下了场。
然而,朝臣们察觉出了葛天侯对嗣君的不满意,一直努力推波助澜想让葛天侯废了嗣君,嗣君也在多方势力的扯后腿下办砸了不少事,但葛天侯死活就是不废。
搞得前赴后继努力的人们都要怀疑自己是否搞错了,大君你对嗣君的不满意其实都是假的吧?
嗣君大概也能猜到葛天侯为何不废自己。
葛天侯自己就是私生子上位,已经将嫡长继承制给践踏了。
但,嫡长继承制虽然保守,却也有其优势——稳。
葛天侯并不希望自己前脚死,子女后脚就相杀起来,甚至不会只是一代人,而是代代相杀。
隔壁兖州的辛国千年的血亲相杀史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曾经怎样践踏宗法制,葛天侯如今就得十倍百倍的描补,重新竖立嫡长继承制的权威,否则子孙将代代以他为榜样。
纵是如此,他的失望也实打实的,若有一日他的失望压过他对修补嫡长继承制的耐心,嗣君可以遇见自己的下场。
更无法与人言说的是,她已经快四十了,
氓庶的寿命很短,活到三十岁都可以称之为长寿了,贵族的寿命自然不会向氓庶那么短,但普遍也就五六十,当然,修炼有成的另当别论。
葛天侯已经七十多岁了,仍旧很健康。
嗣君有的时候也不确定自己和葛天侯最后究竟会是谁先熬死谁。
从出生起就被立为嗣君,至今已有三十七载。
帝国漫长的历史不乏长寿者,但三十七载的嗣君却是不多见。
敲打提点了嗣君一番,葛天侯让嗣君带着一大堆奏章回去处理。
凭心而论,嗣君的资质不错,在大部分人中已是优秀,不然他也不能如此放心的让嗣君抱着一大堆奏章走,帮着自己处理政务。
葛天侯叹了口气,他也不明白冀州的局势为何变化得如此之快。
方雷侯被囚,但他的儿孙们没有。
方雷侯的长子已经死了,但别的儿子们都还活着,最重要的是,方雷国最合法的继承人——方雷侯的嫡长孙同样还活着。
方雷忞有最正的法理性,但他多年来一直都在蒲阪为质,在方雷侯被囚时因为跑得快而没跟着被囚,跑回了葛天国,但在葛天侯经营了多年的叔叔们看到兄长的嫡子回来了,没几个高兴的。
方雷国如今正热闹着呢。
方雷能够取代前任冀州牧有国力强大的因素,却不是主因。
冀州万万人口,支撑起了十几个大国一大堆中小国家,当年能够和方雷掰腕子的大国很多,方雷最大的优势是毗邻西荒。
如今太昊琰已亡,这枚发展得过于庞大的棋子自然就碍眼了。
如同上一次冀州牧权柄的变更一般,冀州必将迎来重新洗牌。
在这样的多国角逐中,机遇变化无常,若不能敏锐得跟上变化,必将被淘汰,如同曾经的无怀国。而跟上了,回报也会是惊人,如同如今的葛天国。
揉了揉额角,葛天侯看向跟了自己数十年的寺人。
寺人马上禀报道:“那人的路线,约莫六天后便会到长葛。”
他也不知那人是谁,只知道从下面传来有个与葛天侯生得很相似的人在葛天国到处走的消息传上来后葛天侯便奇怪了起来,非常的关注那人的行踪,几乎每天都要问。
葛天侯沉吟片刻。“她又做了什么?”
