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那子眨了眨眼,错愕地看着不远处那正与一名她不认识的褐衣女子并肩同行的青登。
青登没有发现佐那子,他和他身旁的褐衣女子都在专心走路。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凭着丝毫没有近视的优良视力,佐那子十分清楚地看到二人的神情与举止。
青登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全程未与身旁的女子搭话。
至于那位身穿暗褐色和服,年纪很轻的女子则是一直低着脑袋,看着自己小巧的足尖走路。
她时不时地会抬起头,用一种欲言又止地目光扫视青登的脸。
在佐那子将目光定格在此女的脸蛋上,不过10秒不到的时间,就先后3次目睹该女张了张唇,尝试跟青登说些什么。但最终,她还是什么也没讲。
3次启唇,3次闭合,默默在青登的身后亦步亦趋。愕然之色虽攀上佐那子的双颊,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仅刹那的功夫,佐那子就静静地思考起来:
——这女人是谁?
首先,排除青登的熟人。
心细如发的佐那子敏锐地发现二人的脚步很不合拍。
青登时常因不慎走得太快了,而将褐衣女子抛在身后,不得不频繁放慢脚步来等褐衣女子跟上来。
至于褐衣女子也明显地不熟悉青登的步调,需时时小跑才能勉强不掉队。
如果是我与橘君,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佐那子于无意识间冒出此般想法。
——丸髻……是有夫之妇。橘君怎么会跟一个有夫之妇混在一起?是朋友的妻子吗?wWw.xqikuaiwx.Com
正当佐那子在这犹自思考之时,青登与褐衣女子已走远了很大一段距离,已快要从佐那子的目力所及之处离开。
佐那子见状,抿了抿唇。
——也罢,不论橘君和谁相处、与谁交往,都是橘君的自由,我管人家的私事作甚?
想到这,佐那子紧了紧怀里刚买的新书。
——好冷……快点回家吧……
青登与褐衣女子正笔直地向东而去,而佐那子要回小千叶剑馆的话,那么她接下来就得往西走。
佐那子侧身向西。就在她向着西方的路口踏出第一步时,她忽然像是被寒风冻住了一般,整个人顿在了原地。
“……”
佐那子仿佛正做着什么很艰难的心理斗争。
犹豫、困扰、无奈、好奇、疑惑……佐那子的脸蛋上,居然能同时出现近10种情绪。
各色各样的情绪在佐那子的眼里、脸上来回拉锯,“打”得不可开交。
由这么多的情绪混杂而成的情感,让人难以参透其中的真意。
如此详述佐那子的心理活动,仿佛时间过去很久。实际上,一切只发生在五息之间。
五息之后,佐那子对着自家那套有素净白袜的小脚,深吸一口气:
“我为什么非得那么在意橘君的私事不可啊……”
以透着几分不解意味的语气这般嘟囔一声后,佐那子连身带心地转回身,朝仍依稀可见的那对男女的身影追去。
佐那子抱持着“只要能看见那两人就行了”的间距,远远地跟在青登与褐衣女子的后头。
清晨的街道所附带的行人寥寥的光景,帮了佐那子大忙。
缺少人群的阻挡,使得佐那子的观察与跟踪都很是顺利。
青登与褐衣女子并没有走出太远。
佐那子的跟踪进行了约莫5分钟后,便看见这二人拐进一间规模不大不小的茶屋。
佐那子连忙追过去。
一边用面巾遮挡眼睛以下的部位,避免让人发现她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千叶鬼小町”,一边询问茶屋的掌柜:“刚才那对男女去哪里了?”
茶屋的掌柜——一个头发白了大半的大胖子闻声抬头看了佐那子一眼,他先是一怔,然后两只嘴角上拉,露出一抹带着几分猥琐气息的笑容。
佐那子仅一眼就看出此人在想些什么——这家伙肯定以为她是来抓奸的。
茶屋一直是奸夫淫妇们最常幽会的场所。
像江户这样的大城市,几乎每隔几日就会有精彩纷呈的抓奸大戏在某间茶屋里上演。
观掌柜的表情,他对于有人来抓奸这种事情,应该是早就见怪不怪了吧。
被掌柜误会她是来抓奸的……这让佐那子的心情略有些微妙。可她眼下也顾不上去给掌柜解释了,就任由他去误解吧。
“刚才进店的那俩人开了个包间,那座包间的左右两边的房间都还空着,客官需要我帮你开一间吗?”
