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大了，日子也记得不真了，原来明天是儿子的生辰。掐指一算，儿子今年要二十岁了。
原本他们这样人家的公子，大多二十岁成人是要继承家业的，冠礼自然是要大办。但一则吴家自古深居不出世，二则，如今这大宅几乎只住着他和儿子两个，家里一切从简。三则，家大业大经营艰难，入不敷出也有不少年了。
多少年了？吴非又翻了翻黄历，差不多十三四年了吧。他没有细算，觉得也没必要细算，到没到十五年大概也都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他也累了，倦了，不想再多想了。户枢无人亦蠹，高宅无人亦腐，百足之虫无水无食，死后十多年，总还是要僵的。
“父亲。”
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吴非还没想好怎么跟儿子说，只略点了点头，故作高深地踱了几步，最后指了指窗边桌上的棋盘。
儿子行礼坐下，双手推棋子给吴非，等他先下。吴非捻起一颗黑子啪一声落在了棋盘正中央。儿子微微一顿，没有理会，仍选了一角布子。吴非见自己的玩笑没任何效果，也只好回到角落开始布子。不多时初盘布完，二人在一个角短兵相接。吴非长，儿子就贴，吴非提子，儿子回提，小小一个角落来来回回十几手过去谁也没做出活眼来。
“呵呵，”吴非轻笑，“我儿可是长大了，怎么下棋也这样老气横秋？”
“眼看成年之人，不敢不稳重。”儿子目不离棋，“吃。”
吴非立刻回敬，“叫吃。年轻人手手本手，有何意趣？过去你刚学下棋可总是要着意做几个妙手出来吓我一吓的啊，那才有趣！”
“父亲这话不通了。弈棋首尾呼应手手相关，不到终盘收官，哪里知道哪一手是妙手？哪一手又是俗手？过去初学时，只因不善套路，不知如何能出本手，出手往往似是而非，才叫人误解为故意追求妙手。其实初学者，眼尚不能见全盘，哪里懂如何为妙，如何是俗？说什么着意做妙手，到底是自以为先验者强加于人的一己之见。”
“嗯？你是说你既没有‘意’，又不会‘着’，更不知道什么是‘妙手’，我刚才是污蔑你是吧？”
“不敢。”儿子颔首，“就好比父亲今日这第一手，”指着棋盘正中的黑子，“便到此刻也还看不出端倪。若在刚落时就判它是妙是俗，那不是勇才，便是庸才了。”
“哈哈，有点意思。”吴非忽然丢开这个没斗出输赢的角，换了一个角落了看似无关痛痒的一子，“我这一手又是妙是俗？”
儿子却反问，“父亲脱先，此处我跟算本手，还是不跟算本手？”
“哈哈，那要看你想做勇才，还是想做庸才？”
儿子微微一笑，跟来靠了一手。吴非喊了个“好”，又跟儿子在这个角厮杀了十几回合，未分胜负，两个角落连了起来，那中央一子也不算毫无作用了。战火烧过了半个棋盘，向剩下半壁江山蔓延，不可谓不火热。
“父亲今日怎么有兴致弈棋？”
“嗯。今日事务不多，难得清闲。”
“父亲若喜清闲，日后家中一切有我，自然有父亲的清闲。”
吴非听这话，顿了顿，将手里捏的子缓缓丢回了棋篓，“原本是这样不错。但有件事，我得跟你说。”
“原本？”儿子终于抬了头。
“我跟你说这事，就是告诉你一声，不是问你意见，你也不用反驳，这是我已经决定的了。就好比下棋，落子无悔，不论妙手俗手。”
儿子也把棋子丢了回去，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吴非略一沉吟，开口道，“我吴氏一族自古经营不知阁，收集记录江湖大事小情，素来以‘唯知无涉’为己任，至今也近千年了。想来这世上，大约没有什么能够长久，你我也不例外。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账本上亏空越来越多，年复一年如此，看似盛名在外，其实不过是行将就木……”吴非看儿子想张口，一抬手制止，“你别跟我说开源节流那套，我今天不想听。那是本手，我知道，但有些事你不懂……”
“我不懂可以学！”
吴非苦笑，“你也不用懂了。大势已去，何苦再争那一个半个官子？这本手么，嘿嘿，咱们家的‘本’呐……”
“根本尚存，何谈大势已去？”