又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
从始至终的如一,只是看,大城邑看看,穷乡僻壤也看看。
一定要说她在做什么的话,大概就是不管去到哪里,她手里一直拿着纸笔,时间安排非常规律:要么在街头巷尾买吃的喝的顺便找人聊天;要么在荒郊野外赶路;要么就是在写写画画。
寺人非常细致的说了说,虽然很枯燥很乏味,但葛天侯的关注太特殊了,让下面的人监视时不免细致,细致到连那人每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都给汇报了。
葛天侯思考了一会儿,道:“将她写的那些东西给我拿一份来。”
寺人觉得这有点难度。
情报显示那人身手不凡,在乡野溜达时遇到过一头剑齿虎,那人一拳给打死了,单手扛着剑齿虎进了城,换了不少钱。
不过葛天侯要,眼线们自然会想办法弄来,效率很高,第二天就给送来了。
那人对于写写画画的东西,画完后都不爱惜的,随手乱扔,想拿到太容易了。
葛天侯拿着被涂抹得一塌糊涂的纸辨识了好半天才看懂这写得什么。
估算葛天国人口,男女比例,不同年龄段的人口,出生率,死亡率,不同阶层的大概寿命。
为王四十余年,葛天侯头回对自己的国家有如此细致的认识。
人族查户籍都是查多少户,具体到一户人家多少人口,出生率与死亡率....目前为止整个元洲只有龙伯的户籍普查做到了这一点。
虽然每隔几年都会清查户籍,但葛天侯自己是知道的,有不少人口被贵族和地主们给藏起来了。对此他也没办法,水至清则无鱼,能保证被藏起来的人口不超过三成已是他最大的能力,放在帝国,这样的成绩足以让他骄傲。m.xqikuaiwx.cOm
很多国家,贵族和地主们藏起来的人口超过半数。
因而,自己的国家实际有多少人口,葛天侯并不清楚,但如今他知道了一个肯定会有误差,但误差绝对比他的料民官给的数据更小的数字。
而这份数据不是来自国家层面动用无数人力物力查出来的,而是单纯的估算出来的。
“你想要什么?”葛天侯陷入了疑惑。
他不认为那人会没发现眼线,那也太对不起玉宫的教育了。
臣子与君王的关系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相信温情脉脉的早就凉透了。
君王让臣子辅佐教导嗣君不得不慎重又慎重,选错了人,嗣君可能被养废。哪怕不被养废,嗣君也可能被教得....站在大臣的立场而非君王的立场,后者除非臣强主弱,否则普遍会被废。
同样的事情自然也会在玉宫上演,玉宫的臣子们自然也会故意将巫子往符合自己利益的方向教导。
但玉宫与台城终究不同,台城的嗣君头上有君王,身后还有一串希望拉下自己的兄弟们,而玉宫,巫女一般只有一个继承人,对巫子的教育会比君王对嗣君更上心,巫子们也不会有竞争对手,只要不是太人神共愤,不管干什么都不会被废。
底气足,自我认知自然也强,很难让臣子们满意,但臣子的不满意也意味着主君的优秀。
若无本事也不能在损害了臣子的利益后还能活得好好的。
最重要的是,因为不像世俗国家一般操纵易储,玉宫哪怕会潜移默化的将巫子的心性养出些问题,但给予巫子的教育资源也不会因此而少一分。
他私下里了解过玉宫会给巫子的教育资源,差点酸死。
人和人完全不能比,他不择手段满身血腥获得的一切折算成钱的话,还不一定比别人的教育资源厚。
帝国嗣君也就这待遇了。
虽然,巫子在某种意义上也的确是帝国嗣君。
那样多的资源,猪都能学会直立行走,何况一个本就聪慧到妖孽的天才。
但也正因为了解这些,葛天侯更加想不通。
总不能是来探望自己的吧?
