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逸又一次把彭兮象的五石散洒在彭家的茅厕里,如今他对这简陋的方便之所已经习惯了,甚至不再觉得嫌恶。“看见他要吃你就扔了。”这是彭子伯的原话。若是彭兮象清醒的时候,他便不敢抢他的散去扔,不过自从半年前打完仗,彭兮象醉醺醺的已是常态,彭子伯凶巴巴的也已是常态,他也都习惯了。
家里再过不久要送他入宫中铨选入侍,虽还不知会是个什么职务,他却已开始格外贪恋这自由散漫的时光。他将自己这两日的字摆在书桌上,等彭兮象酒醒了之后给他指点。
如今他习字已成气候,越发知道彭兮象手书上的造诣高妙出旁人何止一点半点,按他叔父曾经的话讲,我自是已没什么可再教给你,只有一样你记着,你需行己之道,因循也是因循你自己,不是旁的人。
他起初并未懂这话中含义,王廙便指彭兮象道,你瞧你彭叔是个什么样儿?那时候彭兮象正喝着酒,嘴里哼哼唱唱,坐没坐相的。他便寻了个好听点儿的话,讲,随性?王廙却很是赞同,说就是这随性。他说彭兮象字好,好在真,好在如实不自欺,完全按照他自己,字如其人。
“啊!你回来啦?”王少逸瞧着灯影愣神,突见彭子伯无声无息出现在屋中,吓了一跳。
“啊,回来了。”
彭子伯脸上有点汗,浑身黑黢黢的一身短打便装,勾勒得身形格外精悍,瞅着不知怎么就有点渗人。他们俩分开的这一年半载,王少逸感触颇为复杂。他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两人个子还是差不多的,可彭子伯好似忽然就比他成熟了许多。
彭子伯每日早出晚归,彭兮象也好似有意不再如小时候那般管他,开始撒手叫他料理驻隙间诸般事务,众人只当他小小年纪已很争气。
除此之外,彭子伯开始承认逃避不是办法。因对于钱梨白的失踪彭兮象远比他想象的要痛苦。这在外人是看不出来的。彭兮象还是和往常差不多,彭子伯却时时刻刻都在观察他,他酗酒、服散、做恶梦,在家中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少提及钱梨白,不爱笑了。彭子伯不是很懂得彭兮象内心真正的想法,他也什么都不说,可他知道他一刻也没忘记钱梨白。或许闫硃叔叔的死使他的痛苦加深,又或者是那些投江死去的人使他的心境更加晦暗。可看他每日消耗着、残喘着,坐以待毙地过活,这是彭子伯受不了的。所以他又开始探查钱梨白的事,如果能找回他,他愿意冒险。
王少逸有点小脾气:“我是不是也该打一回仗去?”
“嗯?”
“你出去一遭回来也不和我耍了,不和我习字,不和我练剑,不和我上街!”他双掌一拍自己大腿:“嗷!我是哪里得罪了你吗?”
彭子伯叫他问得愣了,感觉十分冤屈:“我哪里有?”他对王少逸到是没有那么多顾忌,还是很愿意和他玩儿的:“你字写得已那般好,还习什么?”
王少逸心里叫他说得瞬间高兴了,却仍朝他道:“那你也不和我练剑,叔父道书剑相通,我又没有旁的人好比划,就一个你,你还......”
