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自嘲

　　“你最近到底去了哪里？整天夜不归宿的。”

　　“我加班。”

　　“加班？以前你不管再忙也不会夜不归宿的，是发生了什么吗？”

　　“我说了加班就是加班，不用你管！”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有什么不敢让我知道的？！”

　　“我说了我不用你管，实在不行就离婚！”

　　“你还拿离婚来压我了？丢丢还这么小，你……”

　　“孩子给你，我们离婚吧。”

　　孩子给你，我们离婚……

　　离婚……

　　离婚……

　　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带着怒气的摔门声震耳欲聋。

　　“妗艺、妗艺，”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醒醒……”

　　苏妗艺一下惊醒，泪水淌了一脸。

　　还是在这里，面前是洁白的地板，天花板吊着的时间灯牌，红色的数字刺目，空气里充斥着浓浓的消毒水味。

　　连侨看着她脸上的泪水，叹了口气，“他们已经进电梯里了，把眼泪擦擦吧。”

　　说着，连侨给她递了一张纸。

　　苏妗艺精神欠佳，这几日无时无刻都在操心江玮的病情，几乎没得休息过。

　　悠远的记忆冗杂混沌，总是掺和着时间的磨砂陈旧，一次次回到她的梦境里，作为梦魇，刺痛着她的神经骨肉。

　　“又做那个噩梦了？”连侨轻声问道。

　　“嗯。”

　　那是她和江玮离婚之前最后一次交流，那天他们谁都没有给对方台阶下。

　　苏妗艺想知道江玮那几日都去做了什么，就算是加班，也达不到夜不归宿信息不回的地步吧。但是江玮却异常地执着，面对她的质问与发怒，也丝毫没有要告诉她的意思。

　　他们离婚了。

　　江嘉澈对于父亲的记忆，也止步到了这里。

　　“妈！”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跑了过来。

　　苏妗艺连忙擦了擦眼泪。

　　“我爸怎么样了？”江嘉澈急忙问道。

　　余童气喘吁吁，叉着腰。

　　苏妗艺有一瞬间快要绷不住了。

　　连侨替她说：“还在icu里，今早刚下了病危通知。”

　　江嘉澈看着一旁紧闭着的icu门，仿佛听到了里边各种仪器冰冷的滴滴声。

　　余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叔叔一定会没事的。”

　　江嘉澈点了点头，心里总是浮现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得的是什么病啊，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这几年，几乎从未听见关于江玮的消息，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

　　“渐冻症。”苏妗艺说。

　　“渐……渐冻症？！”

　　江嘉澈不是不知道这种绝症，很多年前有一个电视剧，讲的就是渐冻症女孩和一只金毛犬的故事。最后渐冻症女孩去世了。

　　“这好端端的，怎么会得这种病啊……”江嘉澈眼眶有些红，双手抓着苏妗艺的手腕，“这什么时候的事情啊，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苏妗艺身心皆惫，也只是嚅动一下嘴唇，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一直到晚上，江玮仍然处于昏迷的状态。

　　医生早已下了病危通知书，建议放弃治疗。

　　希望实在是太渺茫了，江玮患病将近十年，瘫痪在床，不能正常行走说话，如今也要插上呼吸机才能堪堪维持住性命。

　　这些年，江玮不知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icu病房外有一片空区，摆满了上下铺的床，作为家属陪护区，里面已经住了几位家属。

　　时间也不早了，他们连晚饭都没有吃。

　　“妗艺，你带着这两个孩子回去吧，这里有我就好。”连侨看了看时间，说。

　　苏妗艺淡淡摇了摇头。

　　连侨叹了口气，看着她眼底淡淡的乌青：“你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在医院睡得不舒服，回家睡一天习惯些，不然身体受不了啊。”

　　“是啊阿姨，赶紧回去休息吧。”余童附和道。

　　苏妗艺动摇了一瞬。确实，她这几日几乎没有睡过好觉，身体早已疲惫不堪。

　　“那我今天回去睡一晚，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给我打电话。”苏妗艺强调，声音略带沙哑。

　　苏妗艺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走啊。”这句话是对江嘉澈和余童说的。

　　“阿姨，我不累，今晚就留在这里吧。”

　　江嘉澈连忙道：“是啊，我也不累的，我也留下。妈，你赶紧回去吧。”

　　连侨淡淡叹了口气。

　　苏妗艺没说什么，点了点头就走了。

　　夜晚的医院走廊更显凄凉，消毒水味无时无刻都充斥着鼻腔，有时会经过几位步履匆匆的医生护士。这一层楼更是安静。

　　“阿姨，我爸爸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得的病啊？”江嘉澈抿了抿唇。

　　连侨叹了口气，在冰冷的铁椅上坐下，“大概十年前吧。”