葛天侯心说。
得了吧,那人要有这份孝心,几年前就不会不出现,这几年更是完全没了消息。
那人的随笔不断有新的出现,开始出现葛天侯周边国家关系,甚至整个帝国对所有大国掌权者的分析,分析得头头有道,甚至预言了冀州未来十年的局势。
葛天侯瞅瞅眼线送来的随笔,再瞅瞅储君,更不满意了,后者直接过上了每天被斥责的日子。
一边看储君不顺一边等待,葛天侯终于在亘白1120年暮冬之月的月底等到了一个被他遗忘了四十多年的人,以及多日疑惑的答案。
台城森严,尤其是葛天侯这样的君王,台城就更森严了,毕竟他特殊的出身使得他遭遇刺杀的频率碾压大部分诸侯,对台城的控制力不够强,他的生活可以比一下辛筝曾经在毕方台过的日子。
真正的喝口水都要担心有没有加料。
不过再怎样的台城也挡不住那人,葛天侯做好了那人会在某个夜晚拜访自己的心理准备,结果——
逢五逢十是诸侯开大朝会的日子,多年来除了井稚死那会,葛天侯就没耽误过一次朝会,数十年来兢兢业业,全年无休,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都没耽误过。虽因那人的事而有些心烦意乱,却也不会因此耽误正事。
葛天侯在朝会上收到了一份惊喜,确切说是所有人都收到了惊喜。
“臣请废嗣君,少君秀非嫡长,不可配储位。”
嗣君:“”知道你们想废我,但也不能张口胡扯,找借口也该找个合理的借口。
瞬间便有忠于嗣君的臣子反击了回去,朝堂上很快便打起了嘴仗。
嗣君第一反应便是看向自己的三弟,结果发现三弟也是一脸懵,察觉到嗣君看来的眼神,三公子也瞬间反应过来如今的情况不是他们任何一人所为。
更诡异的是....嗣君与三公子不约而同的意识到一件事,朝堂都吵起来了,但葛天侯却始终没有动静。
葛天侯这些年只有他们三个孩子,这一点不论是嗣君还是三公子都很确定。
男人老了或是家里黄脸婆看久了没感觉以后不免偷腥这种男人都会犯的错并未在葛天侯身上出现,因而葛天侯只有三个婚生子,没有庶子和私生子,在冀州的诸侯里可谓一株奇葩。
至少最近的三四十年这株奇葩始终特立独行。
更早之前呢?
正餐吃腻了,换换口味实乃人性。
虽然不太能接受,但现在这情况,请求废储的臣子显然是确定了葛天侯有别的孩子才敢来这么一出。
能够在朝堂上立足的都没有真正的傻子,很快也发现了葛天侯过于安静的反应,再瞅瞅葛天侯,感觉有点阴冷,声音不由得小了起来。
沉思中的葛天侯发现了大殿内的变化,难辨喜怒的道:“让她进来。”
青婧踏入殿内前所有人的想法是:原来你真的有别的孩子。
青婧踏入殿内后:真像,尤其是青婧的气质与眼神干净纯澈,更让那副皮相增色,像赤子多过像一位少君。不过,这年龄是不是有点问题?
这人看着也就十三四岁吧?
大君可以啊,不仅在井雉还活着时就给她戴绿帽,还老当益壮。
青婧非常有礼貌的向葛天侯作揖行礼。“孩儿见过阿父。”
葛天侯的眼神愈发复杂。“你为何回来?”
青婧坦然道:“阿父乃国君,我乃嫡次女,在阿兄夭折的如今,我便是实际上的嫡长,归国,自是为了取回应该属于我的东西。”
真直白,葛天侯无言。
青婧叹道:“我若说我是回来探望你的,你也不可能信。”
“退朝。”葛天侯对青婧道;“你随我去见你母亲。”
青婧觉得井雉不会想见自己。
“她临终时一直都惦记着你。”葛天侯道。
最先反应过来的嗣君惊讶的看着葛天侯。“大君。”
青婧无视所有人的目光乖顺的跟着葛天侯离开。
葛天侯连衣服都没换,带着青婧乘车出了城,跑到了自己修建的家族陵墓里。
陵墓地面下的墓室很简陋,但地表的庙却是很精致,青婧将一捧刚刚绽放的鲜花放在供案上,心情,颇为复杂。
葛天侯问:“为何不回来?”
青婧想了想,还是实诚道:“虽然人之将死,一念至善,一念至毒,阿母有一半的概率让我殉葬,我怎能为了让阿母走得安心而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冒险?”
葛天侯气结:“你可真实诚。”
青婧接受了葛天侯的夸赞。“诚实是美德。”
葛天侯觉得自己有脑溢血的倾向。“你还回来干嘛?”