“好好好,明日和你去。”彭子伯受不得他唠叨,摆头咕哝:“又打不过我,还这般有瘾头。”
“打不过才找你,不如我的找他作甚。”王少逸气鼓鼓的,彭子伯一听,这般道理也对,便叫他堵得没话回了。
两个少年拌嘴,东扯西扯间,院子里来了人喊王少逸,是王家的小厮来送饭。
小厮朝王少逸行礼,将饭食摆在彭兮象屋内的桌案上,道:“小郎,王管事叫嘱咐说给您的事别忘了,再来问您几时回去。”
王少逸眼神瞅彭兮象,他还不甚清醒,便只道:“吃完饭我自回去。你去吧。”
那小厮点头,再巡过这平常人家一遍退出门走了。闹不清此处有何魔力,叫家主人流连不去。
彭子伯却皱了眉,他见那饭并不想吃。这一看便是王廙的意思,三五不时往家里送饭食送家用物什,弄得他们家像是他养的外房。王少逸一来,更是变换着花样送。
“赶明儿你别来了。”他撒气道。
王少逸刚端起杯中酒,一听也来气了:“你怎这样?!不是你叫我看着彭叔的?不叫他服散不叫他多喝酒!我巴巴的,”说到这儿便忽然觉得真委屈起来:“你成天在干什么?我不来,你也不去寻我,小叔叔病着叫你们去府里住几日,三催四请不见来,莫不是我王家不配和你家结交!”
彭子伯一见他恼了,自知是失言了,他从桌案对过坐到王少逸那头儿:“你,你别恼啊......”见王少逸不高兴,他只好轻声道:“我爹爹心里难受,我也是的。哪里有心思耍。我也不是要赶你的,往后你来便来,只是不要叫人送这送那。”
有些地方彭子伯其实是很像钱梨白的。他不自觉地就会想起他大伯平日接人待物的态度。不远不近,通情达理,分寸得当。所以在他看来,他爹爹那一切按性子来的活法儿有点......憨,是很没参详的价值的。
当然,王少逸比不远不近的人要更近一些,至少,他算得一个朋友。彭子伯只有两个朋友,另一个是吴星星。
而他自己并不觉着不足够,有时还嫌烦扰了他。生活里有个点缀就行,多了便成妨碍。他也不觉自己冷心冷情,对世界少有需求。
彭兮象心里不是滋味儿。
他醒了有一小会儿了,迷迷瞪瞪间听着两个少年吵嘴。两个孩子的一番对话也叫他意识到他还有个没成人的儿子整天却在为他担心,他心里再难受,要死要活也应该先把彭子伯囫囵个养大,保他起码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他又不由自主想起彭存,想起他最后一次离家时两人不欢而散。彭存那怨恨的眼神......他再也不想看见那样的眼神了。
他的愧疚,他的遗憾,他和他的孩子还没有和解,不知到最后一刻他有没有原谅他。彭兮象想得心疼了起来,他蜷了蜷腿,衣料随着动作发出一点摩擦的响动。
“爹爹,起来吃饭吧。”彭子伯敏锐道。
王少逸见彭兮象醒了,想起自己刚才的话便有点窘迫。他见彭兮象坐起身,醉酒的脸却异常温柔,他的黑眼珠此时尤其深邃动人,却又被毛茸茸的睫毛遮掩住朦胧的伤感,他伸手忽然抚摸了一下他的脸,道:“少逸是好孩子。”
王少逸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难为情,可他却舍不得躲闪。彭兮象那眼珠好像会栓人,他讷讷道:“......嗯,好么,好么......”也不知道该说啥。他突然就想起王廙有时看着彭兮象,一看就是半天的模样。
他问:“你喜不喜欢你子伯哥哥?”
彭子伯原本心里还在吃醋,听这一问,便和王少逸一块儿红了脸。只听王少逸还傻傻回答:“喜欢的。嗯,喜欢的。”
彭兮象问两个孩子:“你们两个做兄弟好不好?嗯?子伯?”
王少逸纳闷道:“我俩是兄弟啊。”他瞅瞅彭子伯,彭子伯嗯了一声,算是应他。
“少逸,好孩子。”彭兮象拉住他的手,又拉过彭子伯的:“你两个能做一辈子的兄弟吗?日后彼此关心,互相帮助,能吗?”
“我能。”王少逸说话间赶紧朝他抱怨:“可彭哥儿现下就不爱和我耍了,彭叔你瞧他!”
