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绘钟测试’可以用来判定病情的程度,”张匀安迎着对方的目光说道,“虽然目前因为理论依据不足而未被列为常规检查,但在临床...啊,就是实际诊断中,很多医生都已经采用了,发明人是一位叫亨利·海德的英国精神学科专家,我的导师爱洛斯和他也是旧相识......”
原本这些医学背景完全没有必要对患者家属讲述,可面对眼神锐利的伯爵大人,张匀安有些紧张,感到如果不把背景讲述周密,就无法取信于眼前之人。
然而这个判断是对的。
钱絮雪和大多数病人家属极为不同,不单没有盲目信赖医生,更没有因专业医学知识的复杂难解而失去耐性。在他问出几个关键问题后,张匀安便知道今天没那么好糊弄,他准备详细地向他讲解测试筛查的原理、分级判定、以及结果所代表的病情程度。但,钱絮雪打断了他。
“备纸笔,”钱絮雪吩咐。他看看还安静坐在桌边的人,“先测吧,测完再说。”
“呃...”张匀安也看向安静的白,还有不远处条案上摆着的石英座钟,小声道:“那最好把那个表收起来,防止...模仿。”
“你的意思是不能照着画?”
“对,病人要依靠记忆印象去完成,否则不能作数。”他看白仍然如置身事外,对他们的谈话不理不睬。他想一想,对钱絮雪道:“或者换别的,画阴阳八卦也可以。”
“哈。”钱絮雪听了忽然哼笑一声。
张匀安不知这有什么好笑。他提出画八卦是因为它和钟表一样,属于生活中常见,小孩儿都会画的东西。而且阴阳八卦也具备测试的基本要素,圆形、分割空间的曲线,而八个卦名的方位,也可以替代钟表的时间数字。
他以为自己没有说明白,导致对方没理解,于是解释道:“是这样的,我们要求病人画出钟表,然后会让他们按照我们提出的时间画上时针与分针,比如说‘三点二十五分’。如果换成八卦名称,我可以说叫他标注出‘乾卦’或‘坤卦’的位置,道理是一样的...”
“还是钟吧,”钱絮雪一乐,“画八卦那就不是你测他了,是他测你。”
“嗯?测我?”
“‘画地识爻’,起卦即成。”
“他会算卦?!”
“哈,少说算你祖上三辈吧。”
“......”张匀安尴尬的笑了笑。想不到一个久居德国,饱受西学影响的人,也会开这类迷信的玩笑。
他自觉是个讲求实际相信科学的人,虽认可易学确有高妙之处,但也只认为是因其道理难懂,常人不易掌握,并不把它神化。所以此时,他再看兄弟二人就觉得有点邪乎。
很快,用具准备好了。张匀安注意到拿来的是毛笔宣纸,不是如今常用的自来水笔。在见到仆人把那座钟用苫布遮盖上后,他把笔递到白手里,对他提出了要求:画出一个时间为‘三点二十五分’的圆形表盘。
对方却攥着笔无动于衷,于是他又慢慢的说了一遍。就在张匀安以为他不会给反应的时候,他动了。
然而白的动作很慢。张匀安掐了表的,他用比此前更小的声音对钱絮雪说,“正常,五分钟内要完成。”显然以目前的速度,肯定要超时了。
钱絮雪听了也没有表态,他站了起来,示意他到外间小厅里说话。
“坐吧,医生。”他自己坐在一张嵌着云石的“独座”上,道:“接着之前的,说说这个测试怎么回事。”
钱锐也跟着出来,他请张匀安落座,还给两个人倒了茶,之后便挨着钱絮雪的独座站定,目光专注,显然也非常关心。
张匀安感到棘手,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找到和白单独相处的机会。而且他还不大理解钱絮雪的行为,刚才他在屋里打断了他,现在却把他叫出来问。有这个必要么,一个智力失常的病人,难道还怕他听见不成?
但这些疑虑一瞬即逝,测试只是个幌子,重要的是想办法达成那个陌生人的请求,于是他不再纠结。
获得钱絮雪的信任非常重要。
“刚才说到这个测试在临床上虽然没有列入常规,但是很多医生依然认可它,因为它既简易又有效,也不会因为病人不识字之类的原因而出现差异。”
他停顿一下,看到两人专注的点头,才继续说:“其实从我说话开始,也就是对他提要求开始就已经进入了测试环节。我说的是‘画出一个时间为‘三点二十五分’的圆形表盘’。那么这考察的就是病人现阶段对语言的理解。首先是‘圆形’表盘,而指定了时间,就意味着需要标出数字再画出时针和分针。他只有理解了我说的话,才能有意识的把元素画全。然后是画圆形,我们正常人要把圈儿画圆都不容易,对病人来说就更难了,这就主要考验病人理解话意后的行动能力,有人说‘手跟不上脑子’,就是这个意思。然后是十二个数字排列,这个考察的是方向方位,什么数字该在什么位置,就好像我们平时说‘太阳从东边升起来‘,或者’玄武湖在明故宫北边’。”
“那规定时间呢?”钱锐沿着他的理论提出疑问:“这个又是什么作用?”
