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赐给谢阁老的“一团和气图”已经传遍了,尤其燕晟被封为忠武,虽然在文官心中不如“文正”,但是谥号也算是文武兼修、出将入相的第一人了。
古往今来能得忠武的人本就不多,耳熟能详的那位就是兴复汉室而不成的诸葛丞相。
百官都将心放在肚子里,自然在朝上一团和气。
朝上首要大事便是先帝年间荆襄流民的留存问题。
当年,许国带兵将流民的首领除去,将部分青壮流民收编入军队当中,并将妇孺强行迁回中州,可是这就是治标不治本。
流民产生的主要原因还是由于土地兼并。
当年,先帝惩处浙党,将万阁老等一系列浙党抄没家产田地,这看起来是惩恶扬善的好事。但是先帝没将抄没的土地还之于民,反而将其圈定为皇庄,派身边的太监去看守,让土地上的百姓从万松的家奴,变为皇家的宫奴。
既然先帝带头吞并土地,大家族们也不甘示弱。很快更多的百姓没有容身之所,只得沦落为流民,其中以荆襄之地为最,户部王勐曾粗略估计,大抵有十万之众。
如此大基数的流民,完全不值得迁回原籍,不如在荆襄之地设定府衙,将这些流民重新入册,分配土地,派官员入主治理。
最关键的是,这位未来的荆襄布政使,该由何人担任。
吏部尚书领命退下,早朝就在这和和气气的氛围中散了。
早朝已经慢慢沦为一种形式,开早朝与否只是君王对群臣的态度问题。早朝散后,各位臣子归衙门后才正式开始办公,而景帝私召见臣子开小会才能订下决策。
景帝回到乾清宫批阅题本的路上就被西厂厂督郑卓拦下汇报道:“释空大师离京了。”
西厂是景帝二次登基为帝后设立的监察机构,与东厂相对,扶立的厂督是景帝身边的老人、曾担任御马监的郑卓。
景帝并没有太放在心上,点头道:“随他去吧。”
释空大师能够留在护国寺,就是为了化解大梁国运之劫,如今雨过天晴、尘埃落定,大师离开京师、四处传道,景帝也没有必要阻拦。
可郑卓却有些不安道:“大师走的时候,身边跟着一位僧人。而这位沙弥的度牒和路引……”
景帝仿佛猛地被触碰到痛处,停下脚步问道:“路引如何?”
郑卓跪地道:“那人路引上自称为‘无成’,祖籍潜江……”
那个游荡在舌尖的名字呼之欲出。
还有谁祖籍潜江、还与释空大师交好?至于那法号“无成”,在景帝眼中看来就是赤裸裸的嘲讽!
燕晟!他怎么敢?怎么敢在生死大事上欺瞒于她!
景帝猛地攥拳,低声问道:“那人何在?”
郑卓微微一抖,叩首道:“释空大师往来有陛下赐予的金印,门官不敢多查,他身边的沙弥也就留了一份记录,就在路引上盖了章,放他们出城了。”
不等景帝动作,郑卓连忙叩首请罪道:“奴失职,奴今日查访城门出入名册,这才发现此人在户籍上查无所查,连度牒都没有,肯定是……黑户。”
景帝心中恼火,却明白这事怨不得郑卓,释空大师肯定都算好了时间,绝对不会让她察觉。郑卓发觉后第一时间冒死禀报,这算大功,不算大过。
景帝平静片刻,令郑卓起身道:“此事与你无干,你不欺瞒朕,记你一功。去将燕晟的养子燕修带过来,朕要见见他!”
郑卓匆忙退下,到诏狱中领人,而景帝看似一切如常地起驾。
一直挨到午膳时分,郑卓才押着干干净净的燕修候在宫门外。
景帝在乾清宫用膳,听陈德恩禀报,就让燕修进来。
殿内诱人的饭香让燕修很明显地咽了咽口水,但想到面前这人是“毒死父亲“的景帝,又倔强地低下头去,那模样与燕晟如出一辙。
景帝微微恍神,这才想起来,燕修虽然不是燕晟亲生的,却也与燕晟有斩不断的血缘关系,两人难免在相貌和言行上有一点相似。
仗着这点相似,景帝对燕修的冒犯宽容了几分,开口问道:“燕小郎君饿了吗?”
