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侯不在府里,去给人送行了。
桓焰虽与辛侯有关系,但这关系似乎也没那么深,至少明面上不深,反正门房看了荐书上的名字后完全是一副不认识的模样,只是礼貌的表示会将荐书和文章一起呈给造篾岁,辛侯不在,府里暂时是他主事。
至于辛侯什么时候能看到,那得看辛侯几时回来。
桓焰只得先自己找个地方暂居,所幸桓焰给的盘缠足,哪怕是从桓城走到了蒲阪,也还有剩余,桓焰凑合着找了家条件还凑合的逆旅。
逆旅最大的优点便是毗邻着市,收集情报容易些。
哪怕没想过在蒲阪扎根,桓焰也下意识的不想在任何地方当一个瞎子聋子,哪怕只呆一天,也得在最短时间里摸清楚当地情况,生得发生意外却毫无准备。
蒲阪是千年古城,也是千年帝都。
自黄帝迁都于此已有两三千年。
这里有黄帝时的划分九州,也有白帝中兴时的空前繁华,更有两三千年的积累,是整个帝国人口最稠密的地方。
这是一座见证了无数王侯贵族殒命、国/人暴动频率最高的都城,今日高居薪火台,明日亦可能头颅高悬。
不过半日桓焰便觉得,这座城好像又要上演曾经上演过很多次的历史了。
土地问题是王侯与贵族之间无法调解的矛盾。
对于王侯而言,不论是封地还是私田,只要是自己国族的土地,那就都是自己的私产。
对于贵族而言,私田是自己辛苦开垦的,封地是自己辛苦经营,都是自己的私产,自己的祖先为帝国立过功,禄足以代耕,免税是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力与荣耀。
隶农这一位于奴隶与庶农之间的产物与私田便是数百年来贵族与王侯之间冲突的重点。
数不清多少王侯国君人头落地,多少贵族满门被杀。
王今岁干了一把大的。
王畿公卿贵族的私田,除了最为强大的几家,别的贵族家里的私田都给强行收回了。
很妙的挑拨离间之计。
所有人的封地都给收了,那公卿贵族们无疑会一致对王。
得罪人这么多,王也别想活了。
因为王不合自己的意思便将王给杀了这种事,王畿的公卿贵族们干的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但这回损失了利益的只是中层和底层的贵族,最上层的贵族毫发无损,甚至可能抓住这个机会狠捞了一笔。
如此一来,仇恨最集中的反倒不是王了。
甚至于因为王更强大,中低层损失了利益的贵族会选择将仇恨的矛头指向相对弱势的上层公卿贵族。
非常攻心的一石多鸟之策。
可惜,被人给破局了。
卫辕坐在一个手艺据说传了十九代的豆羹摊子上喝着豆羹,听着往来佩剑的游士与氓庶地主们的聊天。
游士出身一般两种,一种是贵族庶支,远得没边了,因而没有爵位与封地;一种是没有血统的氓庶,但因为通过一些灰色甚至黑色的手段获得了一些奴隶,用奴隶开垦私田,慢慢积攒下了家业。
不论是哪一种,还能读书习武,家中必然有私田千百亩奴隶成群。
王将私田给收回国有的事,除了少部分因为求学已经将家中田地和奴隶给卖光了,或是无所谓这些的少数,大部分游士不论是哪种出身心中都不免膈应。
氓庶地主亦会担心。
今儿能收回贵族的私田,明儿会不会也收回自己的私田?
这个问题也不是不能解决。
推行土地私有,废除井田制便可解决。
但废除井田制便意味着私田制合法,得缴税赋。
不论是贵族还是氓庶地主都习惯了自己的田地不用缴税,突然要缴税....反应只会更激烈。
而且这里是蒲阪,方国的诸侯与公卿都不会愿意看到蒲阪废除井田制的。
不能废除井田制,便只能将事情给搁置,时间慢慢过去,发现王没有对自己动手的意思,氓庶地主们自然就会安心。
不过,既然有漏洞,自然会有有心人去钻。
疫情是上天对王上无道,无故抄别人家产的警示。
王不是不想动手,而是上天的警示让他一时半会腾不出来,等过段时间能腾出手来了,自然就会着手料民。
乱上添乱的是,舆论发酵时,贵族与官吏仍旧没忘了盘剥氓庶,打着王要收回私田的名义侵吞氓庶地主的私田填自己的腰包或弥补上半年损失。
这也是常态了,贵族与官吏在一个地方吃了亏,损失了利益,转身都是要十倍的从氓庶身上刮回来,不然岂非亏大了?