青婧看了看葛天侯的气色,觉得应该能承受刺激,便道:“我之前不是让人在朝堂上告诉你了吗?”
葛天侯愣了下,旋即反应了过来。“嗣君?”
青婧纠正道:“确切说,是国君。”
“老子还没死呢。”
“但你现在的年纪,现在的身体状态,再这么操劳,还能活几年?不如提早退位颐养天年,还能多活几年。”青婧非常孝顺的道。
对一个国君说这种话,纵是亲生骨肉也不免被猜忌。
这么盼着老子退位,对国君之位就这么迫不及待?
但说这话的是青婧,葛天侯反倒没有觉得青婧迫不及待希望自己去死,虽然几十年没见了,但对自己的种,葛天侯这点信心还是有的,虽然仅限于青婧。
“葛天国对你并无吸引力。”葛天侯道。
诚然,葛天侯很自豪很骄傲自己缔造的强盛国族,但他也有自知之明。
“我需要借葛天国的力量做一些事。”青婧一脸我也很无奈。
“可以有很多方式借力。”葛天侯道。“你是巫子,巫子不能为王,不能为诸侯。”
最终被揭穿出来的话,葛天国的麻烦会很大。
“所以我才要成为葛天国的国君。”青婧理所当然的回答。“当我的身份败露之时便是葛天国除国之时。”
葛天侯一口老血顿时哽在喉头。“老子还没死。”
当着他的面堂而皇之的说他的国未来会灭亡真的好吗?
“这世上从无不灭的国。”青婧道。“万事万物都有灭亡的一日。”
“那也不是你亡我国的理由。”葛天侯道。
青婧想了想,道:“那阿父你觉得,血脉延续和国祚哪个更重要?”
“你什么意思?”葛天侯警惕的看着青婧。
青婧叹道:“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可怕?”
“血缘在你眼里重要?”
“不重要。”
那我警惕你有毛病吗?葛天侯以眼神反问。
“对我不重要,但对阿父你应该很重要吧?”青婧道。“虽然我也是你的子嗣,只要我不死,你便不算绝嗣,但你和别的国君不同。”
对于别的国君而言,只要继位的是自己的孩子就行,赢的是谁不重要,输的是死是活也不重要,可葛天侯....在一众正常渣爹的对比中,他清新脱俗得堪称世上最好的国君父亲。
“你已经杀了我一个孩子。”葛天侯阴着脸道。“还要杀几个?”
青婧道:“阿父,你误会了。”
“难道你不想杀他们?”
“我不想,也没必要。”青婧解释道。“最多三五年帝国便会崩溃,最迟三十年,分封制将被废除,帝国将只有王而无诸侯,他们三个有哪个能够应对这样的时代浪潮?”
不是她说,嗣君虽然很优秀,两个弟弟没一个比得上她,但那又如何?
夺嫡比得可不是少君们谁更优秀,至少大部分时候不是。
夺嫡比的是少君们谁更合臣子的利益,谁获得的支持足够多。
嗣君压得住弟弟们又如何?她搞不定那些人老成精的老狐狸,和平的时候倒也罢了,不需要有多大功,无过便是功。但时代的变革中不行,没有能力与时代浪潮共舞就只能成为被时代的车轮碾碎的草芥。
葛天侯震惊的看着青婧。
青婧抓了一把切碎的禾梗扔进火盆里,瞧了瞧井雉的神主位,目光复杂。“阿父你慢慢考虑,我有很多时间等你。”
葛天侯顺着青婧的目光看了眼神主位。“她临终时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青婧看向葛天侯。
葛天侯道:“我无法不恨你,但我也无法不爱你,不后悔生下你。”
青婧闻言目光愈发复杂,须臾,终是叹道:“我知道。”
她着实不能理解人性为何能如此复杂,单纯的爱或恨不好吗?
爱恨夹杂不清,累不累?
葛天侯愤怒得想从喉头涌出的千言万语生生堵在了看清青婧眼神的瞬间。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干净,纯澈,懵懂如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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