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贺鸢遭如此抢白,顿时搞得脸红脖子粗,险破了君子貌:“我怎么不公不正了?!”
这可真是冤枉。原本只是走个过场,可未想钱梨白是真金不怕火炼,所以这评判是一点儿也不亏心!
他底气十足道:“本官就是觉得该当如此!你需谨言,休要败坏本官威名!”
“贺丞掾。”钱梨白不叫他发火,发火无用。他道:“贺丞掾,既然法师说在下之礼不当,那不若让在下请教法师一二?”
“这道门之仪,你?”贺鸢犹豫。
“以理服人。”钱梨白微微颔首,叫他放心,便转脸对孙法师:“法师,那在下就借方才周老先生未尽之言,由你这魂瓶[1]一事说起。”
周老先生:“后生,你懂这个?”
钱梨白:“略知一二。”
“嗯。那你讲。”
“是。魂瓶一物见于汉,兴于前朝。是用四个小罐粘在一个大罐之上烧制而成的一个整体,俗称‘五联’。五联罐最初是为放置五谷供墓主享用的名器,故也称‘谷仓罐’。此物最早还有个传说,说的是那伯夷、叔齐,二人因守节而饿死在首阳山,世人感念他二人节操,便在墓中置五谷囊,那便是如今这魂瓶了。”m.xqikuaiwx.cOm
“嗯,正是!”周老先生点头:“老夫也曾耳闻,可远不如后生你记得清楚,说得明白。”
钱梨白一拱手,继续对孙法师:“法师,而在下想问的是——”
他拉长语气,孙法师眼珠儿转两转:“你想问什么?”
“是想问你用个装粮食的罐子炼制殿下的亡魂,是要烧饭吗?”
哈哈哈!话音未落,台下俱是取笑之声。
贺鸢也噗嗤笑出了声,但他还得端着:“安静,安静。”
“这……”孙法师恼道:“小道这魂瓶,不是你那五谷罐!”
“不对啊,”正主还未再问,陈肆主却走出队中。
他大嘴一张,指着孙家伙计怀中魂瓶:“这物就是谷仓罐啊!小老儿如没看错,应是那句容县吴家造坊的,拿来我瞧瞧!”他伸手夺要,那伙计忙将罐子搂进怀中,不叫他看。
“收起来!”孙法师辩道:“小道今日只是做个式样儿,宝物怎能随便拿出?待招魂之时所用绝非此物,绝非此物!”
他一指钱梨白:“休再胡乱纠缠,到时小道自有法宝。”
“噢——如此,那便不说此物了吧。”钱梨白远退一步:“法师,在下记得道家有云:‘古者仓颉制字而天雨粟,鬼夜哭。故道法划地为狱,以米为界。后世凡铺设灯仪,皆用米。’何以法师别出心裁,要用金沙?”
“小道不记得何处有此一说!”孙法师额上热汗倍出,他已觉出钱梨白绝非‘外道’,说不得同是道门中人!撞到此种人手中只有一赖到底!
他硬撑道:“况且东王殿下绝非凡俗,他人用米,殿下用金,才可彰显威仪!”
“敢问法师礼出何典啊?”
“你又出自何典?!”
“前朝《七略·方技略》。”
“此杂书,非我道门堂奥。”
“那法师弃米用金,却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总不会是为骗钱吧?”
“胡说!”孙法师咆哮:“米,米也用得!”
众人:“噢——”
孙法师以袖拭汗,遮掩脸面。钱梨白却不放过他,拉下他的袖口:“法师,方才听闻你要施法招东王殿下魂魄上身,让其自抒胸臆。可是当真?”
孙法师提起此节,傲然道,“定然当真。此乃我门秘技!”
“那如此说来,在下便有一事不明了。还需讨教。”
“你又有何事?”他实已不堪其扰。
“世人议老子教者,曰异端,而其初本于儒。异不异端,钱某不妄论。唯一点,需相问于法师。斋醮之仪初时乃本于儒,其后渐成末流而异,故今之道人服饰,皆类古之儒服。道门内斋养性之法,本乎《易》;而外斋醮祭鬼神之礼,则本乎周礼。法师可赞成此言?”[2]
“也不尽然。”孙法师一捋垂髯,“姑且算你此说有理吧。”
钱梨白点头,继而道:“那在下想知道,法师如何与殿下亡魂‘通传’,令其上身呢?”
孙法师两眼一翻:“小道自有妙法,和你儒礼不相干,不足与外人道。”
“呀!如此便又不对了。”
“怎又不对?!”孙法师浑身一颤,“小子休要妄言!”
“岂敢妄言!”
