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府衙门外的大街上,此时只有十几个无所事事的闲汉,正人手一碗凉茶坐在路边的茶棚中说着近几日听来的稀罕事。
“哎!哥几个听说没有,那张浦张小爷家近来可是又新进了一房小妾,啧啧,咱可是亲眼得见,端的一副好皮肉哟!”一汉子敞着衣襟,脸上尽是戏谑神色对着一众同伴说道。
“得了,你少他娘的在这放屁,纳了小妾的乃是张采张大爷,与他小张老爷何干!”另一汉子出言反驳道。
“嗨!尔等糙人知道个什么,俺那连襟可是小张老爷府上的管事,俺可听他讲了,那小婆娘乃是苏州府‘揽翠楼’里新进的清倌人,不知怎的,竟被这大小两位张老爷一齐看上,你们也晓得,这‘二张’可是咱太仓地界齐名的翩翩公子,所以,这二人便定下这‘轮流坐庄’的规矩。”
“啧啧!这两位那可是既享受了那等齐人之福,又全了兄弟情分,倒叫我等好生羡慕!”一个胸口袒露黑毛的大汉,嘿嘿淫笑着跟众人讲起自己知道的“内幕”!
“啧啧!要怎地说,这读书人的脑子就是好使呢!不过俺还听说,那小张老爷乃是吴王后人,而且,这张家祖坟上近来可是冒出了阵阵青气,依着我看……”
“唉哟……”
不等这说话的小子说完,后脑处竟被人狠狠来了一下。
“你他娘的,可是嫌活得命长了不成?这等事也敢乱说!”却是那袒露着胸毛的大汉,见自家兄弟越说嘴上越没个把门的,不由得上前怒斥道。
那挨揍的青年自是不服,一边拿手捂住痛处,一边向外走去,可这嘴上却是不停。
“怕什么的,那张家近来本就神神叨叨,还不叫人说话了不成!”
说完,眼见自家兄长又要动手,却是一溜烟的跑远了。
就在张浦和张采等人那日密议过后,这太仓府周边三县近来那是谣言四起,可百姓又哪里管这流言是真是假,不但传得越来越广,内容更是越发不堪。奇快妏敩
甚至有传言称,张浦和张采曾以求学的名义一同访问东林领袖钱谦益的家宅,期间竟因垂涎钱老夫子侍妾的美色,在钱府大打出手;又结合两人同纳一妾的桥段,一时间,整个太仓乃至苏州那都传得是沸沸扬扬。
“不行!不能再等了,再这样下去,不等南京的那群勋贵动手,咱们自己就该乱了!”
张府后宅,张溥的脸因为气愤而变得十分扭曲,近来坊间的传闻他自是有所耳闻;初时也只当是小民间的戏谑之语,他张大才子这点度量还是有的。
可他想一笑置之,事情就偏不如他的愿;就在刚刚,当他听家仆回报,说有人在市井里大谈他乃是“塌蒲屦儿”,是其父与妓女所生下的棺材子。
自幼便因为出身而十分敏感的他便再也无法忍耐,急命人召来张采等人到他家中议事。
“西铭兄息怒,此间不过市井流言,我等名教子弟自是清者自清,又何须多做理会;且那杨廷枢仍不肯应下此事,我等若仓促行事,只怕力有不逮!”
说话的,正是吴昌时这位应社中最擅鼓动民心、惑乱民意的“狗头军师”,这天一过正午,便有已有些微凉,可他仍摇着一把羽扇,语气还算平静的劝向张溥。
“不行,再等下去,即便我等能够发动起这一众学子,可又能有几个百姓相从?你竹亭兄总不会亲自上去,与那些鹰犬相搏吧?”
听到张溥如此说,吴昌时那张蜡黄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旋即又一脸正色说道:“话虽如此,可凡事总该有个由头,那些勋贵虽对太仓虎视眈眈,却始终未动的此处乡绅分毫;想来那魏国公亦是有所顾忌才是。”
吴昌时话一说完,一直坐在上首未曾发言的张采先点了点头,捋胡须道:“竹亭兄说得没错,吾等此番乃是为民请命,切不可失了道义!”
就在此时,门口响起几下轻轻的敲门声“老爷,南京的人到了,说是有密事相告。”
“快请!”
闻听是自己在南京的眼线有了消息,张溥的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赶紧开门迎了上去。
“学生拜见恩师!”