掌柜冲佐那子眨了眨眼,十分热心地主动帮佐那子抓起奸来。
佐那子嘴角微抽。
“那就麻烦你了……”
“好嘞!客官,请您跟我来!小心台阶!”
掌柜兴致高涨地亲自领佐那子进入包间。
刚一进房,佐那子便听到东侧的墙壁隐隐约约地传来熟悉的男声……是青登的声音。
“客官,你要不要喝点什么?吃点什么?”
掌柜压低声线询问。
“给我上杯绿茶就好。”
佐那子随便点了杯茶。
“好嘞,茶水马上就来,客官您稍等片刻。”
掌柜屁颠屁颠地离开。
即使四下没有外人,佐那子依旧不改优雅本色。
她按着和服的下摆,以慢条斯理、温文尔雅的动作屈膝坐下。
然后以匆忙中带点急不可耐的动作,一寸寸地膝行挪动到不断有青登的声音从中传出的墙壁。
就在佐那子的娇躯即将贴上墙壁时,迟疑之色回光返照般再度在佐那子的俏脸上浮现。
这抹迟疑之色出现得突然,离去得也快。
——我只不过是担心橘君是不是被什么奇怪的女人纠缠上而已。
如此自我辩解过后,佐那子心安理得地将一只晶莹的耳朵贴上壁面。
木制构造的房屋,隔音自然不会好到哪去。
佐那子将一只耳朵贴到墙壁上后,立即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嘈杂声响。
“橘君……”
女子的声音。
想必是那个褐衣女子了。
听得不是很清楚,只勉强听出来一句“橘君”。
佐那子连忙把耳朵贴得离墙壁更近一些。
“大月小姐,请……”
这次是青登的声音。
“除非……昏……”
——昏?
忽地听到很让人在意的字眼,佐那子不由得一愣。
还未等佐那子思考、疑惑,紧接着传入她耳中的声音,就让她的面部神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强烈的变化。
嘭——什么东西倒在榻榻米上的声音。
从声音的质地听来,感觉像是肉体倒地的声响。
佐那子可是小千叶剑馆的千金,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声音,就是学徒们练武时被击倒在地的肉体倒地声,所以她对此类声音最为熟悉。
“好痛……橘君……你以前……以前不会这样的啊……”
约莫4息之后,阵阵肉体纠缠、布料擦动的细碎声音,化作星星点点的碎粒,穿透墙壁传导至佐那子的鼓膜……与脑髓深处。
这些音响对小孩子来说可能意义不明,但对大人来说,却过于意味深长。
5秒之前,佐那子还一脸愕然的神情。
但仅5秒之后,她的神态就恢复了淡定。
说来神奇,佐那子感觉自己的内心很平静。
那些惊讶,那些错愕,仿佛都在一瞬间离她而去。
只是身体知觉有点奇怪,感觉身周的一切都变得比以往遥远和模糊……
接下来的一瞬间,佐那子的身体像是被一股来自外界的意识给操控了一般。
她面无表情地起身,跨出房门,转身向右,大步走向青登与那位褐衣女子所在的包间……
……
……
“佐……那子……小姐……?”
看着来人,青登发出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的声音。
佐那子怎么会在这?她是偶然路过此地,还是?