钱梨白与他对峙,字字落地有声:“既然今之道门斋醮之仪皆出于周礼,《礼》、《易》又为儒所承,法师何言不相干?《礼》曰:‘君子抱孙不抱子。’据在下所知,阁下道门经典《援神契》亦有云:‘附体者,古来祭必有尸,尸者以孙为之,服其祖之服,坐于神位之席,又谓之嘏。’依《礼》,法师要荐先亡而借体,作为‘通传者’必当尊《契》法而行。”[3]
他向前迫近一步,冷眼若雷霆:“今东王殿下尸身寂灭,无子亦无孙,我再问一次,法师何能以己身‘通传’啊?!”
这一喝,引得台下众人问难。
其中一个女声冷冷问道:“要招魂上身,需亡者之孙以身代替,今无子孙,你如何招魂上身?!”是那车上下来的女子。
“啊!这……”孙法师没想到钱梨白对他道门典籍如此精熟,竟可“以人之道还治其人”。
他顿时六神无主,被吓得退后,支吾道:“我自有,有妙法……”
“法师若执意招殿下还魂上身,在下到有一‘妙法’助你一试。”钱梨白哂笑道。
“是何方法?”
“众所周知,东王世子罹难于洧仓,时无子嗣。法师若要附体还魂,只需先认个祖父,便可‘以孙为之’,至于这认的孙儿能不能成,”他向众人一拱手,“那就说不准喽!”
此话一出台下哄然大笑,不知谁家伙计嚷道:“咱瞧法师这年纪,当个儿子勉强,要当孙子,谁答应谁折寿啊!”
“你!你!!”孙法师恼羞成怒,手指着钱梨白的鼻子,满有拔出腰间桃木剑斩妖除魔之势。
“哎法师!”众人哄他:“以理服人!”
“对!法师,君子动口不动手!”
孙法师遭人当面揭穿,黄鼠狼一般连滚带爬躲入队中。他的伙计一行也随他急惶惶闯出人海,连那些重金置办的排场都没拿全。
百姓高声起哄,围堵他们去路,场面着实乱套。
贺鸢忙在台上叫差役安抚人群,那东肆主持“铛铛铛”三敲大锣,才勉强制住混乱局面。
钱梨白面上平淡,彭兮象却知,他生气了。
只见他转身面向众人,忽而沉声道,“诸位,周道衰,礼乐废,而俗多诈!丧仪之事,陈陈相因而有今之繁冗。而古之时,礼全乎于诚,今尤已失之本末!”这一句掷地铿锵,不怒而威,骤然使闻者感之高古庄重,法度森严。
贺鸢听得此论,俩眼放光,他忙指挥那监生:“快快快,说的都记下,哎呀!”他夺过人家纸笔:“我自己记吧!”
那监生写字慢遭了嫌弃,只好又拿来笔墨,自录一份。
“钱某今日无礼之举,除为生计,更为行丧之人不忿。试想如是己身不幸遭遇孙法师此种败类,付诸全副身家治一荒唐丧事,将无限哀思与钱财托与诡计敛财之辈,被其敲髓吸骨,被其招摇撞骗!那将是何等的悲哀?”
“古人制丧礼发于情,为的是将悲戚安宁,使人接受痛失亲人的现实。而今,世人竟以此相竞,使靡财单币腐于地下,于情礼却无所嘉益。子曰:‘无违’是孝。便是教人于父母在世时尊之敬之,死后按礼法丧之,生死皆无违于礼,便是最恰当的‘孝’。”
他恳切道:“钱某虽以襄礼行丧为生,但并不乐见人困守孝道,因丧而贫。活着的人是死者仅存在世上的痕迹,死者长生于活人心中,活人则继承延续他们的意志,因此活着的人才更应自珍自爱。故此钱某见不得人以丧礼之仪诈人钱财,伤人情志,亦不赞成举全家之力治丧。”
他说道此处,台上台下已俱是无声。人们感知他推己及人的心,同时又感同身受,轻易地,便被中肯之言唤起了内心深处的共鸣。
“子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吾不与祭,如不祭。’是告诉人们应亲自祭祀亡者,勿假他人之手。所以,诸位不要因世人攀比之陋俗,而强求丧仪之丰俭,只要心存敬畏,身体力行,即使只是给亡故的家人放一盏灯,或上一炷香,便都足够了。祭能思敬,量力而为,孝悌便自在人心。”他目光如抚慰般略过面色或肃穆、或忧戚的人群,谓众人:
“古人缘情制礼,真诚,才是礼之本质。”
人群中有人悄悄地流了泪,有人则徐然叹息,无不因他一番话而生出自省之心。周老先生坐在台上,将干枯手掌覆于眼睑,那掌下一双浑浊的眼已见泪光。他放下手来,摇头,复又颔首,仿佛不胜唏嘘。
其他在场的肆主都不知该如何言语,他们做这行当已久,却从未思索过人情礼法之事,不由自惭形秽。
那监生慨叹:“钱先生真乃高屋建瓴!”
“是啊,钱先生真乃高屋建瓴!”贺鸢下意识便做鹦鹉学舌,他已呆了,说完才觉察照搬了旁人言语。他朝那监生愧怍一揖,红着脸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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