门刚一打开,一十七八岁的青年便对着张溥拜了下去。
张溥见来人正是自己派到南京与周延儒联络的学生吴伟业,当下顾不得客气,急急问道:“骏公,可是周大人那里有了什么消息?”
吴伟业见老师心急,先抹去脸上的汗泥,然后小心翼翼的自怀中摸出一封信说道:“周老大人说一切尽在此信之中,不过学生临行时周大人再三交代,恩师看后当焚了此信,切勿与他人留下把柄!”
张溥见有书信,哪还顾得上其他,当下便将信拆开,与张采、吴昌时一齐看起了内容。
良久,三人先互相对视了几眼,然后各自回到座位上坐下,张溥率先说道:“二位兄长,依周大人所言,我等若要发动,便当在明日,不知二位兄长之意如何?”
张采用手敲了敲桌面,沉吟一下说道:“事已至此,我等却是不能退的,时间紧迫,苏州那边,既然指望不上杨家,那还需一得力之人照应,如此,当有劳竹亭兄了!”
吴昌时轻摇几下羽扇,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说道:“二位贤弟却是客气了,既如此,愚兄这便启程,定要在这苏州府给造出些声势出来。”
二张见吴昌时答应下来,心下倒是安定不少,要说这吴昌时别的能耐没有,这等煽动百姓,蛊惑人心的事却是两人拍马都不相及的。
张溥见事情定了下来,当下便拿出那封信想要焚去。
却在信封刚要接触烛火之时猛地将手一缩,眯起双眼阴笑道:“嘿嘿!他周延儒倒是好算计,这信若就此烧了,他可不就摘得一干二净,此人心思巧敏,日后当有大用,这等把柄,吾等自该掐在手上才是!”
言罢,屋内几人皆相视而笑……
翌日清晨,太仓城最大的布匹商行“万元号”大堂里,黄自富挺着他那肥胖的身子站在柜前,不时伸出一根短粗的手指在舌尖沾上一点唾沫,正一脸喜滋滋翻着面前的一本账册,每翻动一页,他那好似卧蚕的浓眉便会不由自主的向上挑上一挑。
黄自富现在是高兴的,自打父亲去世,他以父亲遗财在这太仓接续开店,现在已在总号“万元”之下有了细号“贞丁、利丁、利才、定长、定丁、永栋、细栋、衣著”八号;这个月,仅万元号便标布一万两千匹,现已准备发往临清,这可又是白花花的一大笔银子入账哟!
想及美处,黄自富端起一旁的银壶,正待咂上一口早酒,突然,大门被人猛地一脚踹开,十几名凶神恶煞般的差役和卫所士卒就这么直直的闯了进来。
“你们他……”
待看清了来人,黄老爷还是将那后两个字给生生的憋了回去,立马换上一副笑脸上前拱手道。
“哎哟!黄某今日醒来便瞧见窗前飞过两只喜鹊,还道是哪里来得喜事,却不想是各位军爷,您几位辛苦,来人,来人,快上茶来!”
黄自富商海中打混多年,又怎看不出这一行人来者不善;虽说近些日子这南直隶也不太平,但他黄家家大业大,在这江南数省的影响力可不是那几个小商小户能比,而且这朝廷里,他黄家也有数位大佬照应,他黄老爷自是有恃无恐。
一把推开仆役端上的茶水,领头的校尉咧开大嘴露出一排黄牙,皮笑肉不笑的说道:“黄老爷,都是在这太仓地面上混的,咱老李是干什么的您也清楚,咱也不跟您废话,实话告诉你吧,咱爷们乃是奉了抚宁侯的手令,前来捉拿从逆的奸党余孽,还请黄老爷能行个方便。”
“哈哈哈!”
黄自富闻言,先大笑几声,当下又把脸一沉道:“诸位若来吃茶,黄某自是欢迎,亦会有一番心意奉上。可要说这清查奸党余孽……还请恕黄某不能奉陪……”
言罢,竟一甩袍袖,向着后门走去。
那校尉见状,哗啦一声抖出拿人的锁链,一个纵身上前,便将锁链牢牢套在了黄自富的脖颈处。
“好贼子,咱爷们可不管你陪是不陪,今天既然来了,你便走不得了!”
说完,不等黄自富喊出声来,一众士卒齐齐动手,三下五除二便将他嘴给堵上,又拿出绳子细细的捆了。
等众人出了门,却见门口早就围上了一大群百姓,那校尉当下把眼一瞪,向着人群呵斥道:“起开起开,没见老爷正在办差,若是阻了老爷的路,把尔等全捉回牢去!”
