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广寒知道自己不是。
就像他对何疏说的,他也曾经渴望羡慕过,也是从有血有肉的凡人,慢慢失望心冷,最后不悲不喜,不抱任何期待。
很小的时候,他哭闹不休,被乳母抱着小声半是哄逗半是威胁,告诉他如果哭大声了,就会有坏人来抓他。
后来他知道了,厌烦哭声的不是坏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大哥。
由于生父没有承认他的地位,他甚至不能以兄弟相称。
长子安庆宗自小得父亲宠爱,可谓金尊玉贵,呼风唤雨,与他相比,连姓氏都没有的广寒,就像墙角无人在意蛮横生长的野草,也许一场春雨过来就活了,也许一场秋霜就死了,活得默默无闻,也备加艰辛。
可如果自己出身不同呢?假如自己是安庆宗,而不是广寒,假如自己能让生父改变主意,不起兵反叛,是否能改变历史轨迹,乃至天下动乱?
如果可以选择,他也不想颠沛一生,流离失所,谁又愿意半生飘零无家可归,谁又愿意独来独往不与人同?
他只是习惯,而非喜欢。
没有一个人生来强大,所有强者都是默默成长。
在看见手中碎片的那一刻,广寒也看见了一道门在向他敞开。
那是一道重新开始的门。
他可以借此改变过去,甚至改变他整个不堪回首的过往。
颠倒阴阳,过去,未来的神镜,为何会令人爱不释手,广寒似乎明白了。
它可以勾起人心深处的妄念,让妄念无限放大,变成香甜诱惑。
而广寒,无法拒绝这种诱惑。
念头纷杂涌上,他最终选择收起手中的流光溢彩。
北号摔碎神镜的用意,广寒不是不清楚。
但现在所有人都还认为神镜就在北号手里,追兵也大部分集中在他那边。
广寒如果想利用神镜碎片做点什么,现在还来得及。
他身怀巨宝,默默在奈河边行走。
最近形势很乱,连平静许久的奈河都风高浪急,过河者更是几经颠覆,生前稍有孽债之人,基本渡河无望。
风浪狂啸着卷起袍服,猎猎作响,他在风中前行的身形却依旧挺拔。
周围很平静。
因为往常时候,广寒常在这里静坐,余威犹在,饶是百鬼夜行的阴间,也没有恶鬼敢上前骚扰,因为他们远远就嗅出广寒的气息,避开这位杀神。
从这里走到奈河尽头,就是阴、阳、混沌交界处。
那是流云纷涌,最为混乱的地方,也是最能实现广寒心头念想的地方。
而这条路,是去往目的地的必经之路。
路越走越险,甚至出现一道天堑般横飞悬崖的石桥,仅供一人侧身通过。
这里乱流纵横,阳气未绝,阴气不断,混沌交加。
别说人,就是鬼,待久了也会难受,所以寻常鬼迹难觅。
广寒飞身过桥,不为周身任何乱象所动。
但忽然,他停下脚步。
他看见前方有人。
确切地说,是有鬼。
那鬼坐在桥边石头上,托腮弯腰,正瞅着悬崖
广寒沉默片刻,走过去。
“好巧。”对方道。
他的语气很平和,丝毫没有当鬼的消沉森冷。
要不是他身上的的确确是鬼息,广寒几乎要以为他是个大活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广寒问。
“看云,看水,就是光线暗点,要不然也跟人间胜景也相差不远了。你呢,你也是来看风景的吗?”对方好奇。
“不。”
对方似也不在意广寒简单粗暴的回答,笑了笑,又继续在那盯着河水看。
“你为什么不入鬼城等候轮回?”广寒忽然问。
“做人就像加班,做鬼就像放假,你好不容易放假两天,难道还想上赶着去加班吗?”对方歪着脑袋,理所当然回答。
但这是个歪理。
许多鬼,哪怕生前多么疲惫不堪,他们也是期望能尽快往生的,因为只要体会过人间繁华,就忘不了那种万家灯火的温暖,而阴间四处都是凄凄惨惨的森冷,每走一步都要被生前无限怨念缠绕,除非往生别无解脱,怎么比得上阳间快活?
