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铺就的空场上刚落了新雨。这里临着小片海子,水的腥气更浓。雨润深春,柳絮散子,二十个风华初绽的少年郎聚在水边。
“阿嚏!”一个少年第四次打喷嚏,他接过侍童递来的巾帕,道:“贺丞掾毛太多了!能进屋吗?”
“没旁的地方了。”挑三拣四的公子们各个一身毛病。而且,他也没长毛。贺鸢边说边腹诽。
他大上几岁,该要有点居上架势:“挽歌吵闹,曹中辟出此处供以教习已是不易,若不喜,可以自便。”
那少年听了不言语了。好不容易争来这个差事,哪能一走了之?
彭兮象被人领进来。
他今日应贺鸢的要求,清晨洗浴,绝没有葱姜蒜味儿,还换了新袍。可进到前来贺鸢一见,还是不像代课先生,倒像个代发的林下人,散发徐行,一派松松落落。
“啊,我来引荐。”贺鸢一扬手:“彭先生,诸位的教习。”
彭兮象一瞧都是半大小子,小的十三四,最大的恐怕也未及冠。
半大小子们则突见一人皎皎而来,他们便交头接耳,凑一堆儿嗡嗡作响。
“我说你怎么一点儿威信没有阿?”彭兮象悄声逗贺鸢。
贺鸢撇嘴。他确实没有官威。
彭兮象上前一步:“诸位,请你们分成两列而立。”
小公子们突然被发号施令都相互看着,不知要不要遵从。
彭兮象笑容满面,从背后扬出一支柳枝“啪”地就抽掉了一个大男孩手上的弹弓,又准又狠。那孩子哪想到能被发现,他惊叫一声,玩意儿被彭兮象捡走了。
霎时一片安静。
彭兮象将那制作精巧的小“凶器”交给贺鸢,又一扬手,对面响起抽气声。他嘿嘿一笑,柳条儿落地,扔了。
“诸位,请你们分成两列而立。”这回立竿见影。两列分立,最后一人对过却是个空档。
“怎还缺一人?”
“我!弟子贺鸢。”贺鸢蹭蹭跑过来,差一点儿跌跤。
众人嗤嗤笑他。彭兮象挺无奈,这是“监守自盗”吧?他冲他们说道:“你们贺丞掾这是近水楼台啊!”他一咧嘴:“唱不好先把他换了!”
小公子们一下子都笑了。
“咱们相处不久,我就不问诸位姓名了。左起分别是左壹到左拾,右起是右壹到右拾。各位记住自己的位置和数字,挽车当日,也是这个位置。来,举手唱数儿!”
贺鸢白眼一翻。好么,把军中练兵的那一套用到这儿来了。
于是,“一二三四”们服帖了。
不久,水边响起阵阵歌声。
“那湖边是何事?”
“噢。那是贺丞掾,”另一人答到:“在教习挽歌。”
走马上前阪,
石子弹马蹄。
不惜弹马蹄,
但弹马上儿……
彭兮象喝唱着,他手持小弹弓,正瞄一个孩子的屁股。
一二三四们起哄,又唱又叫:“哈哈哈!彭哥哥再唱,臊臊他!”
“持弓追狡儿,狡儿捂屁股……”
“哎呦!”那大男孩被射中了。
两人走进,一人惊讶:“啊是他!”
王廙也看见了彭兮象:“怎么,华都尉认得那教习?”
华都尉华桓,正是那日请托驻隙间在江中行水祭之人,他一下就认出了彭兮象,因答到:“这是西大市中凶肆的东家,彭肆主。”
王廙好奇道:“哦?你如何结识此人?”
“这,”华桓的表情一瞬间十分阴郁,道:“不久前家人来江东投我,不幸罹难……在下便是托付彭肆主操办的,他帮了大忙。”
王廙不便再多问,慰他道:“顺变。”
华桓承情拱了拱手,眼中饮恨,忽而被一阵嬉笑声冲散了。
这学唱挽歌的场面越来越热闹,二人便站在柳下看了起来。
彭兮象嘴里的词儿是信口就来,逗得一帮半大小子围着他乐。
贺鸢瞧见他二人,跑了过来。
“王将军。华都尉。”他脸上还乐呵呵的,没来及收住。
“贺丞掾。”两人回礼。
王廙一指这群人:“你们这是,寓教于乐?”
贺鸢突然尴尬。他也不知怎么唱着唱着变成了这样。他两条眉不自觉抬起:“啊?算吧。”
只见彭兮象唱一句:“悲风徽行轨。”喊到:“右三!”
右三和唱:“倾云结流霭。”
“振策指灵丘。左六!”
“驾言从此逝。”
“重阜何崔嵬。左七!”
“玄庐窜其间。”
“侧听阴沟涌。右一!”
“右一?右一?”
“哎!”贺鸢:“卧观,卧观天井悬!”[1]
“他输了!!!”公子们大叫。
王廙由衷地发出一阵愉快笑声。他已好久,不曾如此开怀了。
招魂那一日,江边竖起一座百尺高台,驻观者万人空巷。
朝廷以它的春卿之首,太常华荟华大人为首司,而他的副手,便是登梯爬高、张幡招魂的彭兮象。只见半空中一个人影正腾阶而上,一身簇新的素衣,衣袂飘飘,如登仙人。挽郎们则伴着东王的轩辌车,旌翣鼓吹,一路唱颂。
从下观望,高处人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白点,但众人看得兴味,从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的招魂。
钱梨白此刻则是惊心动魄。这几日他千叮咛万嘱咐,自己都说得烦,几次来勘察这高台,还登了两回。可临了,他仍然担心。他在台基下头矗立,面上平淡,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根系着兮象的绳索。
彭兮象将写着东海王名讳的经幡扬起,高处,东南风不再柔和,白幡打在他的脸上,与那浓墨发丝搅扰,黑白翻飞。
地下隐隐听得嗥呼,歌声起歇不定,偶尔,伴随着绳索打在木杆上的笞声。不久,但见无遮无拦的木阶上,那白色小点开始下移,初时缓缓,后来白点变作白条,渐出人的形影。一切看上去还算顺利。
吓!!!突然——他脚下的木阶应力而断。
白色身影踏空,你系着的绳索却没有将人腾空吊起。众人惊叫不已,眼看,他就要坠身而亡。
彭兮象心中暗咒一声。他因被那绳索碍手碍脚,又已下了大半便解开了它,谁知这木头竟不结实。离地三丈,怕是要摔个伤筋动骨了!
