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确实在白虎鲸身上倾注了很多心血。
幼崽都是债,当年维多利亚教导后代有多辛苦,现在安澜被孩子们缠着要学这个要学那个要听这个要听那个就有多困难。
安澜每每想到甩手不干的坎蒂丝就会陷入怀念之中,当年姐姐带着她是多么不遗余力,后来带着泡泡又是多么任劳任怨,现在好了,一日尝到不带崽的滋味,就开始了终生不带崽的幸福生活。
家里的其他成员就更不用说了,男孩子还能搭把手,女孩子们逐渐放飞自我,说好的一个家族共同带崽,到头来它们都在快乐玩崽,只有她自己在为崽的未来殚精竭虑。
这可能就是祖母鲸的悲惨生活吧。
好在当祖母鲸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她在和莫阿娜的争执中从来不会落入下风,而椭圆就惨一些,常常被莫阿娜以“你什么都不知道”来攻击。
偏生它天生就是个自走赞同机器,莫阿娜说它,它还在那里“对对对““是是是”“没错没错”“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安澜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地传回去,把莫阿娜气得尾巴都硬了,坚持认为椭圆是在和它过不去,刻意嘲讽它。
于是这两头雌鲸就成了冤家。
不管怎么说,两个朋友认识了有交集了也算是一件好事,而在旅行途中认识更多新朋友,哪怕只是一生一次的旅伴,也是能终生铭记的记忆。
不过这些快乐都比不上几十年来看着人类社会发展变化带来的快乐。
出现在鲸鱼迁徙路上的观鲸船都被换成了用高新科技打造的近乎无声的小船,一些船只还有着透明又柔软的底部,让虎鲸能安全地和游客进行近距离观察和接触。
渔船也有很大的改变。
不知做了什么更新,安澜走南闯北时再没听说过有被渔网误捕的大型海兽,那些不符合规格的超小格渔网也退出了历史舞台。
全世界的虎鲸馆都消失了。
建在俄罗斯和冰岛的虎鲸野化放归中心已经有二十年不曾入住过新房客了,安澜上次去看的时候,那些用来做隔离用的栅栏都蒙上了厚厚一层硅藻,全然没有半点人类世界的痕迹。
比这更好的是,人们也开始重视海洋污染,被倾倒在大海中的垃圾逐年变少,从海里被打捞上去进行无害化处理的垃圾则逐年变多,现在安澜游过巨藻森林时不必再担心塑料会割伤自己或其他家人了。
因为人类的退让,海洋慢慢净化着自己,鲸鱼的头胎生子因此受益,不再有着极高的夭折率,而成年鲸鱼自己的寿命也因此被拉长。
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安澜的年岁在不断增长,终结似乎在不断靠近,但她的心情却在日复一日地听到好消息的时候变得越来越轻快,也越来越期待。
虎鲸是智慧的生物,可人类才是这个纪元的主宰,当人类决意要做一件事情时,他们往往能做对做好,同时也给更多生灵带来希望。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想必那些真心实意爱着虎鲸的人,那些常年在世界各地追着虎鲸的人,那些放弃城市工作只为更靠近虎鲸的人,也会为了全社会对海洋环境的醒悟而欣喜若狂吧。
曾经安澜就不止一次在观鲸船边听到过来自这些人的歉意,现在都变成了祈祷,变成了美好的祝福。
她也开始越来越多地带着家族去参与互动,知道现在是时候去构建一种崭新的关系。
人鲸互动在丹纳角进行得最多。
这里是安澜的出生地,也是嘉玛长眠的地方,每年鲸群的迁徙路线都在仔细的规划下经过这里,非常偶尔才会因为北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间遥远距离而作罢。
人类好像也意识到了丹纳角的特殊性,意识到了这里是维多利亚鲸群确定会经过的地方,那些从纪录片和新闻报道中迷上这个特殊鲸群的游客于是更经常地出现在此。
他们总会呼唤着每头虎鲸的名字,有些和安澜自己的称呼对得上号,有些则完全对不上,但并不妨碍这些名字里包含的感情。
弗兰西丝是他们叫得最多的一个名字。
自由,他们喊着。
自由,他们祝愿。
而安澜对欢呼和呢喃照单全收,时不时会在心情好时靠近小船,学着莱顿的样子做几个腹拍和背拍,把人群逗得哈哈大笑,把鲸群惊得默然失语,一如当年长辈们被舅舅惊到时的模样。
