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袁二之人吧,可真不是四九城里一般的“玩主”,什么东西、嗜好到了他那儿,都能玩儿的精,玩儿的透。
比如戏、比如诗书词翰,再比如古器钱币之类。
在古玩行掌柜们的心里,袁二爷那是活脱儿的财神爷。字好、内行、人大方。不论谁请字,家里困难了或者走了亏空上的背字,拿他的字跑一趟海王村琉璃厂就能换钱。再一个要紧的,是他好收藏金石古书,尤喜儒家经典,且精通版本之学。那家里的孤本善本和稀罕玩意太多了,以至于专辟了一间藏楼,名叫“八经阁”。
这名不是随便来的,因他手上有宋·巾箱本《八经》,和七十卷南宋刻本《礼记正义》,世称“海内一孤本”。光这两样就足让人瞠目,更不论其他各类各样的珍奇书册。所以啊,一般物件没人拿去烦袁二爷,能凑他眼前的都不是凡品,价钱就更不凡了。
但这几天,他却对着一张字据着了迷。
那是前几日才到他手里的,给他的皇帝死爹买棺材的凭证。写那字据的人颇谙晋人笔法,用的是章草,处于隶草的演变阶段。
众所周知,张镇方家的大公子也是个好收藏的痴人,当天袁二就向他借了晋人陆机的《平复帖》,也是近于章草的,他捧着对照那字据瞧了半晌,越看越爱,搞得坐不住凳子。一个电话挂到张家想问问书写人的来历,张镇方却不在,只得作罢。
如今他当场见了彭兮象写就的《观易吟》,直觉上凭字认人,没想到真是撞上了大运,哪有再让他溜走的道理?
这人,他是结交定了!
童馥和张匀安看袁二扣下个披头散发,叫花子一样的傻老爷们儿,还不依不饶,直犯嘀咕。尤其是童馥,他是个“老斗”,对像姑可挑剔,不太能苟同袁二此刻的“审美”。
只听袁二接着一字一句,背诵:“今,民国元年农历四月廿四,张镇芳先生以一箱石头,于驻隙间寿材铺彭兮象处,购置棺木一副。银货两讫,货物出门,两不相欠,凭证于此。”
童馥和张匀安听了都暗暗吃惊,心道,原来这就是那收了袁家一箱黄鱼的胆大艺高人,立马高看几眼。
袁二近身盯着他:“彭掌柜好字!”
彭兮象思忖片刻,道:“你是袁家人?”
“袁豹岑。”
“哦。”
袁二冷笑:“彭掌柜当日狮子大开口,怎么今儿连饭钱都拿不出啊?”
彭兮象“嗯”了一声:“再会啊。”
“慢着!”袁二伸手一扽:“收了我家那么多钱,还教训我?”
“啊嗷!松开我!”彭兮象一叫,倒把袁二吓了一跳,忙松了劲道。
抓起一瞧,胳膊上赫然现出五条殷红手印,还破了皮,眼看肿起来。
彭兮象拧眉,袁二一下子尴尬了。心想我也没使多大劲啊!怎么就这样儿了?
他毕竟世家子弟,本身脾气骄纵,不是太好,但不至于不讲理,更别说随意伤人。对方这一受伤,他有理,却也好像没了理。而且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手劲大,再说,这人皮肉绵软得忒是诡异,简直脱离了他对人类皮肤的印象范畴。不能赖他。
“我没使劲儿。”袁二憋出一句。
彭兮象:“嗯。”
没遭责怪,袁二反而说不出话了。
张匀安替袁二解围道:“彭先生我替你包扎一下吧。我是医生。”
彭兮象说不必。袁二捏住他的手,这回比攥佟老板还轻,道:“你坐着,弄好了再走。”
那戏园子老板忙附和,还要免了他的帐。袁二说免什么免,他还给不起一顿饭钱。老板无语。
童馥和张匀安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这是下不来台在自找台阶,好笑之余,又有点服气这位彭兮象。
很快东西送到,张匀安查看彭兮象的手臂,啧啧称奇。他是留洋的医生,主修神经外科,见惯伤残,手脚麻利,而包扎这只手臂他不禁要更小心些。
这个人的皮肤是他见过的最薄的,轻触即红,消的也慢。脆弱成这样的人皮,感觉十分病态。
一双手最是惊人。
生得骨丰肉润,动静间似结禅印,将舒未卷。
张匀安这人说好听点是严谨好学,其实就是有点书呆子,以至于竟握着这手掰掰扭扭当样本研究了起来。边扭还边问:“这样疼吗?”“这样呢?”
彭兮象把手拿走了。
张匀安眼珠儿跟着他的手动,才觉出冒犯了人。
他犯了职业病,说你这皮肤有问题啊,平常是不是总破啊?流血止不止得住啊?你明天来我医院换药,顺道查一查是不是有血液病......他呼啦啦说了一通专业用语,还从怀里掏出一张自己的‘片子’塞给彭兮象。上头写着:张匀安(Edgar·zhang),圣一堂教会医院外科主任;协和医院荣誉理事。
彭兮象面无表情,没接,话也不知听没听懂。
戏唱到了彩处,几人的注意力被一阵叫好声吸引,彭兮象不知不觉又瞧起佟果仙来,入了定似的。
袁二看他沉迷的侧影,起先还有点儿不乐意,可是看着看着,就让那一片纯然的眸子吸住了,直到那茸乎乎的密实睫毛忽闪了一下,上下连了个结,才分开。
哎...袁二眼睛也跟着一颤,把椅子往他边上挪,拉他问:“哎,你也喜欢佟老板?”
