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朦胧自牙床上醒转,扶着雕花的床柱趿鞋起身。
一旁守着的紫珠遂将低垂的床帐撩起,束在四角垂落的金钩上。又替折枝披上宽松的外裳,扶着她行至浴房中,递上了注好清水的小银杯与涂好苓膏的齿木。
折枝漱过口,又接过紫珠递来的布巾净过面,这才真正清醒过来,左右望了望,略有些讶异道:“怎么没见着半夏——她可是一早便往玉带河那去了?”
紫珠将用过的布巾放回铜盆里,笑答道:“姑娘今日醒得早。如今才刚过宵禁,半夏正在月洞那与连翘她们说着小话呢。可要奴婢将她唤回来?”
“倒也不必这般麻烦。”折枝笑着往屏风后将寝衣褪下,换上件杨花色的轻薄夏裳,系上了领口的玉扣:“左右今日也无事,我索性便随着半夏一同往玉带河的铺子里去,也好交代的更清楚些。”m.xqikuaiwx.cOm
紫珠应了一声,取过牛角梳来,替折枝将发髻绾好,又取过一支鎏金花穗簪固住,这才打帘引她往游廊上去。
两人一同行到月洞门处,果然见半夏正背对着她们立在门前阴凉处,嗑着瓜子与连翘说着小话。
聊到高兴处,更是笑得连手里的瓜子壳都抓不稳。
倒是连翘先看见了折枝,忙止住了话茬福身行礼:“表姑娘。”
半夏闻言讶然回过身来,见到折枝立时便红了小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姑娘怎么这么早便起身了?奴婢,奴婢原本想着,等宵禁结束了,再过一会便往角门那处去的。以免去得早了,被出府采办的嬷嬷们撞见,传出话去。只是没想到聊着聊着便忘了时辰。”
折枝只想着今日将事情办妥便好,也不在意早晚,便笑问道:“在聊些什么?这样得趣。”
半夏听她这样问,也来了精神,走到她身旁放轻了声音道:“姑娘不知道,今日宵禁刚过,老爷便请了位同僚来府上做客,听闻是户部的司民。”
“如今这个时辰?”折枝有些讶然:“若是要开宴席,也该等到黄昏的时候。”
半夏愈发小声:“听闻是特地请来给榴花院的两位姨娘上良籍的,是公事。”
“改户籍——”折枝轻轻重复了一遍,一双杏花眸微微亮起来,转首对紫珠道:“紫珠,你办事素来稳妥。今日若是得空,便与半夏一同去一趟玉带河的铺子那,将昨日里交代的事处置了。”
紫珠轻轻应了一声,启唇还想问些什么,折枝却并不多做停留,提起裙裾便匆匆往月洞门外走。
“我还得赶在司民大人离开前,去哥哥那一趟,耽搁不得。便不与你们同去了——”
她的语声落在晨曦时铺着碎光的青石小径上,转瞬便被夏风挟裹着往廊上而去,渐渐听不明晰。
*
待折枝一路步履匆匆地行至映山水榭的时候,藏在云后的日头已渐渐生出金芒,将青石地面晒得发烫。
而水榭中,谢钰早已起身,却未着官服,只一身燕居时的星白色绉纱袍,墨发随意以一支玉簪束起。正独自立在临窗的长案后,垂眼看案上平铺着的一张布防图。
直至听见小姑娘软底的绣鞋踏过木制游廊那轻微的吱呀声响,这才随之抬目,望向声来之处。
折枝正行过窗畔,往槅扇前行去。见谢钰的视线往来,便也随之停下步伐,抚着胸口喘匀了气息,弯眉唤了一声:“哥哥。”
谢钰的视线随之落在她的面上。
小姑娘似是匆匆过来,也未曾打伞,只拿一面绣着红鲤戏水的团扇挡着屋檐下斜斜打进来的日光。一张柔白的小脸被暑气蒸得微微泛红,光洁的额心上也泌出一层细汗。
偏偏她自个还浑然不觉,只弯着一双杏花眸笑得潋滟。
谢钰抬手,让小姑娘走近些,顺势将人从长窗上抱了进来,放在圈椅上。
他随之俯下身去,长指随之拂过她微烫的雪腮,顺势揉捏了两下:“妹妹倒是少有这般清晨便来寻我的时候。”
不知又是为了何事。
折枝坐在圈椅上,身侧便是吐着白气的铜鹤冰鉴,通身的暑气随之一散,语声便也轻快了几分:“折枝起身的时候,听半夏说今日桑大人请了户部司民过来,为榴花院里的两位姨娘改良籍。”
谢钰停下指尖的动作,垂目看着她,微微抬眉道:“妹妹这是想改自己的户籍?”
折枝握着团扇的指尖微微一顿。
谢钰这句话,正巧道破了她的来意。
——自当初谢钰来信后,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闹得满城风雨。
相府纳妾的意思也随之这阵风雨传至府上。
桑府立时便拨乱反正,将她的名字与户籍都从宗族里挪了出去,暂且悬着,只等着相府过来迎人,便名正言顺地将户籍挪过去。
只是不想送亲途中遇见了谢钰,想送出去的人没能送出去,桑府也不好将她的户籍挪回来,便一直这般不明不白地悬着。
想办个路引,亦是艰难。
折枝略想一想,抬手轻轻握住了谢钰的袖缘,隐去了路引之事,只将自己的为难之处与谢钰说了,又软声央道:“既然今日户部的司民过来了。哥哥看,是不是也顺道将这事解决了。”
“折枝想着,既然户籍已从桑府里挪出去了。便也不必再挪回,折枝自个立个女户便好。”
谢钰不置可否,只徐徐将羽睫垂落,笑意渐渐自眸底淡去。
以大盛朝律,唯有两种女子可立女户。
守寡且家中无男丁者。
双亲俱亡,且无兄弟手足者。
折枝可以立女户。
可今世间礼教严苛,女子自立门户被不少门庭视为‘不顺’,对日后议亲多有影响。
故而大多女子宁可花用大量钱财,将自己的户籍挂在远亲名下,也不愿自立女户。
除非,是打定了主意不愿嫁人。
折枝静静等了一阵,见谢钰并未答话,怕他不应,也怕耽搁久了那户籍官离开,握着他袖缘的指尖略微用了几分力道,扯了扯他的衣袖,抿唇小声道:“若是不立女户,折枝的户籍又该挂在何处?”