“办差!尔等奉得哪家号令,黄老爷乃是我太仓有名的善人,若无真凭实据,岂可说拿就拿。”人群的后面,不知是谁高声喊道。
“他娘的,是谁!站出来与爷爷讲话!倒瞎了尔等狗眼,爷爷乃是抚宁侯帐下亲军校尉,此番拿人,自是奉了我家侯爷的手令!”
见有人生事,这校尉紧紧握住刀柄,向着人群高声喊道。
“哈哈哈!某还以为尔等是奉了皇命,原来倒是个不入流的侯爷所下乱命!”
又一个声音喊了起来。
这下,校尉当真是急红了眼,此次一起来到太仓的,可不止他抚宁侯府一家,那南京里的大小勋贵们为了太仓这块肥肉可是足足吵了七八天的时间,这才把太仓城里的几大富商地主按照各家势力给划分了下来。
他这次能抢到黄自富这头肥羊,那还是侯爷照顾他是府中老人,这临行前侯爷可是再三叮嘱,千万不能办砸了,不然那后面的几十家勋贵可是不会跟他抚宁侯客气的。
许是想到了差事办砸后的下场,校尉把牙一咬,“仓啷”一声拔出佩刀,冲着人群大喊:“老子看哪个再敢呱噪!都给老子让开,否则老子的刀子可不人人!”
他话一出口,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就在校尉以为自己已经震慑住了众人时,又一个声音忽然喊道:“吾等太仓百姓,受这般勋贵鱼肉久矣!今其胡乱拿人,还敢威胁我等,何不一齐拿下此贼!”
话音刚落,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自人群中飞了出来,直直砸向了校尉面门。
事发突然,那校尉躲闪不及,一下便被砸中额头,只见他白眼一翻,自喉咙处发出“咕”的一声,就这么口吐白沫地倒在了地上。
“杀人了!”
余下的差役士卒见百姓中竟然有人敢当街打死侯府亲军,大喊一声便向着四周遁去,那黄老爷与校尉却是倒在地上无人再去理会。
人群围着校尉的“尸体”看了数息时间,只见一士子模样的人出来说道:“诸位乡老,此间之事,乃是学生做下的,事已至此,学生自会去府衙自首,但还请诸位与学生做个旁证,日后到了公堂之上,学生也好与其理论。”
就在众人犹豫之时,只见自远处的街道上跑来数名士子,未及人前便高喊道:“不好了,州府的差役在城中四处抓人,我太仓城的士绅已被他们抓去大半了。”
“轰!”
人群一下便乱了起来,这时,方才打人的士子站上一旁拴马的石柱上喊道:“诸位,此定是那帮勋贵贪图我太仓富庶,若真叫他们拿了这许多士绅,日后我等生计何来?今又打死了这官差,真追究下来,岂还有我等活路?依某看,我等当去府衙请愿,可有人愿与某同往?”
“轰!”这士子话一出口,人群皆被搅动得大声叫喊起来,见此,那士子跳下石柱,当先向着府衙方向去了,众人见状,也是纷纷跟了上去。
于是,太仓城内顿时一片大乱,在上千士子的携裹下,数千百姓先是将各家勋贵派出的差役士卒赶出了城,之后又将矛头对准了太仓府衙。
可众人在府衙外喊了半天,里面却始终没一个人出来答话,于是,在有心人的挑动下,愤怒的百姓冲破了府衙大门。
当遍寻知府未果后,已经红了眼的百姓竟一把火将府衙焚毁。
最后,这原本的请愿队伍竟逐渐走向失控;也不知是何人带头,自人群中和两侧的街道一下冒出数百青壮,竟各操棍棒,将太仓城内的数家富户劫掠一空,就在一众士子、百姓不知所措之时,这群人将所掠财货装上大车,顺着北门飞速逃了……
可没人注意的是,这一切事件的那根导火索,那个被一块石头“打死”的校尉,自人群离去后竟然自己站了起来。
眼见四下无人,那校尉先嘿嘿一笑,将地上那块“石头”拾起,自言自语道:“他娘的,这隔了几夜的饽饽还当真够硬!”
然后就躲到一旁的小巷中脱去那一身的号甲,又回头阴笑着看了一眼已经跑光了人的“万元号”,就这样悄悄潜出了城去。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朱修炎魏忠贤更新,第62章 乱起太仓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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