燕修咬着牙不答话,但肚子还是实在地响了一声。
景帝笑道:“看来是饿了。”
说罢,让宫人在边缘菜品夹几口,装在小碟里,像喂狗一样,放在燕修面前。
燕修不满地别开脸,带着几分不畏死的口吻凶道:“臣不吃嗟来之食。”
景帝嗤笑道:“你小时候可没少吃朕赏你的东西,几年不见,先生的才气没学来几分,这倔脾气却学个十成。”
提起小时候,燕修有点委屈。
十年前的小哥哥温温柔柔的,会抱他举高高,哪有现在这么凶!
景帝看得出来燕修这个傻儿子是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将午膳一推,起身道:“起来,朕带你回燕府,送你父亲一程。”
说罢,景帝就走了。
燕修落在身后,连忙爬起来,刚想跟上景帝,就被郑卓的长刀拦下,保持了一定的安全距离。
燕修只得远远地跟在帝王仪架后面,磨磨唧唧地像个大蘑菇。
大梁的重臣过世,帝王在七日内探望算是惯例,所以景帝也没有遮遮掩掩,大张旗鼓地去了燕府。
景帝气势汹汹地站在灵堂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燕晟的棺木,眼底一片阴晴不定。
燕府管家有几分胆战心惊地迎接圣驾,生怕陛下要把灵堂掀了。
景帝忽然笑起来,让郑卓递来一炷香,对燕府管家道:“朕为天子,能承受朕一拜的除却天地,只有师长,你说这棺木里的人也好、鬼也好,受不受的住朕这一拜?”
管家微微一抖,很明显景帝已经知道了,他躬身道:“老奴不知,但老奴知道一处,能受得起陛下这一拜。”
景帝傲慢地仰起头,嗤笑道:“怎么,燕少怀还藏了朕不知道的东西?”
管家不敢多言,只得低头在前面带路,景帝终究是耐不住好奇,随着管家踏入燕晟的寝房,推开一道暗门,门内一片漆黑。
管家恭敬地候在门外,由景帝手持火烛踏入房间。
暗室并非预料中的那般狭小,屋内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件金丝蟒袍。
这是她在封燕晟为兵部尚书,在他督战之前亲手为他披上的。
而后是景帝的诏书、景帝的墨宝、景帝赐予燕晟的林林总总、还有那把断为两截的宝剑……
然而再细看墙壁上,横横纵纵地刻满了“念我主安”,有些刻痕年代久远,已经模糊不清,但有些刻痕旁血迹斑斑,犹如杜鹃啼血……
景帝刹那间怔住了,她用指尖描摹着那一道道刻痕,凹凸不平的墙壁将景帝的指尖蹭破,丝丝缕缕的血迹沾染在刻痕上,与多年前的血痕融为一体。两人的心境跨越数年的时空,在那一刻交汇。
景帝心底的怨憎愤恨竟然就那样平静下去,留下的只有满心酸楚。
她被囚入南宫的六年,燕晟也并非无动于衷。这间暗室就是他的心,他把她的一切放在这里,用近乎自虐的方式祈求她的平安。奇快妏敩
景帝将沾染了血迹的手指放在唇上轻轻一吻,就像跨域时空抚慰那双为她祈福的手。
她没法不原谅他。
景帝从暗室中出来平静了许多,瞧见守在门口的管家问道:“他出京带细软了吗?”
燕府管家还有点茫然,景帝却不耐烦地眉头一立,喝道:“难道他还怎把自己当沙弥,要一路化缘回去?!”
管家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跪拜道:“老爷走的匆忙……”
景帝嗤笑道:“燕少怀啊燕少怀,你真高估你自己。”
说罢,景帝召唤来郑卓道:“不用守着朕,去守着他吧。”
郑卓有点不可思议,难道景帝就这样放燕晟走了?!
景帝走出燕府,看着无限好的夕阳,心中万分平静。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万水千山,他们终将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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