“若是挂在哥哥那,哥哥岂不是真成了折枝的哥哥了?”
确是有些不妥。
谢钰沉吟稍顷,终是抬起眼来,看进她那双秋波潋滟的杏花眸里,一字一句徐缓问道:“妹妹当真只是这般想?”
折枝藏在袖中的指尖收紧,将那缕心虚随着些微的痛意,一同埋进掌心里,这才乖顺点头,略想一想,又弯起杏花眸轻轻笑起来:“难道哥哥真想将折枝的户籍挂在哥哥名下不成?”
谢钰垂眼,眸底的神色深了几分。
他的户籍,出自顺王之手,若想添人,顺王必定知晓。
良久,他终是缓缓启唇道:“妹妹若是想要,也未尝不可。”
“只是,不是今日。”
他说罢,并不过多解释,只将万寿节当日的布防图卷起,收进袖袋中。便将手递给她,淡声道:“妹妹起身,我带你去花厅,将户籍改过。”
折枝见他答应了,那双杏花眸里的笑意愈发深浓了几分,抬手便搭着他的掌心站起身来,步履轻盈地与他一同往前院里行去。
大抵一炷香的时辰,两人行至花厅。
庭前的槅扇敞开着,方打起垂落的珠帘,便红笺与雪盏立在屏风前,手里拿着刚改好的良籍,那宛如照镜的眉眼间皆有不加掩饰的喜悦之色。
令本就明媚的容貌,愈发夺人几分。
而桑砚正立在屏风前与那司民寒暄,见谢钰与折枝一同过来,本能地略一皱眉,唤了一声‘钰儿’,又转首看向折枝,带着几分警告似地沉声道:“今日吴大人是过来办公事,你若有何事,留待明日再提。”
折枝轻福身行过礼,方想道明来意,谢钰却已淡声开口:“吴大人,我家妹妹的户籍一直悬而未决。既今日得空,便将此事落定。以免横生枝节。”
那司民主司户籍,官阶不高,听谢钰亲自开口,忙比手答应,又小心问道:“不知谢大人是想——”
“立女户。”谢钰淡声。
吴司民还未答话,桑砚的脸色已骤然难看下来,抬手便拦住那要提笔的司民,沉声道:“未出嫁的女儿,立什么女户?”
“不立女户,又能如何?”谢钰冷眼看着两人,轻哂出声:“当初相府递话,是桑大人亲自首肯,请吴大人到府上将妹妹的户籍挪出去。如今若是移回,岂不是贻笑大方?”
桑砚被戳到短处,面色骤然一僵,却仍是坚持道:“即便如此——”
谢钰的视线随之移落到红笺与雪盏刚改好的良籍上,神情冷淡:“桑大人是想朝野中传出流言——大人对抚养十数年的女儿,还不过对两位姨娘仁善?”
桑砚面色一青,见那司民已暗自抬眼看向他,眼底的神色也有几分耐人寻味,面上终是挂不住,加之也不好在人前与谢钰争执,只得冷哼一声,重重拂袖而去。
红笺与雪盏对视一眼,便也敛了敛面上的笑意,随之跟了过去。
花厅内只余下折枝谢钰与司民三人。
“吴大人。”谢钰淡声打破了沉寂。
那吴司民这才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忙对谢钰比手,又去花厅外托桑家的下人跑了一趟,从柳氏那将折枝的户籍取来。
许是得知是谢钰的意思,也许是被红笺雪盏之事搅和得心力交瘁,柳氏并未阻拦,很快便遣绿蜡将户籍送来。
吴司民的动作利索,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将女户立好,递与折枝。
折枝双手接过,翻开那户籍细细看了一遍,见没有错漏之处,那双杏花眸里渐渐绽出笑来,这才与绿蜡一同将人送了出去。
待回到花厅的时候,却见谢钰仍旧独自立在长案前,淡淡垂目看着方才用过的砚台,不知神思何属。
里头尚未干涸的墨色倒映进他那双漆眸中,令本就疏冷的神色愈发晦暗了一层。
折枝走上前去,轻轻带了带他的袖缘,捧着新立好的户籍,弯眉笑起来:“谢谢哥哥帮折枝立女户。”
她说罢,见谢钰只是淡淡颔首,似是心绪不佳。
略想了一想,似也明白过什么,遂攀着他的肩膀踮起足尖来,在他耳畔轻声重复了一遍。
“谢谢哥哥。”
不等谢钰回应,折枝已轻阖上那双潋滟的杏花眸,吻上他淡色的薄唇。
谢钰羽睫微垂,沉默了一阵,终于阖眼,一寸寸加深了这个吻。
花厅内的冰鉴散出白气,云雾般落于彼此周身。
似有一个于心底压抑已久的念头,自封冻的河底徐徐浮出水面。
他的户籍握在旁人手中太久,也是时候取回。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谢钰桑焕椒盐小甜饼更新,第 77 章 第77章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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