　　“十年前？！”

　　“其实那年你妈妈和你爸爸离婚，没有那么简单。”连侨摇了摇头。

　　“可以告诉我吗，我真的很想知道。”江嘉澈攥着拳头，眼眶微红。

　　“那年，你爸爸查出渐冻症，那时候已经趋向中期了，他知道这个是绝症，治不好，不想连累你们。”连侨说着，将故事带回了八年前，两人争执的画面。

　　拿到检查报告，在一次次确认下，他终于不得不相信了这个事实。

　　渐冻症。

　　一个临近中年的大男人，眼含泪水，颤抖着双手，问医生：“我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早已看遍了生死，安慰道：“不用过于焦虑，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身体各机能退化速度也不一样。平时用药进行控制，或者经常锻炼，它的损伤就有可能减慢。”

　　“但是，肯定会发生退化性的改变，这个过程是比较难熬的。”

　　渐冻症，运动神经元疾病，最终会导致全身的肌肉萎缩，生活无法自理，累及呼吸肌之后，会造成呼吸肌的无力或者麻痹，导致病人不能呼吸，最后缺氧死亡。

　　江玮从医院回来，明明是炎热的夏季，他却感觉满身寒气，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

　　他独自一人开了一间房，在酒店里颓废了两日。其中苏妗艺打的电话，发的一些询问的信息，他都以加班搪塞了回去。

　　第三天，江玮终于想好了。

　　这个治不好的绝症，毫无疑问的，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负担。

　　不要连累了他们母子二人。反正，他迟早都会死的。

　　他现在已经出现手抖、呼吸困难的症状了，要是再拖下去，他真的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后果。

　　时隔两天，江玮回了家。

　　苏妗艺在房间里听见了开门和关门声，一出来，发现是江玮回来了。

　　她秀气的眉毛皱起，担心地问道：“你最近到底去了哪里？整天夜不归宿的。”

　　“我加班。”江玮心虚地将手背到背后。

　　“加班？以前你不管再忙也不会夜不归宿的，”苏妗艺一下就看出他话里的疑点，“是发生了什么吗？”

　　“我说了加班就是加班，不用你管！”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稍有些困难。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有什么不敢让我知道的？！”

　　“我说了我不用你管，实在不行就离婚！”

　　“你还拿离婚来压我了？”苏妗艺红了眼眶，哽咽着，“丢丢还这么小，你……”

　　“孩子给你，我们离婚吧。”江玮闭上了眼，平静说。

　　江玮的心里早就已经苦涩得快要流泪，许久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他睁开了眼，迎来的却是一个响亮的巴掌！

　　江玮的脸被打得偏了偏，脸颊是火辣的疼。

　　苏妗艺紧握着拳，对面前的男人说：“好，离婚。”

　　她走了，他却还保持着那个姿势未动。

　　他平视着鞋柜上方的相框，幼稚的粉色边框，里边是一个笑得很勉强的小男孩，一旁的男人蹲下来，侧着头，宠溺地摸着男孩的脑袋。

　　埋藏在深处的记忆在这瞬间，一下占据脑海。

　　“爸爸，我想坐过山车……”

　　自己拍了拍他的脑袋：“那你要多吃点饭，多喝牛奶，长到和爸爸一样高的时候，丢丢就可以坐过山车了。”

　　“可是……我长不了这么快呀。”

　　“那明年，丢丢长到一米四，爸爸就带你来，好吗？”

　　“……好。”男孩抹了抹眼泪。

　　“嗯，看镜头！”男孩终于扯了扯嘴角，一副笑比哭还要勉强的样子。

　　定格在这个画面，成为了未来，他最美好的时光。

　　江玮这才反应过来，他还没有完成和儿子的承诺。

　　可能以后，也没办法完成了。

　　对不起。

　　几天后，苏妗艺和江玮去办了离婚手续，办完的当天下午，江玮住进了医院，接受治疗。

　　后来，苏妗艺带着江嘉澈，去了l市开启了没有他的新生活。

　　他用他攒下的所有积蓄尽全力治疗，好在他还算乐观，这几年病情确实稳定了一些。

　　苏妗艺还是没有忘掉他，总觉得当年离婚是因为他有难言之隐，不得不离婚。

　　为了打消她的念头，让她没有负担，他甚至让自己的朋友，编造了一个他出轨的谎言，并“不经意”地告诉她。

　　她彻底相信了。这也是他想要的。

　　逐渐到了中晚期，不能穿衣、行走，成日躺在床上，只能依靠呼吸机存活下去，早已成为了生活的常态。

　　可就在几年前，自己得渐冻症这件事，还是被苏妗艺知道了。因为他的朋友，不忍心看见他为了让苏妗艺没有负担地活下去而选择断送了自己的婚姻，在医院里等待死亡。

　　苏妗艺带着连侨赶来了医院，看见他憔悴病态的模样，一下子哭出了声。

　　江玮不求什么，只求这件事，不要被江嘉澈知道。

　　他还小，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要在他的心里，父亲这个角色，曾出席过他的童年，就好了。

