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兄,我愿意给那家人赔礼道歉,补偿他们的损失,保证让他们在谅解书上签字画押,你好歹救我一回,我不会少了你的好处的!”
方解大感荒唐,都有些不想再跟曹珪说话:“赔礼道歉补偿些银子就想了事?曹兄,你当这是齐朝不成?
“齐朝有法不依执法不严,律法不过是一纸空文,那时候民不与官斗,也不敢与官斗,被官员、官府欺压迫害了,能得到官府的道歉与赔偿,已经是满意地不能再满意,根本不敢提依律处置官员的事。
“可大晋不是这样,大晋它是一个革新国家,他的律法不是一纸空文!
“身为大晋官吏,执法犯法的下场只会是罪加一等,根本不可能被袒护!你犯了罪,要是道歉能有用,银子能平事,那大晋的律法是什么?有钱人有势者欺负弱小的工具?
“大晋的律法不是这样,该补偿那家人的银子,国家一个铜子也不会少给他们,该被治罪的官吏,一个都跑不掉。
“曹兄,你违反了律法,就一定会被依律处理,谁也救不了你。”
曹珪未曾想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极度失望之下,禁不住怒火中烧。
他本以为曹家对方解有重恩,面对眼下这件小事方解一定会帮忙——都没死人,也不涉及大人物,怎么不是小事?
想当初国战时,高福瑞误判天元大军进攻方向,导致数万将士白白死去,国战形势险些万劫不复,不也什么事都没有?
彼时那些地方官员应对战事不力,导致将士、百姓死的死伤的伤,不也顶多是罢官免职,很多人没太久便重新被起用了?
曹珪万万没想到,方解连试都不愿意去试,就直接拒绝了他,而且用的还是这样冠冕堂皇的说辞。
简直没有半点儿人情味。
没有丝毫情义!
这是根本没把他当自己人!
“方兄!方兄啊,你不能这样无情无义!家父对你如何,你心里应该有数,没有他老人家,哪有你的现在?滴水之恩不说涌泉相报,你怎么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况且这回的事,根本不全是我们的错,我做总捕头这些年,何曾欺负过百姓?着实因为眼下战事紧张,乃非常之时,那家百姓贪得无厌不识大体,他们才是妨害战争大局的根结所在,是刁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曹珪不敢触怒方解,只得强忍屈辱相求。
“曹兄!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方解终究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低喝一声,“先生对我的恩情,我一刻也不敢稍忘,你若是生活有难处,我倾家荡产也会帮你!
“可我不能用国家的权力来为我自己报私恩!国家权力只属于国家,属于江山万民,它不是我的,我岂敢违反律法窃用神器?!”
曹珪被方解喝斥得愣在那里。
方解缓和了语气:“今日这事,百姓是可能有问题,可他们最多是道德方面有问题,并未违反大晋律法。大晋新法本身就不允许官府强拆民宅,仓曹主官肆意妄为,就是在赤裸裸的犯罪。
“大晋新法的条例写得明明白白,执法犯法罪加一等。
“一次犯罪不过是污染水流,一次不公正的执法污染的却是水源。倘若今天仓曹主官可以因为百姓道德有问题,而强闯民宅肆意伤人而不受严惩,那明日天下的官员就会毫无顾忌鱼肉良善之民!
“错了就是错了,曹兄,孰轻孰重希望你能分得明白。
“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是有生活有难处,我倾家荡产也会帮你,但涉及国家权力的事,我爱莫能助。”
曹珪面如死灰。
终于知道,他今天求不了方解帮忙了。
他大怒起身,摔了茶碗,指着方解的鼻子一通臭骂,喷了对方满面唾沫,将带来的礼品全都踢翻,这才拂袖而去。
方解起身拱手,送别曹珪,不无唾面自干之意。
直到曹珪骂骂咧咧的声音彻底消失,方解才长叹一声,望着空空荡荡的院门自言自语:“曹兄啊曹兄,真别怪我,我今天要是敢帮你,明日就算府尹不把我臭骂一顿,国人联合会也不会放过我。
“国人联合会啊,那都是一群什么人?
“你我出仕为官,只要不犯原则性错误,手里的就是一个铁饭碗,可国人联合会的人呢?他们任期一到,除了极少数能更进一步,绝大部分都得走人。国人联合会的考试考核那么严,可依然有人趋之若鹜。
“这都是一群真正胸怀家国、忧心社稷的家伙,要不是真心为国为民大公无私,谁会去国人联合会那吃力不讨好的地方?