瞬息之间,巨量的疑问塞满青登的大脑。
大脑的思考速度虽因此而变得迟钝,但该有的思考能力……或者该有的警觉性并没有丧失。
霎时,青登的内心警铃大作,愈来愈大声。在同一时间,青登的心跳速率骤然加快。
她闪电般地敏锐惊觉:他现在的处境……似乎有些不太妙……
眼下,以第三者的视角来看待青登与大月实当前的模样,那给人的感觉着实有些微妙。
青登以“男上女下”的姿势,将大月实按倒在地,一只手抓人家的左肩头,另一只手抓着人家的腰身,在适才的缠斗之中,大月实鬓间的几缕头发掉落下来,被汗水打湿之后贴在脸颊、嘴角等处。
头发尚且如此,衣服就更别提了。
衣襟被微微拉开,右肩的衣服被扯歪,下摆皱巴巴。
这个时候,青登的身体快大脑一步地做出反应。
就像被沸水烫到了,青登火速放开大月实的肩与腰,并快步后退,一口气地拉开与大月实的间距。
相比起青登,大月实的反应就只是单纯的惊吓了。
她不认得佐那子,突然见到有个陌生的女子闯进来,吓了一大跳。
那句“你是谁”还未来得及脱口而出,便听得青登唤出佐那子的名姓。
——佐那子?桶町千叶的千叶佐那子吗?
对于“千叶鬼小町”、“江户第一美人”的大名,大月实自是久有耳闻。
大月实一边整理凌乱的头发与衣服,一边睁大双眼,用充满难以置信之色的目光反复扫视青登和佐那子的脸。
三个人,三种截然不同的神情——一时之间,茶间内的气氛好不诡异。
好在这片使茶间空气的味道都变得有些奇怪起来的氛围,并没有存续太久。2秒刚过,青登就出声打破了沉默:
“佐那子小姐,你怎么在这?”
经过短暂的手忙脚乱,青登已恢复了镇静。
自己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或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何需感到紧张与不自觉呢?
“我去书店买书,途径此地时,突然觉得有点口渴,就过来这间茶屋喝点茶水。”
佐那子一边说着,一边向青登和大月实展示被她捧在怀里的那本封皮精美的崭新书籍。
“我刚刚就一直在隔壁的茶间里喝茶、休息,突然听到这里传来打架的声响与女人的痛呼,所以就赶过来看一下——橘君,没想到能在这地方偶遇到你,真巧啊。”
佐那子扬起不含任何情绪的目光,笔直地看着青登的双眼。
“看样子,是我弄错了。我还以为是有人在行凶,既然只是虚惊一场,那我也就放心了。”
佐那子的解释……听上去天衣无缝,几乎挑不出半点毛病。
可青登还是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对劲。
去书店买书……?这附近没书店啊?
而且,时机有那么凑巧吗?就这么恰好地在我和大月实地隔壁茶间里喝茶?
虽感疑点重重,但这些都是可以留到之后再慢慢思考的次要问题。
当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消除误会。
毫无疑问,佐那子肯定看见了他跟大月实适才的那引人浮想联翩的姿势,佐那子若没有产生什么误解,青登是肯定不信的。
这里就体现出佐那子和木下舞的不同了。
依照青登对木下舞的了解,她在看见青登和别的不认识的女人独处,一定会强鼓胆量地用委屈巴巴地口吻质问青登:“这女人是谁?”。
而佐那子却不是这样。
她全程没问大月实的身份。表情、语气平淡,好像对大月实的身份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似的。
但青登的感观与直觉告诉他:才没这么回事。
直勾勾地与青登对视的佐那子,完全没散发出“算了,我才不在意你又和哪个女人厮混在一起”的气息。
反倒像是不断试探青登,不断借着当下刻意营造出来的紧绷气氛暗示青登:我可以说一句“算了”,但橘君你也打算就这么“算了”吗?我不想主动逼问,你快点自行交代一切吧。
说实话,相比起大吵大闹、直截了当地耍脾气,佐那子的这种无形施压的冷静做派,更让青登觉得可怕。
如果迟迟不快点坦白所有,佐那子很可能会因耐心耗尽而扭头就走——青登对此相当肯定。
于是乎,为防止不可挽回的意外出现,青登连一秒也没耽搁,赶紧向佐那子解释他和大月实的关系,并且说明白他和大月实方才的姿势是怎么回事。
……
大概5分钟之后——
“原来如此……丈夫被‘清水一组’的人抓走了吗……”
青登回到刚才的座位,佐那子与他并肩而坐。
嘴皮子一直是青登的长项之一。
在“健舌”的帮持下,青登口条清楚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向佐那子言简意赅地道清。
佐那子安静听完后,轻轻点头,连道“如来如此”。
不知是不是青登自己的错觉……虽然佐那子的神态一直不变,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可青登隐约在佐那子的美目深处,发现一缕如释重负、像是放下了什么艰深心事的轻松神色。
在青登想佐那子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时,他们的对面,一对蕴藏着难言情绪的眼睛,反复扑闪呆怔的眸光。
——橘君……居然与桶町千叶的千叶佐那子认识?
