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目望去只有一片荒芜,毫无人烟。苍茫的蓝天离得很远,丝絮般的浮云在触不可及的高度飘荡,天地广阔无垠,所有的生命都渺小的像是一粒尘沙。
我直直地向后仰倒在砂石野地上,不管那些硌得皮肤刺痛的细碎石子,拉直手臂伸了个懒腰,扭头看向呆呆坐在我身侧西格玛。
“好玩吗?”我带着轻快的笑问他。
从千万米的高空坠落,狂风像是刀刃般割过皮肤,长发纷乱飞舞,身躯在紊乱的气流之中不受控制地飘动,双目也难以睁开,只能听着耳边厉啸的风声呜呜低鸣,努力地抓住身边那个人的手,在低温的高空中从交握的双手间汲取到些微人类的温度。
然后。
在地面上的景象逐渐在视野中清晰起来的时候,被温柔的气流轻轻地托住了身体,像是一根羽毛一样,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脚踏实地。
心脏扑通扑通地飞快跳动着,呼吸却像是快要停滞了,脸颊仿佛残留着风割的轻微痛觉,涌上了滚烫的热意。双腿酸痛得像是要站不住,每一根骨头好像都在咯吱地响起来,整个人在触及地面的那一刻,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是不是很爽!”我打了个滚,翻过身支起胳膊撑着脑袋看着西格玛,嘴角高高扬起,精神十足,“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就好像马上就要死掉了一样,很好玩吧?”
西格玛像是终于从呆滞中慢慢回过了神,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一头漂亮的异色长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但却不掩他惊人的美丽容貌。
“……稍微、”他迟疑地顿了一下,但立刻就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来,“有点吓到了。”
“但是确实很痛快。”
他轻轻按了按眉心,放下手时笑了一声。
“这是怎么回事?”
“是风生啦。”我晃着腿,摇头晃脑地和他解释,“它是风的妖怪,大概和神明差不多……不对,应该比神明还要再厉害一点吧,毕竟神明我们也杀过。只是稍微控制一下风让我们安全落地而已,很简单的。”
“我以前可爱这么玩了。”我一脸洋洋得意。
西格玛似乎不太理解我的话:“……玩?”
“就是跳楼啦。跳下去的时候喊一声‘风——生——’,这个样子,在摔死之前风生就会把我接住了,超爽的!”我绘声绘色地和他描述那个场景。
西格玛猜测道:“……因为从高处坠落的感觉很畅快?”
我郑重地摇了摇头。
“不,是故意惹毛风生感觉很爽。”
西格玛显然还不能体会这么做爽在哪里,因此他沉默了。
“风生大概马上也就到了吧。”我不太在意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没看见他的影子,“话说回来,那座赌场,你还要吗?”
他摇了摇头,垂下眼帘微微侧首,抬手梳理着自己的长发:“那只是个交易品而已。”
“我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交易,是他利用书页创造出这座赌场给我,而我则利用异能获取到有关书页的情报,并在赌场被创造出后,将赌场作为天人五衰下一步计划的实施据点。”
“每一日都会有数以千万计的金钱从赌场流入流出,现金交易则大约会有百万,其中也就自然会流出大量各国硬币。赌场里流出的硬币,都是经过改造的微型炸弹,当这些硬币流通向全世界以后,赌场就可以随时引爆他们,引发各国社会混乱。”
“当支撑社会经济发展的金钱都变成了危险的武器,不再能够信任,社会秩序也会随之崩溃,国家就会陷入危机之中。”
他将天人五衰的计划向我托盘而出,我也逐渐理解了最开始听见绫辻行人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座赌场不只是西格玛的赌场,也是将危险品流向全世界的潘多拉之盒,是在无声无息之中就将灾祸送去各国的厄难源头。
“那个……”我忍不住问道,“你们……天人五衰没考虑过一件事吗?”
西格玛愣了一下:“什么?”
“日本隔壁的那个国家现在已经全面覆盖移动支付了,没多少人出门还会用硬币的。”我真诚地向西格玛指出了这个巨大的盲区。
硬币危险那不用硬币不就得了吗?