张匀安问钱锐,“我刚才说的是几点?”
钱锐:“三点二十五啊。”
“嗯,”张匀安点头,语速放慢了,“我们正常人能记住几分钟、几小时、几天前的事,但更久远的事容易忘。而这个病相反,它的特点之一是往往越近的事忘得越快,如果等会儿你们看到他没能画出‘三点二十五’或画错了,那就证明他在这个过程中,画着画着就已经忘了。”他抿了下嘴唇,嘱咐道:“如果是这样,请你们不要去特意问他‘不是要你画三点二十五吗?’之类的话。因为有时候他虽然忘记了,但并不代表没有感觉,他在某一刻是清醒的,知道自己正在变得不正常,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会让人非常害怕。也就是这个原因,致使很多病人不光会生气发火,甚至还会攻击伤害别人。”
“要是他画对了呢?”钱絮雪问。
“对,说不定就画对了。”钱锐附和。
张匀安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愿面对现实是病人家属的正常反应。他说,“全画对才行,如果只是一部分画对,或出现显而易见的错误,那么基本上......”
虽然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自明。谈话氛围无可避免地陷入沉重。
“他真的不记事了吗?”钱絮雪突然问。
这问题奇怪,张匀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您......是什么意思?”
“爱洛斯说这病有时清楚有时糊涂,对吧?”
“呃,对,是这样。”
“那照你看,他糊涂么?”
张匀安忽地滞住了呼吸,难道伯爵大人怀疑白没病?猛然间,他想起白曾经塞棋子给他的行为......那的确不像无心之举。
钱絮雪目光犀利,张匀安觉得就像被猛兽注视着,他僵硬的与他对视,心中惊惑又不敢闪躲。同时,他也终于察觉到了这对兄弟最明显的区别之处。与白相比,钱絮雪瞳仁的颜色是常见的深褐色,而白的瞳色偏浅,颜色非常淡。
正在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时,钱锐突然插话,“匀安,你不是说过他和别的病人不大一样,觉得,能治好他吗?”
“哦?能治好?”钱絮雪头歪了一下,但仍旧看着张匀安,等待他的回答。
“那...那是因为有一次我和他下棋,他突然就把我杀的片甲不留!当时我以为,我以为他的病情并不严重......”张匀安几乎要结巴了。不仅因为心虚,他还意识到这件事疑云重重,他理不清,稍不注意就不能自圆其说。
如果不是爱洛斯的信和邮局外的那个陌生人,他根本不会对这个大园子里的人和事产生怀疑,但现就连病人似乎都有问题。
他心里一乱,干脆沿着钱锐的话,避重就轻,“呃,我说的能好是指这个病通常会经历病程的反复,如果能多和熟人聊天,聊以前的事,刺激他多想、多动、多说话,那也许就能尽量保持他‘正常’的时候多一些,稳定住病情,减缓恶化的速度。”
“医生,你还没回答我。”
张匀安原以为说了这么多该揭过了,没想到对方没有被他混淆,这次问得更为直接,“你说,他会骗人吗?”
“啊?我,我不能确定。”
钱絮雪脸色不悦,“你是医生,你说你不确定?”
“只能说,有可能...”见那双锐眼微微眯起,张匀安不由自主地想袒护白,“但可能性微乎其微!只有赶上他头脑正常的时候才有可能,就像唯一那一次下棋赢我一样!”
“你确定?”
“确定!”
钱絮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叹慰,叫人分不清对这回答满不满意。
张匀安心说这是暂时相信了吧,可是他自己又该相信谁呢?
“我们,进去看结果吧。”他说。
回到里屋时白还在画,他画了很多,有字有图,还有撕坏的纸片和纸团,甚至有一张女人的画像,但,没有一张是钟表。
三个人围在桌边,谁都没有出声。
“看来他,完全没有听我的话。”张匀安无力的说。但这也正常,病人嘛。他拿过了白的笔,并拣起那张画像轻声问他,“画的还挺好,她是谁啊?”
白不回答。他一只手支在桌上,还维持着画画的姿势。
钱絮雪吩咐要湿毛巾,坐到桌前握住那只手,细细地擦浄上面的墨渍。
在张匀安又想试着向白问话时,白突然说话了。
只见他对着钱絮雪,“子伯,囡囡在哪儿?”