　　苏妗艺帮他选择隐瞒，有时也会抽出时间来照顾他一会。

　　可就是今天，江玮被下了病危通知书，陷入了昏迷，进了icu。

　　连医生都建议，放弃治疗。

　　苏妗艺已经顾不上保密了，她只想着把江嘉澈叫来见见他。

　　谁也说不准，这会不会是最后一面。

　　苟延残喘了近十年，他的生命也快到了尽头。

　　若是让他一直待在icu里，浑身插满管子才堪堪维持住微弱的呼吸，对他而言，也好似一种折磨。

　　-

　　夜半，这一层楼仍是灯光明亮，走廊红色灯光隐隐闪烁。

　　余童的手机在黑暗里震动了一下。

　　余童侧着身子没有睡着，翻过身摁亮了手机，发现是江嘉澈的信息。

　　江嘉澈：【你睡了吗？】

　　余童眯着眼看了一眼时间，凌晨1点，他也没有睡着。

　　江嘉澈：【我睡不着。】

　　余童抿了抿唇，知道他因为什么而睡不着。

　　云藤：【要我陪你去吹吹风吗？】

　　余童发完，那边迟迟没有动静，说来也是，凌晨一点钟，在医院里溜达，她也从未试过。

　　江嘉澈：【好。】

　　江嘉澈和余童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生怕吵醒其他人。

　　终于出了房间，余童闻着消毒水味，舒了一口气。

　　“医生可真不容易，这么晚了，医院还亮着灯呢，”余童侧头看看他，“去哪？”

　　江嘉澈情绪不高，淡淡道：“哪都行。”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的心里真的憋得慌。

　　“那，要不去楼下吹吹风？”

　　“好。”

　　凌晨的医院人很少，除了急救科比较忙碌以外，其他的地方还是很安静的。

　　余童好像从来没有凌晨一点在医院的小树林里吹过风，这还是第一次呢，和江嘉澈。

　　两个人沿着花圃并肩慢慢地走着，清凉的晚风拂动枝叶，沙沙的声响为夜晚增添了一丝活力。

　　“是因为你爸爸的事情，所以你才睡不着吗？”余童问。

　　江嘉澈拨了拨头发，沉沉地“嗯”了一声。

　　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江玮一开始，居然是为了不连累他们，才离的婚。m.xqikuaiwx.cOm

　　“江叔叔很爱你们啊。”余童笑了笑，“他真的是一个很坚强的人。”

　　“嗯。”

　　一个患了渐冻症的成年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糟，肩膀、颈部、舌头等肌肉逐渐萎缩，说话不清楚、行动不便，就连呼吸都成了问题。好像自己的生命被摁下了十倍速，每天都向衰老迈步，如同一个年迈的老者，行将就木。

　　“我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是这样的。”

　　“小时候我也问过我妈，问她为什么要离婚，她说，他工作太忙了，我们会给他添乱。”

　　他的语速很慢，很缓，给她讲着有关江玮的记忆：“虽然那时候我对他的感情不是很深，但是我还记得，不管多晚，他总会回来，因为门旁边，会摆着他平时穿的皮鞋。”

　　“他长得也很好看，以前我看过他和我妈的婚纱照，真的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但是，一年365天，我就没有几天是能见到他的。”因为他的工作，实在是太忙了。

　　可不管再忙，他永远都会将“好丈夫”这个角色扮演好。

　　“有一次，他推掉了当天所有的工作，带我去了游乐园，可惜没坐成那个过山车。他说，明年会带我再来一次，到那个时候，我一定要坐上去，”江嘉澈浅浅地笑了一下，眼神望着远处漆黑的天空，“就是那个明年，他们离婚了，再也没有履行这个承诺。”

　　从此，成为了他童年的遗憾。

　　因为这些，导致他一直对家这个概念很模糊，所以在遇到余童以后，他才会如此的奢望，他渴望幸福，渴望被爱。

　　他舍不得放手，同时也无比自责。

　　余童嗓子里好像噎了一块石头，说不出话来。

　　这件事情，很早之前就听他说过。

　　“我真的很白眼狼。”他自嘲着。

　　余童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她眼看着他的眼眶一点一点变红。

　　“要是我能多关心一点他就好了。”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曾是心头月更新，第54章 自嘲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