许多鬼死后阴魂不散,眷念阳间,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广寒不相信有人能真心喜欢这地方,只怕是初来乍到,新鲜几天罢了。
“你好像想杀我。”对方忽然道,“鬼也是会死的,我看《聊斋》上说,鬼死为聻,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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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寒:……
他根本没有兴趣讨论这种学术问题。
“我要走了。”广寒道,“如果等会有人过来问你,我的下落——”
没等广寒说完,对方立马接道:“我会说我从来没看见这里有人来过,啊不,是有鬼来过。”
他一脸“我知情识趣吧”的表情,好像还想让广寒夸几句。
广寒盯着他看了很久,点点头,举步就走。
没有多少时间了。
广寒明白,找神镜的阴兵迟早会追上来,那正是北号想看见的。
他也不是心慈手软,只是杀了对方,鬼息犹存,只怕更落痕迹。
渐行渐远,他没忍住回过头。
那人倒是还坐在那里,闲适懒散,根本就不像一个游荡在阴间的孤魂野鬼。
广寒每次看见他,都觉得他有些熟悉,就像两人久有渊源。
也许是对方的上一世,也许是曾经擦身而过。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回转身,决然往前,袍角被风扬起,在阴寒中留下点点余温。
越向前,路就越难走。
崎岖难行只是开胃菜,还有那在山崖上呼啸狂吼如凌厉尖刀的阴风,能令阴魂承受不住压力而消散。
寸步难行,进退失据。
但广寒的步伐从未迟缓,他依旧一步一步,穿过狭窄石缝,抵达号称阴间最为混乱的交界之地。
他拿出神镜碎片。
在举世无双的流光面前,乱流竟也稍稍停止,为其让路。
璀璨夺目,九霄落凡,钟天地之造化。
紫光冲天,意识穿破混沌迷雾,诸天乱象。
云层中远雷隐隐,若有咆哮。
广寒没顾得上抬头去看,他一瞬不瞬注视自己手中的碎片。
流光化为练霓,照出前所未有的景象。
心随念动,镜映人心。
拨开云雾,他依稀看见镜片里发生的变化。
那是……
生死簿?
生死有命,簿上有名,贫富善恶,身前之因,身后之果。
如果,他把生死簿改了,再回到过去呢?
不再与安禄山扯上关系,不再是那难堪的出身。
他可以堂堂正正活在这世上,凭借军功立身于世,名扬天下,得到他曾经能够得到,想要得到,却始终得不到的一切。
广寒目光闪烁,禁不住将手伸向镜面另一端的生死簿。
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现在阴间大乱,生死簿无人掌管,他又有神镜在手,可以随意篡改。
再过一阵,秩序复位,重归稳定,他未必还有这个机会。
脑海灵光闪过,广寒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屡屡觉得刚才那人面善了!
因为那一年,安禄山乱军屠城的时候,他从血刃之下,救下一名小童。
后来小童长为青年,两人还曾在边塞大漠有过一面之缘。
无意为之的救命之恩,擦身而过的一面回眸,换来这往生轮回处的寥寥交谈。
对方面容早与记忆中大相径庭,广寒之所以能想起来,无非是因为那熟悉的灵魂气息。
容貌可变,灵魂却不会有太大变化。
对方还记得自己吗?
他会因为阴兵追来而出卖自己吗?
广寒心下思忖,动作便缓了一缓。
就是这迟疑的片刻,身后狂风大作,席卷而来!
杀气澎湃如海,容不得他再分神一点,广寒想也不想,回身出枪横扫,另一只手顺势将神镜残片收起。
“神镜……交出来……”
他挥开一击,又有鳞片也似的白浪狂涌拍来,霎时铺天盖地,排山倒海,只身仰头便是令人窒息的威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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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层之中,龙头隐现,不远处,巨狼飞跃悬崖,落在他面前。
黑龙,天狼。
广寒微皱眉头,神色逐渐凝重,手中长||枪也慢慢摆开阵势。
“神镜交出来……饶你不死……”
这自然不是活物。
但它们也的确是黑龙和天狼死后魂息不散,徘徊在此,执念往复,历千百年未消,被神镜气息吸引过来。
阴兵还没到,倒是惹来了这两个煞星。
广寒微微叹了口气。
若论厮杀,他自然是无所畏惧的,就怕这里的动静引来追兵。
他甚至怀疑北号早已计算好这一切,想借这里的动静,来为自己争取逃脱的机会。
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一龙一狼,神魂凝聚,目光灼灼,都盯着他。
“神镜……”
“没有神镜。”广寒面色淡淡,“要杀便来。”
他说罢,当先一跃而起,持枪点向天狼!
云层翻涌中,黑龙挟着黑云同时俯冲下来!
广寒似乎对后者视而不见,只望住凶狠的天狼,仿佛它才是唯一对手。
天狼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张口嘶吼一声,身体微微俯下,蓦地蹬起,朝广寒扑来!
血肉之躯,凡人之魂,如何抵挡神兽余魂?
此战,似乎从一开始,就已注定草草收场的结局。
阴间亦有光阴流转,但对神兽余魂而言,时间并不重要,它们在这里已经数不清年岁,阴差阎罗都不敢轻易靠近招惹,那些不怕死敢闯进来的亡魂,也早就灰飞烟灭,不留痕迹。
眼前此人,也不过是又一个不知死活的蝼蚁罢了。
但下一刻,天狼发现自己轻敌了。
长||枪化为银虹,随着此人身形,敏捷避开它的利爪,竟直接插入它的胸腹!
不可能!
寻常兵器,根本不可能伤到它的神魂!