只是,好处不是王的,但锅是王的。
王侯国君既然身处上位,自然也要付出代价。
王权强大,那所有荣光都是王的,所有不好都是奸佞的。
王权式微,那所有荣光是贵族的,所有不好都是王上昏聩。
卫辕颇为无奈的吃着豆羹。
一来蒲阪就赶上这种事,自己的运气真是可以。
思索了片刻,卫辕觉得最好还是先摸清地形,回头真发生了,也有个路能跑。
三两口将剩下的豆羹用完,卫辕放下了一枚骨贝在竹案上。
嘉树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没办法,今天所有客人里就这位客人最特别了,一整天都在市井打转听消息,却又不像别的士人那般对王收没私田的事表示愤慨。
既然不是愤慨,想来是猜到了更深层的原因。
将骨贝收了起来,嘉树想了想,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
帝国如此辽阔,人族的人口如此惊人,多达三五万万,哪怕几百个里人才可能有一个识字,但三五万万这样的基数上,读书识字的人数仍旧相当可观。
虽然这年头能读书习武的人家中必定有奴隶与私田,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多了,总有人能跳出自身立场看到更多的东西。
卫辕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甚至那些愤慨的人也未必不明白王所为目的是什么,但收没私田割的是他们的肉,他们自然不会看到这项政策对帝国的益处。
嘉树望了眼人流如织的街头。
千年帝都呀,的确人杰地灵,物华天宝。
然,世间无恒盛之国,无恒盛之城,你的辉煌也当落下帷幕了。
嘉树眼眸中的期待很快深深隐藏,继续煮豆羹卖豆羹,俨然一个普普通通的帝都氓庶。
随着日暮将近,市井的店铺小贩陆续关门收摊,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少,嘉树要收摊时街上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个同样在收摊的小贩。
碧色眸子的鲛人混血少女在嘉树的摊子上坐了下来,成了嘉树的最后一位客人。
“来四碗豆羹。”
嘉树从善如流的打了四碗热腾腾的豆羹放在竹案上。
画棠将其中两碗豆羹推给嘉树。“这位阿翁,看你一大把年纪也忙了一整天了,我敬老,请你也用一碗。”
嘉树看了眼画棠的容貌。
鲛人是大荒最美的物种,发瞳色多为碧色,但也有少部分的头发是黑色。
画棠头发是黑色的,可能是混血,但也可能是纯血,但即便不考虑头发,她的眼睛是碧色的,下颌有鳃,耳朵是鳍状的,鲛人特征如此明显,无声的诉说着其浓郁的鲛人血统。
哪怕看起来很年轻,但考虑到鲛人一百岁才成年的长寿。
他俩究竟谁更老还真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嘉树还是坐了下来用豆羹,别人付钱买自己的豆羹请自己,干嘛不吃?
“时间已经定好了。”画棠对嘉树道。“四碗豆羹,乐否?”
嘉树回道:“我会转告下军佐的。”
画棠闻言道:“祝你我如愿。”
嘉树用豆羹与画棠的豆羹碗碰了碰。“马到功成。”
画棠将豆羹一口闷掉,嘉树亦然。
画棠看了眼嘉树,忽道:“你是人族吧?”
嘉树不解的看着画棠。
画棠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你是人族,为何却帮着靖人做事。”
嘉树反问:“你身为鲛人又为何帮助金乌台?”
画棠道:“西荒禁止捕捉鲛人为奴,在西荒,鲛人可以安心自在的生活,而在帝国,鲛人不过是美丽的类人牲畜,我们的唯一的价值便是生得美丽,可供贵族玩乐。”
嘉树闻言也道:“对于帝国的统治者而言,我们这些贱民与靖族一般,都不是人,他们的暴虐与盘剥是不分人族与靖族的,既如此,我又为何不能帮靖族?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对方说得很有道理,对视中竟仿佛有几分幸逢知己之意。
卫辕对帝都不熟,虽然他说得一口流利的雅言,但他没来过帝都。
二十一岁之前他一直都在冀州生活,二十一岁昭国相死了,他离开昭国游历九州,并未踏足帝都。
帝国如今的局势,蒲阪就是个死局,没必要跑来掺和什么,若不小心将命给丢了,那可就悲剧了。
蒲阪再怎么衰微,它也是帝国的都城,千年的古城。
这座古城没有郭墙。
虽然很多城邑没有郭墙,修城墙太费人费钱了,能修得起城墙的都是财大气粗的地方,寻常地方随便堆个土墙就够用了,反正穷得鸟不拉屎,哪怕不吝啬人命修出一座高大的城墙也用不上呀。
蒲阪没有郭墙纯粹是因为能修但不想修。
蒲阪最早的对手是羽族,羽族很多能飞的....在大型的守城器械出现之前,城墙防不住那帮能飞的。
城墙是用来防野兽的,但防御大部分野兽,有个土墙甚至木栅就够了,而少部分,城墙也不一定挡得住。
黄帝便没修城墙,不管是郭墙还是宫城的墙都没修,而薪火台,也不是很需要城墙,它的高度就已经彰显了它的军事防御能力。