再不行,不用现金那不就行了吗,就算是日本也能刷卡的啊。
动乱肯定是会有动乱的,但要说会灭国,那也不至于吧,人类再弱鸡也没到智障的程度啊。
西格玛:……
“这个……我也不知道。”他艰难的回答我,“陀思妥耶夫斯基当时是这么和我说的,或许是因为书页的力量加持……?”
我沉默了,但最终还是残忍地开口道:“真的吗,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又被他骗了。”
书页的力量再怎么加持,也没办法让一整个国家十几亿人,一夜之间改变支付习惯,回到全现金社会吧。
西格玛看起来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他羞愧地捂住了脸,我十分善良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以示安慰。
毕竟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被陀思那种传|销头头骗了,那也是没办法的。
顺便西格玛的毛……我是说,头发手感真好。
他没有避开我的手,很是乖顺地坐在那里,低下了些头,捂着脸,让我摸他的脑袋,就像是只亲人的大狗狗。
要不是他身上穿着的还是那套昂贵精致的定制西服,我简直没法把他和那个高傲优雅的经理联系在一起,他看起来就好像敲碎了外表那层坚硬的壳,便冒出了里头毛绒绒的幼崽一样,变得简单又纯粹。
“我不打算再回那里去了。”他渐渐地恢复了冷静,放下手,在我的手下垂着脑袋,“我是因为……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家’,才会答应帮助他们的。但赌场的诞生却并不是因为我的愿望,而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需要这么一个道具而已,所谓的‘家’只是一个他们顺手贴上的附带标签。”
“那里没有我的‘家人’,也不是我所建立起来的,我只不过是‘拥有’了它,然后‘维系’着它而已。”
他轻声对我说道,却又像只是在自言自语,说服着自己。
“你说得对,我只是又被陀思骗了。”
“……那不会是我的‘家’。”
我想了想,对他说道:“但是我觉得……赌场里的那些人,他们都对你挺好的。”
我想到了对他十分恭敬的那位荷官,又想到了他手边摆着的他喜欢的曲奇,还想到了在第一眼见到他时,那瞬间安静下来的大厅,和所有人敬仰钦慕的目光。
那不会是简简单单的“书页影响”所能决定的,虽然只不过是短短一个星期,但西格玛确实在那座赌场里留下了些什么,那座赌场也给西格玛带去了些什么。
“就算那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下的骗局,你想要的话,我也可以把它变成是真的。”
我语气笃定地对他说道,底气十足。
“他会骗你,但是我不会。”
只是区区一座赌场而已,虽然我自己也说过这个地方的存在很不合理,但那也只不过是不合人类的“理”而已,对于妖怪而言,这没有什么不合理的,我完全可以用妖怪的方式,让风生把它变得“合理”。m.xqikuaiwx.cOm
但是西格玛却摇了摇头,他抬起脸看着我,眉眼温柔的就像是春夜里拂过池水的晚风。
“虚假的就只是虚假的而已。”他说到这,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轻轻笑了一下,“……其实我最开始的时候,是想把赌场作为礼物送给你的。但是现在想想,这样的地方大概也只会给你带来麻烦。”
“什么?”我偷偷乱摸他的头发的手一顿。
西格玛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低头抬手解开了马甲的扣子,又解开了衬衣的纽扣,从怀里的贴身里衣缝着的内衬袋中取出了一张折起细纸条。
那是一张看起来很普通的白色纸条,只有大约一指宽,被折叠了两次,大约是因为被收纳的很小心,因此并没有揉皱或是破损的痕迹,平整的就像是一张洁白的新纸刚裁下不久的纸条。
“我是在大约三年前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西格玛又一次开口了,语气平静而轻柔,就像是在讲着一个睡前的童话故事,“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所看见的,并非是父母,而是一张车票,车票上写着的是一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任何地方的站台……”
西格玛将他在诞生后所遇到的一切告诉了我。
孤身一人出现在一片沙漠之中,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脑海中的记忆只有一片空白,这样在沙漠里流浪了数日,遇到过人贩子、也遇到过走私军火的商团,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
因为有着一个很适合犯罪的异能,能够和触碰到的人交换彼此脑中对方最想知道的事情,所以就被恶人们胁迫着参与犯罪,费尽心思从一个地方逃走,却又很快便会落入另一伙恶人手中。
穷凶极恶的恶徒们从他身上榨取掉所有的利用价值后,又会因为他使用异能时知道了太多的机密,而想要动手把他杀掉,免得情报泄露。
这样的事循环往复,一次次地发生,空白的记忆一点点被增加,但却尽是一片混沌晦暗的污浊。他的人生诞生于“无”,走向的也只有一片黑暗的未来。
而最后,他遇见的“恶徒”,是一个身形瘦弱、披着厚厚棉披风、戴着毛毡帽的俄罗斯青年。
那个青年用一句话,蛊惑了自诞生起就永远在流浪和逃亡的西格玛。
他对他说:
“——你、”
“想要一个家吗?”