尽管心中一百个不敢相信,可此刻映入她眼帘的景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告诉她“青登不仅与佐那子认识,而且两人还很熟。
根据青登与佐那子此时展现出来的种种互动,不难看出二人的关系很亲昵。
大月实的贝齿于无意识间紧咬下唇。力度之大,连两边的腮都鼓起小小的包。
只见她不自觉地收拢双肩,含胸驼背并埋低脑袋,不敢去多看前方的佐那子。
原因无他——在佐那子面前,她在女性身份上的所有自信,统统烟消云散。
相貌、身材、气质……大月实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地方是不被佐那子死死压制的。
与佐那子待在一起相当煎熬,一种跟自惭形秽很类似的情绪由里及外地炙烤大月实的全身。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青登的身边跟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了。
上一次是在焰火大会。那个时候,跟在青登身边的女人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可爱少女。
那位红衣女子的相貌和身段虽不如佐那子,但也不是大月实能够碰瓷的。
此时此刻,大月实无比强烈地感受到一个事实:她对面的那个青年,已经不是她以前所熟知的那个“呆头登”了,而是剑术超群、名震江户的仁王!
陪同大月常次留在江户的这4个来月,尽管内心下意识地抵触,但她还是听到不少与青登有关的各类事宜——这种事情根本避免不了,青登可是江户时下家喻户晓的大名人,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基本都能听见有人在讨论仁王的种种。
拜此所赐,大月实很快就补全了离开江户的这俩年来,对青登的认知的空白。
实话讲,若不是因为曾经亲眼目睹青登是如何干净利落地制服清水吾作等人、如何被清水荣一礼遇,否则大月实完全不敢将人们口中的“仁王”,与她记忆里的“呆头登”的形象叠合在一起。
一时间,以前与青登相处的种种过往、曾经对青登的嘲笑与挖苦,一一浮上大月实的心头与眼帘。
……
“阿实!我们一起去神社做新年参拜吧!”
“抱歉啊,我已经跟其他朋友有约了。”
“欸,可是……”
“啊,差点忘了。橘君,可以帮我跑趟腿吗?我新订的吴服应该已经到货了,你能帮我去拿吗?”
“吴服?呃……我知道了。”
……
“阿实,那个橘青登长得挺不错的啊,五官端正,身材高大,家境也很不错,你不考虑一下他吗?”
“他?哼!那个橘青登有什么好考虑的?长得好看有什么用,长得再好看还不是被莪呼来喝去的,他就是一个木讷的呆子,我只不过是看在他父亲与我父亲交好的份上,才勉强跟他做朋友,否则我才不会搭理他。”
……
“嘿嘿,阿菊,我给你们看个好玩的。喂!橘君!过来一下!”
“怎么了?”
“我好热,可以帮我去买两碗凉水回来吗?”
“现在吗?好吧……我去去就回。”
“你们瞧,我没说错吧?那个橘青登可听我的话了。”
“哈哈哈,真的耶,他真的是对你言听计从呢。阿实你好坏啊,外面的太阳那么大,居然让人在那么热的天替你跑腿。”
“放心吧,比这更热的天、更远的路,他都替我跑过,这点程度还不至于热死啦。好啦,我们快点继续玩双六吧。”
……
“橘君,你以后别再来了,我要结婚了。”
“结、结婚?什么、么?阿实,你要和人结婚?!”