彭子伯有时真不分清他是真傻还是冒失,嘴里的话老是直得不会拐弯,他道:“小肚鸡肠。我又不是你家那种公子哥,成天不是闲着就是耍。”真是蠢死了,当着面告他的小状。
王少逸急眼:“你怎老是嫌弃我?我也没有日日游手好闲啊,我往后也会当差,我也会......”
“你会个屁!”彭子伯不让他:“上次叫你把鹅拎回去,结果那鹅让你炖着吃了,又懒又馋,就知道吃!”
“吃个鹅怎么了?我又不知道你是要它的毛。别仗着你长得好看就总欺负我!彭叔你瞧他!”王少逸转脸朝彭兮象吼叫,气得愤愤的。
彭子伯让他说得脑子转不过弯,瞪眼:“你......成天都想些什么,胡说八道的!”什么长得好看不好看,小爷要欺负人用长得好看么?!
“哈哈哈!”彭兮象看着气鼓鼓的两个少年,为这幼稚纯真的彼此攻讦大笑起来,笑罢他对王少逸道:“我的错,是该去看看你小叔叔。”
他不能一味地逃避。闫硃是因护他而死,这也不能怪王廙,更不能一直避而不见下去。
王廙再张开眼时,看见王粪土一脸担忧。
“别动。”王粪土眨动下那灰蓝眼珠儿,端过一个冒着热气的碗:“郎君,先喝药吧。”
王廙只觉浑身绵延的隐痛,他慢慢张开嘴,让王粪土一勺一勺灌完一碗苦药。
大军班师回朝到如今时已半年多了。王廙当时是躺在马车里,直到快入了秋,才辗转回到建康的。他的肺被刺了一刀,险些丧命。
仗虽打赢了,但失两名大将,闫硃还是由他间接害了性命,王廙上表自贬,元帝未准。
可他不愿再带兵。他跟他的从兄不同,他与元帝亲厚,实则不赞成家族的所作所为,然而事不由人,他身在其中早已是个不忠不义之徒。
“郎君。彭先生来了。”
王廙听了精神一振,随即又升起一股郁结之气。最初他伤病卧床时常昏睡,彭兮象是日日来看他的,可自打他清醒了,就没再见他来过。他躲着他,请也不来。
“就说,我没醒。”
“嗯?郎君不见?”王粪土意外:“真不见?”
王廙闭上眼,王粪土看他那气恼样子只好出去回话。
王廙其实也有些愧于见彭兮象。战场上他差点亲手杀了他,自己这疯魔的毛病大概已瞒不住。他凭窗听着王粪土回话,没想到那呆子竟然一点不疑,一句话没再多问,也不说进来瞧瞧他,居然就跟着王少逸去书房了,王廙一口腥气梗在喉间,摔了药碗。
王粪土回屋,王廙口淌鲜血,已晕厥过去:“郎君?!”
庭院中王少逸和彭兮象还没走远,便听身后有人大喊:“快!快叫大夫!”
*****
彭子伯被一声惊叫吵醒,他支开窗子看天,约是三更天的光景。彭兮象今日由王家回来便郁郁寡欢,现在他又深陷在恶梦中,彭子伯贴近些瞧见他眼角的闪光,潮湿沉重的感觉如泥沙壅塞,堵住他的心。他立在床边良久,俯身亲一亲他,出屋翻墙而去。
月夜寒凉,更深露重,咚——咚咚咚——更柝一慢三快,竟已是四更天。
彭子伯小心地避开院墙上的探铃翻进院内。这院落他近来已探查多次,今夜是第一次进来。
这儿看上去和去年没什么区别,东头那只有一墙之隔的门面变成了客栈,没了来来往往的道士信众和热闹法事,但他不会忘了他就是在这院外捉住钱敏的。而此处究竟是不是灯雪湖的地方呢?
彭子伯再一次因自私和怯懦自责,他后悔了。当时未能查清,如今诸多线索已时过境迁,可彭兮象的痛苦却没有如他所想般时过境迁。所以钱梨白是死是活,他要弄个明白,若是真死了,那便不再心中挂碍,带他爹爹远走高飞!
