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不喜柳氏这般做派,可那兵部侍郎夫人与公子坐在花厅里,倒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拂袖而去。
只得蹙眉在屏风后听着柳氏与那夫人寒暄。
渐渐倒也听出个一二。
过来相看的这位公子正是弱冠年纪,因四方游学耽搁了婚事,至今未曾婚配。后院中亦是清净。听这位夫人所言,说是为人清正,连个通房也无,日后也并无纳妾的打算。
今日过来,是为了娶正妻,执掌中馈。
若是回到谢钰认回家门之前的光景,这桩婚事倒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甚至可说是难得的好姻缘。
只是如今听来,倒觉得别有用心。
折枝蹙眉等了半晌,终于等到柳氏起身往花厅外送客,这才轻垂下羽睫,掩去眸底的神色,自屏风后出来,往花厅中等待。
大抵半盏茶的时辰,门上悬着的珠帘轻悦一响,是柳氏自外打帘进来,重新往上首坐落。
“折枝。”柳氏柔声唤了她的名字,又令绿蜡换了新的茶水过来,这才温声道:“方才过来的是兵部侍郎家的夫人与公子,年岁正与你相宜,又有功名在身。更为难得的是后院里清净,嫁过去便是正头主母,执掌中馈。是难得的好姻缘。”
折枝听出她的言下之意,轻福了福身,亦往下首的圈椅上坐落,只弯眉轻声道:“折枝方才在屏风后想了一阵。越想约觉得夫人说的是。折枝确是年幼,许多事情尚不明白,更勿论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柳氏听折枝这般开口,眉眼间的笑意愈发柔和了些,方端起茶盏来轻笑着启唇,却又听折枝徐徐道:“折枝素来听哥哥的。夫人若想为折枝指婚,不妨问问哥哥。若是哥哥同意了,折枝便也任由夫人做主。”
柳氏面上的笑意略凝了一凝,却并未褪去,仍旧是那般语重心长地劝道:“折枝,世间男子多薄信。那些枕榻间的甜言,便如清晨时节的花上朝露。唯有在你绮年玉貌的时候,才会稍作停留。等若是等到颜色减退,色衰爱弛的时候,便会明白过来,所有的恩爱情浓,不过是一场泡影。”
“唯有这正妻的名分,手里执掌着的中馈,与你所诞下的嫡子,才是后半生里安身立命的指望。”
柳氏搁下手中的茶盏,轻轻叹了一声:“折枝,年少时一时走错了路并不打紧,回到正途上便好。”
折枝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细腻的瓷身,羽睫轻垂,语声轻轻的,听不出什么心绪来:“夫人的意思是,令折枝先瞒着哥哥,寻个吉日嫁过去便好?”
柳氏只道她是怕谢钰秋后问罪,遂又轻声宽慰道:“自古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少师亦是文人出身,这点道理不会不懂。且无论多少权势,也终是压不过孝道去。若是谢少师要为难你,老爷自会替你做主。”
“原来桑大人也已知道了此事。看来折枝的终身大事,自个倒是最后一个知晓的。”折枝轻轻笑了一声,也将手里的茶盏放下,只抬眼看向柳氏,轻弯了弯杏花眸道:“可若是折枝不答应呢?夫人是打算再将折枝逼上花轿吗?”
柳氏面上温婉的神情略微一凝,但旋即却又轻蹙了那纤细的柳叶眉,拿帕子掖着眼尾,极为难过似地徐徐放低了声线:“我知道,如今我与你说什么,你皆是不信。可当初之事,确是权势所迫。桑家不过侍郎门第,老爷当年也是寒门出身,又如何能拗得过当朝左相与身后世家。我也与你许诺过,往后这样的事不会再有——”
折枝想启唇,却隐隐觉得小腹中有些不适,似是吃错了东西般隐隐有些闷痛。
一时间只道是方才自那般烈日底下走来,此刻又往置了冰鉴的屋子里坐了许久的缘故。
她蹙了蹙眉,一时也不想再与柳氏多言,只想回沉香院里歇息,遂轻声接过了话茬:“有夫人这句话在,折枝便也安心了。”
折枝说着又抬眼看向柳氏,语声轻柔,却并无半寸可以回寰的余地:“折枝不答应这门婚事。”
她说罢便自圈椅上站起身来,对柳氏福身:“若是夫人再无他事,那折枝便先回沉香院里去了。假若回去得晚了,哥哥下值回来后寻不见折枝,迁怒到夫人身上却不好。”
柳氏劝了这半晌,却被这般直白地驳了面子,面上的温婉贤良容是挂不住,似是面具般显出一丝裂痕来,但只是稍顷,便又重新弥合。只轻轻颔首让绿蜡送她出去,复又温声道:“毕竟是终身大事,也并不急于一时。你可回去细细想上几日。届时再来沉香院中回了我亦不迟。”奇快妏敩
“夫人是看着折枝长大的。应当也清楚,折枝素来执拗,认定的事,少有反悔的时候。”
折枝轻弯了弯杏花眸,也不再多言,只抬步绕过屏风,往门上去了。
待一盏茶的功夫后,绿蜡过来回禀,说是折枝已出了蒹葭院。柳氏面上的神色这才真正冷下来,只紧握着绣帕寒声道:“还真是冥顽不灵。放着正头夫人不做,上赶着给人去做无名无分的外室。”
一直等在旁侧的孙嬷嬷走上前来,一壁给柳氏打着扇,让她消消火气,一壁拧眉道:“出了这一连串的变故,这样好的婚事放在眼前,表姑娘怎能拒绝得这般果断?”
孙嬷嬷说着,语声骤然低了几分:“夫人,是不是那侍郎公子身有隐疾的事,被表姑娘知道了?”