“嗯,我要嫁到奈良去,迎亲的队伍后天就来了。我今后就要和父母一起在奈良定居。”
“这、这这……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
“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有将我的婚讯提前告诉你的义务吗?”
大月实……那时还叫“宫川实”的她,甩了“原橘青登”一个大白眼,然后再也不理如遭五雷轰顶、像泥塑木雕一样傻站着不动的“原橘青登”,扭头转身,扬长而去——这是她在今年回到江户之前,最后一次与“原橘青登”见面。
……
……
回顾完这些记忆……大月实直感到说不清的可笑与讽刺。
那位自己从未用正眼瞧过的青年,现在已如一条腾空而起、直上云霄的冲天之龙。
那位当年苦苦追求自己而不得的青年,已不再需要她,身边已有好多姿色远在她之上的女子相伴。
没来由的,大月实的内心涌出这样的想法:
如果我当初不是选择常次,而是选择橘君的话……那我会不会过上远比现在更优越的生活呢?
此道念头刚一出现,就立即像是病毒增生一样,在大月实的脑海与心间疯狂滋长。转眼间,就成长为了大月实内心无法忽视的存在。
这个时候,佐那子突如其来的一声询问介入大月实的思绪,打断了大月实的怅然、迷惘……与后悔。
“大月小姐,您知道您的丈夫被‘清水一族’的雅库扎们抓走的原因是什么吗?”
佐那子问了个青登刚刚已经问过一遍的问题。
“我不知道……”
大月实调整情绪,从适才于她心间冒出的那道尖锐念头中脱身而出,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问过‘清水一族’的人好多遍这个问题了……可他们全都无视我……”
说完,大月实将目光转向青登。
美丽的眼睛被卑微的哀求支配。
“橘君,求求您……真的求求您了……帮帮我……如果连你耶不肯帮我,那我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类似的话,青登已经听过好多遍了,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遑论大月实如何使用哀怨的语气,遑论大月实如何露出见者犹怜的卑屈表情,青登都不为所动——若不是因为佐那子突然出现,他现在可能都快抵达千事屋,与木下舞和桐生老板见面了。
见青登还是无动于衷,大月实眼底渐渐晕开一层名为“绝望”的光芒。
就在这时,大月实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事。
只见她神情犹豫地游移目光。
片刻后,其脸上的“犹豫”变化成“试一试吧”的“决然”。
“橘君,我知道这不是一件能够轻松答应的事情……你有充足的理由拒绝我的求助,但是……但是……请您看在我父亲和您父亲事至交好友的份上,就帮我这么一次吧!”
青登的眉头微挑——他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被大月实敏锐地收入眼中。
一抹大喜之色掠过大月实的瞳仁。
见局面似有转机,大月实连忙“乘胜追击”,向青登发动连绵的话语攻势。
其言论的主旨,紧紧围绕青登父亲:橘隆之与其父亲:宫川俊造的老交情,恳请青登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施以援手。
青登没怎么仔细听大月实都在说些什么。
因为他现在正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大月实的这一手,如同击中了蛇的七寸。
青登可以无视大月实的存在……但宫川俊造不行。
宫川俊造与他和他父亲橘隆之的交情之深,难以靠一言两语来讲清。
就这么说吧:在橘隆之病故,橘家陷入倾覆之危时,宫川俊造给橘家提供了不少的帮助,送钱送粮,助“原橘青登”度过了最困苦的时期。
“原橘青登”能在之后顺利地顶橘隆之的班,成功地在北番所“三回”里就职,也有宫川俊造的一番功劳。
青登直到现在都没有偿清这份巨大的恩情。
青登一向十分看重人情债——这是青登的人缘一直很好的重要原因之一。
懂还、爱还、擅还人情债的人,不论去到哪都容易受人欢迎。
虽然从另一种角度来说,青登大可以“‘原橘青登’的屎凭什么要我来擦”为由,视宫川俊造的恩情于无物。
但青登不想这样。
从“感性”的视角出发,青登觉得“原橘青登”早就与他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所以青登觉得“原橘青登”留下来的屎,他还是有义务帮忙擦一下的。
而从“理性”的视角出发……外人可不知道青登已不是以前的那个青登了。如果青登无视宫川俊造的恩情,那么在外人眼里,青登就是一头冷血无情的白眼狼,会给青登的名望造成恶劣的负面影响。
青登终于不再是一副对大月实的哀求满不在乎的神态。
他稍稍垂低视线,看着膝前的榻榻米,面露沉思。
大月实眼巴巴地看着青登的脸,娇躯无意识地往青登所在的方向前倾,怀着满心渴望,期待看到青登点头,或是听到他说“好,我帮你”。
时间过去好一会儿后,青登终于是不再默然。
“人情债这种东西,有时候果然很麻烦呢……”
“橘君?”