“她出去玩儿了,没在家。”钱絮雪手上不停,十分自然的和他对答,一副‘糊涂话,糊涂说’的样子,浑不在意他嘴里喊谁。
张匀安在一旁听得惊心不已,不单因为白从没在他面前说过话,更重要的,是他听见了“子伯”这个名字。与他的目的不谋而合。
这名字他是第二次听,第一次则是从那个陌生男人嘴里。
他正在发愁没有办法,不禁心中一动,觉得机不可失。
于是接着白的话,朝钱絮雪道:“子伯?上次散步的时候他也提到了‘子伯’,这是他的熟人吗?”
“他跟你说的?”钱絮雪明显感到意外,问:“他怎么说的?”
张匀安从没觉得撒句谎这么难,就连在坂西公馆发现彭兮象那不药自愈的体质时,他都没有此刻这么心慌。他心里雷雷打鼓,顺着想好的说辞道:“他,他没怎么说,也是冲我这样叫,后来我问‘这个人是谁’他就不说话了。应该,应该是把我认错了。这种病,认错人的时候常有。”
钱絮雪听了不置可否,只说是认错了。
张匀安想‘开弓没有回头箭’,硬着头皮接着说:“‘子伯’好像对他很重要,要是熟人,方便的话不妨找来和他多相处,说不定就能改善他的状况...”
钱絮雪却问了另外的问题,“那他有没有提到一个叫‘旦儿’的?”
“旦儿?没有。”张匀安摇头。他一边说,一边想去观察白的反应,却发现白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那一刹那张匀安心虚极了,几乎担心谎言被戳破。过了有好几秒钟,白才平淡地移开目光。张匀安暗暗松口气,自我安慰地想他是病人,自然是不懂反驳他的。
他不禁思索起那个陌生人,对方自称是白的亲人,因为和伯爵大人有矛盾,所以难以和白相见。当时他正在失控的情绪中,听对方提起爱洛斯,还说能帮他调查爱洛斯的死因,所以他一时冲动就答应了帮忙。
原本之后他还担心对方不可信,而现在白自己先说出了这个名字,或许那真是他的亲人。
所以他趁机就坡下驴,这样迂回地提出要‘子伯’来看白,应该也不会引起怀疑。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可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想知道爱洛斯的死,和钱家有没有关系。
张匀安观察钱絮雪,觉得他似乎对这名字没什么忌讳。反而是在问过话后,就一直不错眼珠地在端详白,两人互相看着,半晌,钱絮雪伸手捏了捏他面无表情的脸,“祖宗,咱们吃点水果?”
但是白并不理会,他站起来,朝着张匀安。
“白?”
张匀安被他拉着,领到门边。那里挂着一条绳索,是上次出去时系两人手腕的那条。他把它拿下来,开始栓张匀安的手腕。
这意思很明显,他不吃水果,他要出去。
张匀安突然愣了一下,“白...白?你...”
白依旧自顾自,认真地系绳索。
张匀安木偶一样没敢动,任人施为,他下意识去看钱絮雪,对方倒没阻止,只是不满道:“不是‘白’,他叫钱形,字梨白。”
梨白......梨花的白色吗?
张匀安很意外,这么多天过去忽然就知道了的名字。他再来看眼前的淡然面容,觉得称意极了。
人如其名,像天生就该如此。
张匀安试着叫他一声,“梨白?”
“你还是叫他钱形吧。”钱絮雪走了过来,似乎还是不满意,他又改了口,“要不你还是叫钱先生吧。”
“......”张匀安刚想说带他出去,就见钱絮雪把那条绳索从钱梨白手上接过来。m.xqikuaiwx.cOm
“哥哥,”钱絮雪握住他的手,“我拉着你散步好不好,咱们不带这个了。”
钱梨白不肯,他还想栓张匀安,“子伯。”
“他也不是子伯。”钱絮雪说。
钱梨白脸上显出迟疑,他看张匀安,又对准钱絮雪,“子伯。”
“哥哥又认错我了,”钱絮雪口气委屈,把人往外领,“子伯出门了。”
“出门了。”
“对,你等他回来看你好不好......”
张匀安不动声色,目送两人渐行渐远。然而冷汗早已洇湿了他的衬衣。
就在刚才,钱梨白在他的袖口里,塞了东西。
他匆匆告别钱锐,强自镇定地跟着仆人出了小院,一回到自己的客房,就冲进了平时换衣的屏风后。
西装袖口里是个小纸团,他抖着手慢慢展开,一个十分规整的圆形钟表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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