“接住!”
钱梨白顷刻间抛出数根杖竿,人也向彭兮象追去。
兮象错过一根,眼疾手快抓住了第二根。他全身力气拔起,落地的瞬间将杖竿猛力插入河滩。那杖竿深入泥沙,坠着他的身子随即拱成半圆,因应力不够,最终“啪”地一声折成两段。他被竿头戳了一下肋窝,飞跌出去。
梨白已飞扑到他背后,双臂前张,生生接住了他。
有惊无险。众人纷纷呼出一口气。
“彭兮象!”
王廙奔过来,见彭兮象仰在钱梨白身上安然无恙。他忽感目之所及浑似战场上那个夜袭匈奴的夜晚。他赶来,他已在他身边,这般旧景重现。
他走过去将二人拉起。
“没事。我没事,世将。”彭兮象捂着肋下,问梨白:“疼不疼?”
“为什么解开绳子?”他冷冷问道。
兮象僵了身子,喏嚅:“那索,那索绊脚。我不是有意……”
“狡辩!”他恨恨:“你答应过我什么?你逞能!”
钱梨白拂袖而去。
王廙头一次在彭兮象脸上看到那种神情,委屈、倔犟还有害怕混杂成的狂乱。
除去这个危险的小插曲,招魂在当日顺利地完毕。人们见识了皇家气派,目送那载着逝者被召回的灵魂的车舆,向北而去。东海王司马越被追谥为东海孝献王,葬于广陵。
若干年后,元帝三子司马冲继东海世子,奉裴妃为太妃。[2]
长干里的小院子里安安静静。
小子伯独自在屋中默默地收拾彭众妙的画像,那画皱皱巴巴,足有一摞。挂在床头的是一张好的,画纸边缘已被他摸得泛黄。外面一阵响动,他忙将那摞画藏好,铺在被褥下方,飞快地脱鞋拉被闭眼。
只听对面的门被推开,又重重撞上。紧接着,又一声急急的推门声。
嘴硬是不行的。你在心里说尽了求尽了,嘴上封得紧死有什么用处?招他,惹他,他狠狠地骂你,都比不得他不看你!惹不惹得起?
彭兮象破门而入的当口,在心中把自己那肝胆数落一番,他拨算盘似的算一回心帐,无疑是蚀心蚀本生意。
他受不得梨白晾着他。从来。
钱梨白一路从江边纵马回奔,身体仍在发抖。
他极力控制,视而不见,偏偏他不放他独个生闷气,反倒像个债主,搅得他想取人性命。
前后脚进门,被他一扑,双双倒地。奇快妏敩
他手脚并用,你坐起半截,他就拖住你双腿。臂膀、腰腹、这个冤孽连脖颈都在使劲。痴痴地缠,似婴儿羸弱而固执的抓捏,用尽全身全力,让人为之心软、为之无可奈何,好顺他的意。
那手掌一寸寸往上攀,又像拉纤的纤夫胸中凝练着一口气,力拔千钧,拉船入港湾……终于攀上头颈,孵在他身上不动了。
而他累得靠着塌,眼珠难转,只剩下闭眼的劲儿。
谁胸中没有沉甸甸的曲折?他永远是受累的那个,别人累了,也硬要在他身上休息。
活该这是他的孩子。是他的兄弟。是他的命运。
他多想能一直模糊他对时间的概念啊。他儿时,他从不对他强调,自然不会告诉他时间也会衰老,永生也向着死亡。大多时候,他用‘不记得’来回答。人间苦厄,有贪生之人,更有怯生之人,他见过太多。
怕活,比死怕得更多。
可到今时今日,偶尔记忆真露出它错乱与衰败的迹象。他开始担心,他的冤孽,会不会永远也长不大了?
“你揉揉我,我肋窝痛。”
彭兮象捉住他的手掌往怀里揣。可他的神祇闭目不语。他便发狠:“我若再犯险我就永世不得身死!七星灯轨续命,送尽天下生灵!”
“你他妈混蛋!”突地双眼怒张,肝胆欲裂。
“嘿嘿…啊!!!”
彭兮象毫无防备被打得一声惨叫。
钱梨白怒极,按住身上人,扒下裈袴狠命抽他的屁股。打他,距离上次已隔了几十年了。
彭兮象不吼不叫了。
他扛着任打,反正打不坏好得快,甚至心中还松了口气。上天都不知道他追他回家时有多慌张。
咝!
屁股突然像针扎的一样痧疼,他臀尖怵栗,暗暗抬头去看。
那冰雪做的男人化了。扎他的,是他下颌上流淌的泪。
“梨白?!”
他惊魂动魄,再装不得死。
“我真的错了。”彭兮象翻身把他抱住,忏悔道:“我是混蛋。你莫要哭。”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廙彭兮象更新,第 33 章 天家招魂,广陵行丧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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