大月实试探性地出声反问。
“……行吧。”
橘君双臂抱胸,“呼”地长出一口气。
“看在你爹的面上……我就帮你这一次吧。”
青登此言一出,大月实先是一怔。
紧接着,就像飞上天空然后在最高点爆裂的烟花一般,大月实的双颊冒出难以言表的狂喜之色。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
青登突然浇来得一盆冷水,使大月实的神情硬生生地回到了呆怔的状态。
“你得答应我的三个条件,我才会帮你。”
青登伸出三根手指。
“其一,我跟‘清水一族’基本没有任何交情,纵使是我亲自出马,也没法保证绝对能把你的丈夫带回来。我会尽我所能,不管最终结果如何,你都要诚心接受,你能做到吗?”
大月实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重重点头。
“其二,不论我有没有成功救出你丈夫,我欠你们家的恩情就此两清,明白吗?”
大月实再度点头。这一次,她点头的速度快多了,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颔首。
“其三……”
青登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措辞、酝酿情绪。
片刻后,他朝大月实扬去意味深长的眼神。
“虽然往事已成风……但有些事情还是做个交代比较好。”
“欸?”
大月实困惑地眨了眨眼。
“大月小姐,关于你以前对我所做的一切,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大月实又眨了眨眼,随后脸色一白,顿时听明白了青登的暗示。
是的。
青登在暗示她:为她之前对他……更正,是对“原橘青登”的所作所为,诚恳地道歉!
从难易度上来看,青登提出的这第三项条件,远远比他刚刚所提的另两项条件要容易。
仅仅只需动动嘴皮子,道声歉即可。
但对大月实而言,这种事情可能比拿刀子在其身上割肉还要令她感到难受——大月实没像刚才那样爽快点头,便是最佳的证据。
本来,自今夏的焰火大会一别后,大月实若再也不在他的眼前现身,那青登也懒得再去追究过往的恩怨是非。
可大月实居然时隔4个多月的再度现身了。
既然又一次地找上门来……那就趁此机会,将过去的旧账好好地清算一下吧。
也算是给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给“原橘青登”一个交代。
毕竟,他和“原橘青登”已是一体。
“原橘青登”过去所受的苦难,不做点表示,总说不过去。
尽管严格来说,“原橘青登”已在人世……不论做出什么挽救都无济于事,但青登还是决定替“原橘青登”讨个公道。
关于“原橘青登”跟大月实之间的是是非非……公正并不客气地说:“原橘青登”完全是活该,罪有应得。
青登很理解“相当爱一个人”的那种感觉,毕竟他现在就爱着2个姑娘。
可再怎么样爱对方,也不能轻贱自己。
正是“原橘青登”对大月实的无底线示好,助长了大月实的肆无忌惮。
不过,很显然——大月实的错误更大。
明明对“原橘青登”并无好感,却贪婪地享受着“原橘青登”的呵护与追捧,玩弄“原橘青登”的感情,将“原橘青登”对她的好意视作可以用来彰显自己魅力、可以用来向朋友们炫耀的有趣“玩具”。
错归错,但人家也罪不至死。
就让她道歉吧。
是否真心实意地怀揣歉意……这种事情有最好,没有也无关紧要。
总之,道歉不能少。
该还给“原橘青登”的公道,不能少!