“他告诉了我,我是从「书」中诞生的。没有过去,从无到有,就像是小说写到半途才突然出现的一个角色。”西格玛捻着手里的纸条,轻柔温润的嗓音缓缓地说道,“而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存在。”
“那个人本不该诞生,但却诞生了。”
“那个人本早就该死去,但却因为书的力量而存在于世。”
“那个人和我相似却并不相同,因为她有着双亲、有着友人、有着喜欢和厌恶的人,还有着二十一年的过去,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人类」。”
“但她却并不能真正称得上是一个「人类」,因为她的二十一年人生,都是她的父亲从这个世界规则的漏洞之中,所偷来的。”
“而我是唯一拥有修正这个「漏洞」力量的人,因为我和她一样,都是因为书的力量,才诞生于这个世界的。”
西格玛将手里的纸条递给了我,铅灰色的眼眸中闪烁着莹润的光芒。
“那个和我一样,本不该出现于这个世界上的人——”
“就是你。”
我的指尖轻轻晃动着,想要接过他手中的那张纸条,却又不知为什么,有些不敢去触碰,好像只要我打开了那张纸条,就会有什么事情要改变了。
只有一指宽的纸条——这让我想起了另一张「纸」。
那张在我的“双亲”遗物中的、曾在十多年前的一个雪天被人提起的白纸,那张白纸上有着一道折痕,一道在中间,却稍微偏下了些许的折痕。
如果把西格玛手中的这张纸条拼接上去,那道折痕,是不是就是在正中的位置了呢?
我最终还是抓住了这张西格玛指腹上躺着的纸条。
我展开了纸条。
纸条上写着一句话,是用黑色的钢笔墨写的,字迹不知为什么显得有些稚嫩,一笔一画,漂亮又整齐,却有些颤抖的痕迹。
【月见山凛一健康平安地诞生在了这个世界上。】
一道有些歪歪扭扭的蓝色水笔线条在这句话上划过了长长的一横,像是在把这句从纸上划掉。
“这条线是我画的。”西格玛抿了抿嘴,“陀思让我还要在背面写上【月见山凛一不曾诞生于世】……我不想写,所以只把正面的字划掉,就把这张纸偷偷藏起来了。”
“为什么不写?”我垂着脸,看着纸上的这一行字,轻声问他。
“……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可能给我一个‘家’的,胁迫我犯罪的恶徒们的话是不可信的,陀思也只是比他们更加凶恶的恶徒而已,在利用完我之后,他也迟早会杀了我。”西格玛伸出手,纤细的指尖抚过了纸条上这句被他划掉的话。
“但他也告诉了我,这个世界上有着一个和我相同的存在,只有唯一的那么一个。”
他抬起头,漂亮的眉眼弯弯,对我露出了一个比月色更加皎洁明亮、比春光更加温暖绚烂的笑容。
“这么听起来,就好像是『家人』一样。”
我蜷起手指,握住了那张纸条,也握住了他温暖的指尖,轻轻地笑了起来。
“……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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