“这等秘事,自不会外传。也就是那侍郎夫人与我交好,加之这公子也不过是记在她名下的嫡子,并非亲生子嗣。这才提前与我交了底。”柳氏拿帕子掩口,眸底却流露出几缕轻蔑来,“她这等成日待在后宅里,只晓得媚着男人的,哪里能听得见一星半点。”
“夫人说的是。”孙嬷嬷连连点头,又低下脸细细猜测了一阵,这才低声道:“您说,是不是表姑娘跟了谢少师后,眼界也跟着高了。见那公子容貌寻常了些,这才不肯松口。若是换个清隽的来,说不准能成。”
“不行!”柳氏重重将刚端起的茶盏搁下。盏内青碧色的茶水溅落到她白皙的手腕上,似淬了一层见血封喉的毒汁:“她毁了我的焕儿。我便也要让她尝尝这等一辈子守活寡的滋味。”
她说着,眸底的神色一层层地冷了下去:“若是她不愿,便另寻法子。这门婚事,由不得她做主。”
而在她说话的时候,折枝也已回到了沉香院上房里,与半夏紫珠复述了一遍方才沉香院里的事,只紧蹙着秀眉道:“起初的时候是左相,现在又是侍郎家的公子。我又不是个物件。由着她们想送给谁便送给谁。”
她说话间隐隐觉得腹中略疼了一疼,想着大抵是方才在沉香院里冷着了的缘故,便将发上戴好的珠钗解下,放回妆奁里,轻声道:“许是方才往蒹葭院里去的时候冷热一冲,有些不习惯。如今总觉得腰腹上有些生疼,今日还是先不往北巷里去了。”
半夏担忧道:“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奴婢替您去寻大夫来。”
折枝迟疑了稍顷,只觉得方才那点疼痛在说话间又消弭不见,便轻轻摇头道:“似乎不是什么大事,我先往榻上补眠。若是等晚膳的时候仍是这样,再请大夫不迟。”
半夏遂轻应了一声,服侍她换上了柔软的寝衣,往榻上睡下。
许是昨夜一夜未眠的缘故,折枝这一觉睡得浓沉。直至天边起了晚云,方自榻上起身。
只是一双莲足方探出去,还未趿上软鞋,便觉得小腹里刀刮似地一痛,继而似有热流顺着腿侧蜿蜒而下。
“坏了。”折枝秀脸一白,忙对外唤道:“半夏,紫珠。”
半夏与紫珠正候在门外,听见折枝语声急促地唤她们,立时便打帘进来。
却见折枝面色苍白地捂着小腹倚在雕花的床柱上,见到她们才强忍着痛意细声道:“快,月事带。还有换洗的衣裳。”
她这月事不准得厉害,比之上月又提前了数日。
半夏与紫珠闻言也明白过来。
半夏慌忙寻了月事带与干净的衣裳过来,伺候折枝洗换过。紫珠则扶着她倚在榻间大迎枕上,又匆匆往廊上走:“上回谢大人差人送了方子过来,说是您月事的时候用,奴婢这便熬来。”
折枝指尖收紧,疼得额上都渐渐泌出汗来,只勉强点了点头,便又将身子倚进柔软的大迎枕里,阖紧了一双杏花眸。
她忍着疼等了一阵,好容易听见门上珠帘‘哗啦’一声乱响,遂睁开眼来,方想唤紫珠,可待看清来人,却是轻愣了一愣。
“哥哥?”她的语声游丝般的纤细,带着忍疼的颤音:“哥哥下值回来了?”
谢钰不答,只快步行至榻前。
小姑娘正半躺在一面月白色的大迎枕上,穿着单薄的寝衣,盖着新换过的锦被,露在锦被外的小脸苍白得像是冬日里的冰雪,不见血色。
谢钰的眸底骤然一暗,径自往榻上坐下,将人扶起倚在自己身上,又将药碗递过去,皱眉低声道:“喝药。”
折枝闻见那苦涩的药味,轻蹙了蹙眉。可腹中疼得厉害,也只得启唇,勉强将一碗汤药喝了下去,苦得眉心都蹙在了一处。
立时便挣扎着要往旁侧去寻压苦意的东西,见寻不着,这才探手去拉谢钰的衣袖,忍着苦意连声道:“哥哥,蜜饯呢?”
谢钰却避开了她的指尖,看着她苍白的面色,薄唇紧抿,语声亦冷了几分:“崔白的方子上写过,每次癸水前后,连服三日。妹妹可照做了?”
折枝有些委屈,将双手捂在自己的小腹上,低声道:“又不是所有姑娘家的月事都是准的。折枝原本算着,还有五日才来,谁知道突然提前了这许多。”
她仍旧觉得腹中生疼,口中的苦意也压不住,索性便蹙眉将事一股脑地推到了谢钰身上:“谁知是怎么回事?说不准便是哥哥每回夜里都不让折枝好好歇息闹的。”
谢钰的指尖略微一顿,终是将药碗放在一旁的春凳上,沉默了一阵,又拿了蜜饯给她:“我会问过崔白。”
折枝只是随口说起,听谢钰说要问过崔院正,这才有些慌了神,还未将蜜饯咽下,便慌忙启唇道:“这样的事……还是别问崔大夫了,折枝下回早几日喝药便好——”
谢钰抬眼看向她,似是明白过来,语声淡淡:“妹妹还有力气骗我,想来是好全了。”
“折枝何时骗过哥哥。”折枝有些心虚地移开眼去,捂着自己的小腹,轻声转开了话茬:“方才夫人唤折枝去蒹葭院里。”
她略停了一停,抬眼去看谢钰的神色:“说起了折枝的婚事。”
“婚事?”
谢钰凤眼微眯,冷白的长指轻轻摩挲过她因含着蜜饯而略微鼓起一块的雪腮,低低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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