坎蒂丝是唯一一个能和她靠在一起怀念过去的家庭成员,这头比安澜整整大十岁的老雌鲸在生命末期活得极为潇洒,但在每天睡醒之后却总会失落几分钟。
有一天,它开始给安澜讲过去的故事。
那多出来的十年里,有太多太多独特的美好的东西,曾经被它珍藏着,现在却想倒出来,留给其他家人。
安澜于是知道了嘉玛和莉莲曾经是多么顽皮的一对姐妹花,莱顿做过哪些糗事,维多利亚开玩笑时是什么语气,甚至还听说了一些她从未见过的家人。
直到坎蒂丝在泡泡诞生的海湾里平静逝去,流淌着的故事长河才骤然干涸。
在那个时候,鲸群已经拥有超过20个成员了,但却没有一头雌鲸提出要带着孩子分家出去,它们似乎满足于现在这种生活状态。
安澜不知道还有没有比维多利亚家族更大的ETP虎鲸家族,她甚至不知道几代之后这个家族还能不能被称为ETP虎鲸,又会不会进化出一些更适合旅行的生态特征,但她同样也为现在的生活感到满足。
坎蒂丝离开后第六年的春天,鲸群从墨西哥迁徙到加州海岸,在这里做例行停留,今年安澜没有为游客进行表演,而是懒洋洋地漂浮在海面上。
一大家子都在留她不到五十米的范围内嬉戏玩耍,有的在和两脚兽互动,有的在为昨天捕猎时谁表现得最差争吵,有的则躲在她身边,避开幼崽们,寻求宁静。wWw.xqikuaiwx.Com
橘郡丹纳角的阳光轻轻洒在每一头虎鲸身上,照晒得背鳍暖洋洋的,又有些轻微的痒意。
安澜立刻想起了温哥华岛的那片石滩。
最近她好像总是在回忆,无论是什么东西都能勾起一桩或两桩联想,然后会在她脑袋里塞进去一个突然的念头,告诉她马上去做,不然就会失去时间。
或许这就是衰老。
但安澜并不畏惧,因为她正处于家人的陪伴之中,世上再没有别处比这里更加安全。
左侧珊瑚正在追着两只幼崽,威胁要把它们统统丢进深海去喂裂头大虎鲸;右侧是在看其他鲸群的彩虹,它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无论看到什么根本不值得惊奇的事情都会赞叹一番。
前方不远处,两只半大幼崽一左一右地缠着年纪不小的银鱼,恨不得把自己镶嵌到那篇乳白色里面去,呜呜嘤嘤地叫喊着让舅公陪它们玩耍,不然就要马上翻肚皮给它看。
这糟心招数还是从椭圆那里学来的,安澜第一次看见一排幼崽一起翻肚皮时差点怀疑鲸生,然后追着还在“对对对”的椭圆,绕着一块浮冰转了四十圈。
她不是唯一一个觉得这招数辣眼睛的家庭成员。
不消多时,就有一只幼崽被银鱼用巨大的鳍叶掀飞出去,它失去平衡,呼啦啦地在水里滚翻起来,脑袋啪叽一声敲到正在晒太阳的泡泡身上。
这下可不得了。
维多利亚鲸群七十岁大的大小姐气得直叫唤,当即喷出一长串气泡,然后指使曾外孙给了小家伙好一顿毒打。
一时间整片海域都是幼崽的鬼哭狼嚎声,吵得其他鲸群纷纷避让,有的还在远处用鸣叫声阴阳怪气。
自己人说可以,被外人说不行。
整个家族于是又团结起来,和那个讨人厌的过客鲸家族激情对线,全然枉顾对方“你们竟然会说过客鲸方言”的惊恐问话。
观鲸船上的人类不知所以,只有那些放下了水听器的研究人员痛苦地捂住了耳朵,感觉脑袋里嗡嗡嗡的都是虎鲸的鸣叫声。
这又让安澜想起莫阿娜搞恶作剧的场景。
她晃晃脑袋,为自己的多思而啼笑皆非。
可回忆的闸门放开,就不是那么容易被关上,紧跟着和朋友相处的画面,涌出了许多代表其他时光的场景闪回。
那是一头虎鲸一生的写照。
她想起自己刚出生的时候是如何躺在舅舅莱顿的脑袋上乘风破浪;想起长大后是如何一次次地接近莫阿娜,从它这里学会了第一门不属于鲸群的方言;想起第一次旅行;想起对圈养虎鲸的解救;想起一只又一只被成功养大的幼崽。
一路走来,似乎没有什么遗憾。
如果非要说的话,当年和鲸群一起听过的那一支蓝鲸的鲸歌,想要在美梦中和它们重新团聚,再听一次。
虽然昨天晚上没有梦见,过去的几十年没有梦见,但只要愿望足够真切,总有一天能够实现的吧?
安澜长出一口气,呼唤了她的鲸群。
在无边无际的大洋中,拥有人类灵魂的虎鲸正在催促还在玩耍的族人们重新起航,看着它们排列成有序的队伍模样。
它们是海里的王者,是自然的精灵,没有船只的嗡鸣,没有渔网和螺旋桨的威胁,没有化学物质的侵害,哪里都可以去。
而今天,它们决定迎着太阳。
天气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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