青登相信——对于大月实这种眼高于顶、过去一直轻慢“原橘青登”的屑女人来说,要求她放下自尊心地出声道歉,就已是一种能使其身心倍感煎熬的严厉惩罚。
青登不言语。双手自然地搭在双腿上,面无表情地注视大月实的脸。
大月实的俏脸呀,此时就像是正产生着什么剧烈的化合反应一样。
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
目光躲闪,十指紧绞。
哪怕是再没眼力劲的人,此刻也能清楚地看到:鲜明的“犹豫”与“羞耻”,在大月实的眼眸里反复闪动。
青登倒也不急。
就这么静静等着。
他本就不在乎那个大月常次的死活,若不是因为为了还宫川俊造人情,他才懒得插手此事。
是要答应青登的条件,还是直接撒手离去——全凭大月实来定夺,不管她的最终选择是什么,青登都不在乎。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青登觉得自己哪怕是穷极脑海中所有的词汇,也很难去精准描写出大月实刻下的神情。
在过去的短短几十秒钟之内,大月实究竟正作着什么样的思想斗争,青登无从得知。
他只见到:大月实脸上的“犹豫”与“羞耻”渐渐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随后……她那充满肉感的柔软身躯缓缓弯了下来。
双手交叠在腿上,脸蛋正对膝前的榻榻米:
“橘君……对、对不起……”
她的声音怯怯的。
虽故作镇定,但其声线仍然和她那掩盖不住的各种感情一般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个瞬间,大月实蓦地回想起刚才在她内心冒现的念头:
(如果我当初不是选择常次,而是选择橘君的话……那我会不会过上远比现在更优越的生活呢?)
不知怎的,回想完这个念头后,大月实忽然感到有股呛人的暖流涌上她的鼻腔,音色中多出一抹哽咽。
“……”
青登不发一言。
虽看着大月实,却不作任何回应。
大月实见状,认为青登是在嫌弃她的诚意还不够充足。
于是,她用力地吸了吸鼻水,膝行半步至没有茶桌遮挡其身形的空地,然后将蛮腰弯得更低,上身紧贴双腿,光洁的额面紧贴榻榻米,放在脑袋前方的双手仅以食指、中指、无名指触地。
正是日本文化中的最高礼节:土下座。
“对不起……”
大月实的声音比刚才更响亮了一些。
也比刚才抖得更厉害了一些。
“我……我以前不该这么对您的……我向您道歉……对不起……”
被涕泪沾湿的辞藻,糊作黏糊糊的一团。
大月实悄悄地抬起红通通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青登的神色。
青登……依旧是那副老样子——面无表情,既没有说“好吧,我今后就原谅你了”,也没有“你道歉的诚意还不够”。
——这……也算是报应了吧……是我自作自受……
想到这,大月实的嘴角拉出一抹苦涩的自嘲弧度,刚刚那在其心间升起的一抹怨气渐渐消散。
对于自己过去对待青登的态度,大月实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大月实慢慢地将身子缩得更小了一下,拼命压抑的呜咽从其微微抽动的香肩飘出。
说实话,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被刀子般的羞耻感给撕得粉碎的大月实,很想就这么夺门而出,以最快的速度从青登的面前远离。
但她不甘心让好不容易才从青登那儿求来的援助,就这么打水漂。
因此……不消片刻,大月实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呼”地站起身,也不去擦被涕泗晕染得乱七八糟的脸,三步并作两步地出了包间。
正当青登和佐那子以为大月实这是要离开时,忽地在窗外发现了大月实的身影。
只见大月实站在外头的街道中央,仰头面朝茶屋,恰与正站在窗台边上的青登四目相对。
此时,正值街上人流最多的时候。
来来往往的人群,构成了大月实身后的背景。
某些行人注意到了行迹古怪的大月实,朝大月实投去疑惑的视线。
紧接着,他们就看见这位面容姣好的美女,猛地以土下座的姿势跪在地上。
尽管街上动静嘈杂,但大月实的声音还是清楚地覆盖了大半条街,覆盖了青登的耳膜:
“对不起……!我向你道歉……!请您……原谅我吧……!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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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橘青登”和大月实的这条剧情暗线,至此算是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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