“这把枪,跟我多年,从阳间到地府,早已如我心魂,我的能耐,便是它的能耐。”
耳边传来凡人的声音,似乎早就看穿天狼所想。
此人能耐——
那便是穿金裂石,破天撼地!
轰!!!
巨大气流在天狼与广寒之间炸开,对周围一切造成巨大冲击,就连俯冲下来的黑龙,也不得不暂避锋芒,等这双方决出胜负再行插手。
乱流之中,两道身影激烈缠斗,银虹攒动,血光冲天,天狼硕大而人形渺小,乍看似乎胜负已分,但黑龙竟不敢贸然进场,因为持枪男人周身气势,竟足以与天狼匹敌。
风,呼号着狂啸奔袭。
雨,倾盆一般流泻而下。
阴间本不该有雨,但此战引发结界震颤奈河倒流,河水狂涌逆行,竟如大雨一般,从天而降。
广寒面无表情,早已进入无我之境。
长||枪横扫,力敌千钧,从前他在战场上,正是这样一往无前。
心有挂念的人,是不可能从尸山血海里存活下来的。
只有无情,只有战意,只有杀念。
又是一次!
他卖了个破绽,回身转手,天狼果然上当,扑将过来,被他冷不防长||枪又是一下刺入。
这次是额头。
三魂七魄凝聚神府,正是这里!
腥气扑面而来,他的胸腹早已被撕出见骨伤痕,伤及魂魄,但他不动如山,依旧将长||枪递出,翻搅。
黑龙不再犹豫,狂吼着飞掠而来!
广寒苍白疲惫的嘴角反而露出一丝笑容。
来吧,不就是再来一个吗?
从前到现在,他都是孤身前行,反倒是敌人,从弱小到强大,从未变过。
若要战,我便战。
天不容我,我自破天。
血从指缝渗出,顺着枪身流下,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血,还是天狼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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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寒缓缓起身,望向朝自己俯冲而来的黑龙,背脊挺得笔直。吼!!!
龙吟响彻天地,相隔老远都能遥遥听见动静。
青年骤起眉头,抬头朝声音来源处望去一眼。
他能察觉那里正有一场大战发生,换了平时,他可能会饶有兴趣过去看热闹。
但此刻,他已经没有力气哪怕站起来再走一步。
痛楚彻底淹没他浑身每一根骨头,每一寸皮肉。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做鬼之后居然还是会有痛觉的。
闭上眼,青年静静坐着。
他发现忍痛能力强也有好处,起码换成别人已经昏厥过去的痛苦,他现在还能保持些微神智清醒。
只是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了。
连那龙吟也逐渐微弱下去,似乎力有不敌。
真厉害啊。奇快妏敩
青年微微笑叹,心底浮现一丝羡慕。
这样强的力量,别说做人,就算他现在做鬼也没有。
但是对方强悍如斯,阴间也可来去自如,应该也无人能伤到他了吧?
如是想道,青年倦意涌来,渐渐闭上眼睛。
脚步声却由远而近。
他微微蹙眉,勉强撑着睁眼。
视线模糊许多,连那逐渐走近的身影都看不明晰了。
广寒满身是血,一步一步,走向桥边青年。
他发现对方同样满身是血。
不仅满身是血,而且双手,脖颈,脸上,斑斑伤痕,白骨依稀可见,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
广寒停住脚步。
他以为对方淡定到还坐在这里没走,却没想到是因为重伤走不了。
“谁,伤了你?”广寒有些疑惑。
他与黑龙天狼一场恶战,惊天动地,无瑕旁顾,也无人敢靠近。
等到将二者降伏,他浴血归来,却惊觉时间似乎早已过去许久。
青年动也不动,似无力气。
广寒蹙眉,蹲下身,捏住他的下巴,微微抬起,再度询问。
“是谁伤了你,我可以为你复仇。”
不管怎么说,两人之间,始终有场缘分。
就冲着这生前死后的一点淡淡缘分,他也应该出手。
青年费力摇头,不再说话。
广寒对他的软弱微觉失望,松手起身,转身离开,不再多言。
走出许久,他回过头。
对方还倚靠在那里,没有换过姿势。
那样重的伤势,怕是连鬼都做不成了。
可惜一个软弱的人,是无法在阴间久留的。
伤势……
广寒忽然顿住身形。
对方那伤势,分明是被万鬼袭击啃噬出来的!
阴兵来过?!
可神镜碎片分明还在自己手里。
以他现在的伤势,可能无法抵挡阴兵的追击,但现在四周并没有阴兵的身影。
是那人?
广寒转身疾奔到对方面前。
“阴兵来过?他们找你逼问我的下落了?”
急切的声音迫使青年微微睁眼,他往常爱笑的眼睛早因疼痛失了焦距,看上去像个盲人。
“我没有出卖你,我没有说……”
他喃喃道,声音几不可闻。
虽然我们萍水相逢,虽然你并不信任我,但只要我答应你不说,我就一定会做到。
任凭万鬼蚀心,也绝不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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