后来羽族败了,人族开启内斗模式,城墙这才开始广泛的出现。
蒲阪宫城的城墙是白帝山陵崩,帝国的内部纷争愈发激烈,为了安全,王与彼时住在蒲阪的公卿贵族们各掏一半的钱修的。
宫城的城墙修了,自己安全了便足以,至于郭城,没必要花这个冤枉钱,有襄仪邑与虎跳峡这两大关隘,没有比湟水之地更安全的地方了。
没有城墙有没有城墙的坏处,也有它的好处。
好处便是城邑扩张完全需要考虑城墙这一项开支。
城邑规模扩张,城墙也同样需要再修一圈。
蒲阪扩张,贵族只需要将周围的氓庶给赶走,屋舍推倒,于其上修建宫阙殿宇即可增加宫城的规模,而氓庶则是在最外圈的农田荒地上修建屋舍....扩张得相当随心所欲,千年下来,哪怕是本地人也不敢说自己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能不迷路。
“城邑规划是个好东西,蒲阪你值得拥有。”
卫辕趴在一株老树上腹诽着。
不过乱也有乱的好处,至少他不用担心怎么找退路了。
大清早的出门去找路时迎面就碰上了一支披坚执锐冲着薪火台而去的甲士。
这样的甲士有很多支,从各个贵族的府邸里涌出的,从王畿各地潜入的....这座千年的帝都娴熟的重复着上演过无数次的大戏。
为了赶时间,甲士的战车完全不绕道,尽管平时也是不饶道的,车马行于路上,前面有人挡道,除非是贵族,不然都是一鞭子过去,道路自然畅通无阻。
这一次没抽鞭子,而是直接碾过去。
卫辕反应快没什么事,但反应慢的几个氓庶却是被碾成了肉泥。wWw.xqikuaiwx.Com
侥幸捡回一条命,卫辕也无法再回逆旅,城中到处都是赶向薪火台汇合的甲士,很容易撞上,最重要的是,避开几次甲士后他发现自己迷路了,如今只能趴在树上准备等烽烟落幕后再回逆旅。
“也不知这一任的王能不能渡过。”卫辕思忖着。
薪火台上被干掉的王真的不要太多,哪怕薪火台易守难攻,人也有办法。
约莫六七百年前有一任人王困守薪火台,最终被活活饿死。
王权禅让制,人王虽是薪火台的主人,但本质上却是与诸侯一般,都是外来者,王畿的公卿贵族们才是真正的地头蛇,盘根错节。
这也使得很长一段时间,历史上每次的权力博弈,只要王与诸侯有一方拢住了地头蛇的公卿贵族们,胜负也差不多就出来了。
为了获胜,王与诸侯许诺了公卿贵族们许多东西,这也导致了王畿的一再缩水,许多王畿的贵族在自己的封地上化家为国。
虽然最近几十年公卿贵族们被削弱了很多,但这片土地上没有比他们更根深蒂固的存在了。
王这回动的是他们的命根子,公卿贵族们若是选择忍耐也就罢了,既然放弃了忍耐选择反抗,必当是倾巢而出的反抗。
还有那些诸侯的心思也是难测得紧,没有诸侯会喜欢一位掌控着实权的王。
思及诸侯,卫辕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辛侯。
收没私田的事,辛侯是王手里最尖锐的那把刀。
王会不会死不好说,但辛侯肯定要死。
哪怕王最后赢了,也必当元气大伤,要对诸侯公卿贵族们退让一些,吐出私田不太可能,好不容易吃进去的肉再吐出来,以后想再吃到嘴就难了。
最节省成本的做法无疑是诛奸佞以肃朝政。
若王输了,卫辕想了想,王大概率还是不会死。
九河走廊那里都与西荒打起来了,帝国不可能疯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换一个王。
巫女前不久可是被邪灵给吃了,帝国双统治者,一个被吃了,另一个再死了,帝国必定生乱。
王最多会被幽禁起来当傀儡摆设。
而辛侯,她的头颅会是王幡然醒悟的最佳证明。
卫辕沉默的看着薪火台方向传来的喊杀声。
片刻之后跳下了树,朝着与薪火台相反的方向奔去。
他要去找辛侯。
辛侯要么真是个蠢货,要么有后招,他得亲眼判断一下这是否自己的明主。
奔逃的路上遇到了一头驴,驴身上有血迹,却不是驴的,估计它的原主人是凶多吉少了,而这头驴机灵的跑掉了。
卫辕抓住了驴的缰绳跃上驴背继续跑。
他不认识路,但薪火台是蒲阪最高的建筑群,不论在蒲阪的哪个地方都能看到它,通过它的位置可以判断襄仪邑的方向,找到湟水后就更有方向了,湟水的下游便是襄仪邑。
随着愈发远离薪火台,沿途的屋舍愈发稀疏,最后发展到了几十步才有一座屋舍。
当屋舍稀疏到凭目力也看不到时,卫辕终于离开了蒲阪,但离襄仪邑仍旧很远。
驴跑累了就不想跑了,卫辕将匕首扎在了驴臀上。
青驴的速度顿时加快,却也只是暂时的,很快便精疲力竭的倒下了,卫辕身手敏捷的跳驴翻滚,并未受到什么伤害,但坐骑没了,想跑着去襄仪邑那就不是很靠谱了。
卫辕看了看身边的湟水,犹豫着要不找个东西漂流,但这种天气跳水里玩漂流,很容易着凉,着凉是可能死人的。
为了个还不确定合不合意的明主,这么拼未免不值当。
正犹豫着,卫辕听到了辚辚的车轮声与哒哒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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