“嗯?”彭兮象心不在焉地扭头:“什么?”
两颗墨玉似的眼珠,会神般直直探来,像透过皮囊向他的魂问话儿。袁二登时感到轻飘飘,险些忘了想说什么。心说这人有点儿邪性。不能细瞧,瞧多了,看的眼里拔不出来。
他接上道:“我说你看什么呢?喜欢她呀?”话问完,对面脸儿居然红了。袁二心说这太逗了!逮着个面皮薄的,就忘了正形,拿人打起岔来:“怎么着,看上了?这么喜欢咱们佟老板啊?”
彭兮象垂下眼皮,合计该怎么答话,末了说:“你不喜欢啊?你不喜欢你看什么!”
“嘿!”袁二一看这还有点儿不识逗,嘴硬,可人都变色了,粉的跟涂了胭脂似的,叫人更想逗他:“我可没说我不喜欢啊,我问你呢,不敢说啊?”他欠着手给扇扇子,对着兮象耳朵:“你这耳朵,可够红火的哈,热吧?”
彭兮象躲他,又不愿意露怯,堵话儿道:“那有什么不敢说的?佟老板戏好,自然招人喜欢。”说罢,可劲瞪了他一眼。
袁二挨了瞪反而没再逗他,而是支着手腕子看起人来。彭兮象余光看他盯着自己心里头犯嘀咕,小声说他:“你,你盯着我干吗?你不听戏。”
还没等他说话,童馥咯咯乐了:“二爷嗳,你干嘛呢?嘛呢这是?你不是不好这口儿吗?”嘴里问着,却暗暗朝他挑大拇指。心说袁二这是入眼了?调戏起老爷们儿来也驾轻就熟的。
袁二叫他一说,也觉出自己不大对劲,离彭兮象立马远了一尺。可他脸皮厚,混不吝道:“说什么呢,我这是跟彭掌柜有了共同爱好!”他拍一把彭兮象:“是不是,彭掌柜?”
“别拍我......”彭兮象支吾一声,还是说:“佟老板戏好。”
“那是!咱佟小姐不是一般人,那戏里戏外的故事可多了......”袁二看他乌溜溜的眼珠紧盯着自己,起个话头儿,就闭嘴了。吊着。
而兮象确实很想了解佟果仙,或者说更想知道,她是不是普通人。他不由自主地望着袁二,对方却抿着嘴乐,小声问:“你盯着我干吗?你不听戏?”
嘿!姥姥的!兮象更使劲地瞪了他一眼,不想跟他裹乱了,站起身道:“爱说不说。”
“哎哎哎,”一看他要走,袁二不逗了,把人按住:“怎么这么急性子。”
他难得讲起女人的事,这一开腔,引得童馥和张匀安比刚才更加好奇起来。
其实袁二心里呢,是觉得这佟小姐实在有趣,有趣到不止于性别,很可以是个谈资。
比如她虽是个戏子,却全然一副西方贵族淑女的做派,喜欢西洋文化。比如她好吃西餐,学西语,还惯穿洋妞儿的服饰。
要说唯一个和中国女性相似的地方,那就是没有洋妞儿豪放。他不能像问其他女人那样,直接问她乐不乐意跟他过,而是得先按照西洋男女那一套,来个约会、调情、示爱的章程。不过这也是情趣,旁的女人可不会开汽车。
有一回吃过饭,他要送女士回家,佟小姐不让,简直独立自主,他只好道别。转脸却看见她上了大汽车,一踩油门,不见了踪影......
四个大老爷们正在二楼说女人说得热火朝天,结果,就出事了。
“砰!!!砰砰!!!”只听三声枪响,楼下尖叫四起:“杀人啦!!!”
众人皆惊,戏院里立时一片混乱。
“不好!”
彭兮象在见到佟果仙倒地的瞬间,就从二楼栏杆处窜了出去!
他翩身出栏,脚起鞋飞,身体疾坠而下,右手手掌“啪”地在横梁上一拍即去,形如一只林间腾跃的白猿,眨眼间已荡漾在五米之外。随即四肢成环落下,贴身裹住地上一人。对方还未及回头,他已借力顺势旋身,光脚点地。
木鞋同时落地。
彭兮象止身,大吼一声:“嘿!你!!!”
是那纸扎童子。
他握着一把手.枪,抬手又瞄准地上之人,神情阴冷如厉鬼。
彭兮象一惊,胡乱轮出手边一把凳子,倾身上前覆住佟果仙。只见那纸扎童子忽然张口“呲”地一声,口中弹射一道闪光,飞快地直射彭兮象面门,彭兮象连忙一抖袍袖,将那东西兜入其中。
纸扎童子见时机已失,只好遁走而去。
楼上几人穿越阻隔,来到台前。彭兮象一头乱发披散,见佟果仙通身上下没有外伤,说明她没有被打中。可她的脖子上却感觉不到丝毫脉动。彭兮象又将佟果仙前襟半撩,附耳倾听,片刻失声道:“这不可能......”
“我看看。”张匀安蹲下身,先用拇指紧压佟果仙一侧的眼眶,又从西服内兜里掏出一个极袖珍的手电棒翻开她左右眼打光观看,片刻收起电棒儿,道:“压眶无反射,双瞳均成涣散状。”
见一帮子人都怔愣着,解释道:“就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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