吴非摆摆手，他说的“本”不是指儿子说的那些，他也懒得解释，“我说了你不用驳我，我已经决定了。本手无益，我打算做一个妙手。”
“……您有何打算？”
“入不敷出那就不要出，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我打算这两年慢慢把伙计们打发了，明线暗线陆续放掉切干净，然后嘛，然后我无事一身轻，就去种种田，读读书……我说过吗？咱们家里其实有传下来的一亩二分水田，一直没人种。我打算去收拾收拾，到时候是清闲，倒也不太清闲吧，哈哈……”
“……您这话什么意思？”
“其实不知阁在江湖上除了名声响也没有什么用处，以后江湖上也不必有我们不知阁这一号了。意思就是这阁主的位子你也不用接了。”
“……不要我继承家业了？”
吴非试图安慰，“儿啊，不是不要你继承家业，是以后咱们就没有家业了。你自幼聪慧要强，读书奋发，我看着也辛苦。你为了学家中事务吃的那些苦，以后再也不必受了，探不明的真相不探也罢，背不下的字诀忘了也行，早上也再不必起那么早了，多好？”
“您这话当真的？不是玩笑？”儿子声音有些发抖。
“自然当真！我今日特意叫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
“告诉我不用我明天继承阁主之位，是因为您要把不知阁关张，还不许我反驳？”
吴非点点头，“不错，是这样。看来我说明白了。”
吴非话说完了，重新抓了把棋子，低头研究起了棋局，不久自己落了一子，示意儿子继续下棋，“该你了。”
儿子粗重的呼吸声颤抖着，终于开了口，“您已决定，我无话可说。但这绝不是妙手。”
“哦？”吴非饶有兴趣，“那是俗手了？我倒是觉得不俗啊。你自己说的，新手没资格判定是妙手还是俗手。你还一天都阁主没有做过呢，怎么知道不知阁这盘棋下到今天我这一手是妙是俗？”
“因为我是观局者清。这……”儿子颤抖的声音有些嘶哑，“这非妙非俗。”
“是吗？那是什么？
“是这个！”
吴非看见儿子猛站了起身，还在想他指的是什么，就见棋盘带着满盘黑白子向自己飞来。吴非好容易反应过来闭眼缩脖，只觉得幸好鼻子没被棋盘没砸到。等再睁开眼，刚来得及看见儿子带着怒气的袍袖消失在屋外。
“非妙非俗，而是掀棋盘吗……”吴非苦笑着摘下领口的棋子，心里不得不承认儿子说的有几分道理。
儿子大约是生气了。吴非一面捡棋子一面想，若把他二人这父子关系也比作弈棋，那他今日这一回可算得上是大大大俗手了。
怎么办呢？都说父子没有隔夜仇。这里还是老老实实出个本手，冷静一夜明天深谈吧。
第二天日上三竿，儿子都没有来问安。他这儿子从小到大听话的很，几乎没跟他这样闹过。吴非自己打算出本手，但摸不准儿子什么打算，想来想去，今日好歹是儿子二十岁生辰，便叫厨房做了碗面，亲自端来儿子屋外。奇快妏敩
“是何？”吴非唤儿子表字，没有人应。
吴非抬手敲门，哪知门一敲却开了，进了屋内，哪有儿子的影子？再回身一看，白墙上有几行字：
“妙手不败本手，
俗手胜于无手。
无手之地，不必弈者立锥。
不孝子吴是何。”
吴非脸色一变，出屋门大喊，“玄卫！把少爷找出来！”
全家“青白朱玄”四科下人全员出动，一直找到日落时分，每间屋子都搜了十次以上，房前屋后的草都踩塌了，霜泽雾沼的水都摸得浑了，完全没有吴是何的影子。再倒查昨夜，任何岗哨都没有被惊动，所有下人都没见过少爷，这么一个身长八尺的青年人就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
吴非跌坐在儿子房中，看着斜阳下那碗冷成一坨的面，心中五味杂陈。
他那从出生就没出过家门日夜埋头苦读专等继承家业的乖儿子，他还等着出个本手哄哄就好的乖儿子，竟然连出招的机会都不留，直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家出走了。
“好小子，掀棋盘掀得漂亮啊……”
吴非哭笑不得，真不知道这儿子是像谁。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赵兄之乎安也更新，[番外] 无手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