“官府的人沾到了他们,谁不得掉一层皮?我方解何德何能可以例外?
“曹兄,不是我不想帮你,是真的没法帮啊!”
抬头看了一眼月色,方解摇摇头,意兴阑珊,吩咐管家进来收拾曹珪带来的礼品,把他们送回对方家里。
官员克己奉公,就好比常人坐怀不乱,手里权力越大,怀里的美人就越是风情万种,有几个人真能克制住自己?
普天之下能有几个柳下惠?
大晋的官员之所以能够办到,除了自身的革新信念,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们被国人联合会死死盯着。国人联合会越是行动有力,他们就越得小心翼翼。
大浪淘沙之下,曹珪这种思想认知、行为习惯不符合革新要求,自己又不愿学习、改变的人,只会逐渐被世道抛弃,纵然身为官吏,迟早也会被官府淘汰。m.xqikuaiwx.cOm
“父亲。”
方解正自感怀之际,他的长子方闲走了过来,规规矩矩行礼。
“书读得如何了?科举在即,你可得抓紧。”看到自己温润如玉,一身青衫就富含翩翩君子风度的儿子,方解眼中顿时有了慈爱欣赏的笑意,一日劳累一扫而空。
“父亲容禀,孩儿不想考科举了。”方闲语调平稳,口吻柔和。
方解微微一怔:“为何?”
“国家有难,孩儿愿意投身行伍,沙场报国。”方闲依然是那副温吞的模样,仿佛说的不是沙场搏命之事,而是书中的寻常经义。
“胡闹!”方解面有愠色,“河东形势何等艰难,前方沙场何其凶险,你以为这是游山玩水?回去读书去!”
方闲神色不变:“正因形势艰难,国家才需要我辈大好儿郎沙场奋战。父亲,孩儿并非不知沙场凶险,只是民不惧死罢了。”
我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方解沉下脸来,冷冷道:“为父宦海沉浮半生辛苦,就是希望你们不再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之日,不必寄人篱下才能有求学机会。
“你若是在战场有什么闪失,为父半生心血岂不白费?”
方闲念书一样地说道:“而今大晋的天下,人人皆不必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之日,人人皆不必寄人篱下才能求学。
“父亲身为大晋官员,心血并未白费。”
方解大怒:“为父说的是你,不是旁人!你要是不能一生顺遂,为父多年努力怎么不是打了水漂?”
方闲抬头直视方解,正色道:
“昔日齐朝时,父亲戮力公事,清廉自守,多有政绩,只因不愿为了巴结上官搜刮民财,始终只是七品县令。
“最近数年,父亲大展宏图,青云直上,而今已是官居四品。父亲自身未变,前后境遇为何天差地别?
“皆因大晋立国。
“这大晋的天下,前有父亲国战浴血之力,后有父亲勤政为民之功,而今,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正是因为类父亲者多矣。
“子承父志,孩儿既视父亲为榜样,自当效仿父亲当年义举,为国征战沙场浴血,不求扬名立万,但求无愧于心。
“却不知,父亲方才这番不符合一惯作为的话,从何而起?”
说着,不等怔怔失神的方解说话,方闲目光如箭地紧接着问:“难不成,已成四品大员的父亲,不负拥有七品县令的本心?”
方解老脸一红。
他旋即恼羞成怒:“胡说八道!为父从未变过。”
方闲肃然行礼,一揖到底:“父亲大义!”
方解:“......”
方闲道:“父亲大义从未变过,孩儿深信不疑,如若不然,今日曹捕头前来寻求帮助,父亲也会拒绝得那般干脆。
“父亲,明日孩儿就要离家,不知父亲有何训诫?”
方解面如锅底:“为父何时同意你离家从军了?”
方闲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父亲,孩儿业已成年,此事可以自己做主。不过,在孩儿看来,父亲不会不同意。今日父亲反对孩儿,岂不是在否定过去的自己,否定今日的身份功业?”
方解:“......”
他心烦意乱的摆了摆手,示意方闲赶紧闭嘴。
抬头看一眼皎月,他无奈地发出一声长叹:“我方解怎么就教出了你这么个儿子?”
方闲再度躬身作揖,庄重无比地道:“孩儿多谢父亲,将孩儿教导成如今这副模样。”
方解看着自己已经长大成才的长子,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也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懊恼,更不知是该夸赞还是该发怒,就这么定定默然了半响。
末了,方解把手按在方闲肩膀上,示意对方直起身抬起头,声音厚重地道:“沙场征战凶险莫测,为父没什么好训诫的,只有一句话,望你时时铭记,不可有片刻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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