院落深处,跨院的中门忽然开启,院中通明的灯火照耀而出,似有事发生。彭子伯整顿神思,朝跨院而去。
“快去!把莫用先生领进来!”一个婢子将一枚通行的符节交给下人。那人转身飞奔向大门而去。他转过的一瞬,光照亮他脸上的面具。彭子伯倒吸一口气,没想到,这院子竟真是灯雪湖的一处分支,他思忖一刹,便纵身跟上了那人。
前院里,钱易提着药箱,一个老大夫站在他的身旁。四层跨院中门一一开启,一个身影跑到近前,将两人领入院落深处。
见人领到,那婢子缓了一口气。只听老大夫厉声问:“怎会出血的?!前日还没有一点征兆,如此突然定是你们侍奉不周!”
那婢子也不知如何作答,唯唯诺诺间老大夫已疾步入院,并不听她多做解释。钱易和那下人走到廊下便被屋内出来的青妊拦住,老大夫自拿过药箱进屋去了。
“青妊婆婆。”钱易行礼。青妊只朝他略一点头,吩咐那下人道:“去,禀报宗主一声。”
“是。”
钱易此时自知逾矩,他已成年,不该随意进入白雪间,便道:“我去禀报吧。”
那下人停下脚步。只听青妊说道,也好,他便躬身退下了。
钱易转身步出白雪间朝明楼而去,莫用先生平日归属刺门,他是灯雪湖中的大夫,却是个用毒高手,也是钱易的药理师傅。
钱絮雪听钱易说完只点了点头说知道了,叫他去回青妊一声,随时禀报,之后便又上楼去了。
“备水,沐浴。”
两名婢子欠身而去。wWw.xqikuaiwx.Com
钱絮雪亲手将屋内灯火逐一燃亮。他连点了十几盏灯,将屋内照得如同白昼,之后似有些茫然,便站在窗前目视着深夜的云彩,回忆十几年前也曾有此忐忑心情。他没能平静下来,将目光调向床帏深处,轻轻走了过去。
钱梨白半睡半醒间闪避不及被他面对面抱在怀里,湿热的、急雨一样的亲吻不停地落在他的眉间脸颊。他感到钱絮雪今日有些奇怪,他随他躲闪,没有像往常一样强硬地桎梏他,他只是抱着他亲,似乎亲在哪儿都让他高兴。而且他心跳很快,浑身都在兴奋地颤抖。
“嗯,你......”一扭过头两人唇瓣擦过彼此,钱梨白猛地推他开他的头,心中慌乱。虽然平日他总是狎昵地恐吓、甚至羞辱他,但他从没碰过他的唇,且自从他上次咬坏了舌头,他便收敛多了。钱絮雪那瞬间也是一副怔忡模样,梨白慌张之下想起继续发问:“你怎么,怎么了?”
然而对方只是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他不自觉地紧张,抿唇咬住,似要藏起那枚肉润唇珠。
钱絮雪捧住他的脸,拇指拨弄他的嘴唇,不叫他咬。梨白被他盯得发毛,却见他的眼睛慢慢红了,便蹙眉道:“到底是怎么了?”
钱絮雪摇摇头,把他揽在胸前,道:“哥哥真棒。”说着又开始不住地亲吻他,梨白眼睛被他啄了一下,紧闭起来。
“啊!”
钱絮雪将钱梨白腾空抱起放进住满热水的木桶里,梨白深衣尽湿,落水一样忙抓住边沿站起来,一抹脸上的水:“干什么你?!”
钱絮雪与他对站着,在桶外一件件褪下自己的衣衫,抬腿迈入水中,他面色少有的庄重,道:“沐浴、焚香,今夜你我要告祭祖先。”
在一片氤氲水汽中,钱梨白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身体、那脚......
他靠近他,声音因惊愕、愤怒而哽咽:“钱影,这,这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廙彭兮象更新,第 52 章 生死两茫茫(一)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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