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势渐小,天还未放亮,刚刚破晓之时。
施进卿打着哆嗦,在曹虎的陪同下,站在午门外等待入朝的官员队伍里。
“曹护卫,每日早朝都会有如此多的官员参加么?”
望着身边密密麻麻,不下于数百名的官员,施进卿感到非常惊讶的问道。
曹虎答道:“朝廷的朝会分为三种,即大朝会、朔望日朝会、平常朝会。”
“大朝会属于礼节仪式朝会,只在正旦、冬至、万寿节举行,百官向天子朝贺,规模较大,在奉天殿举行。”
“朔望日朝会,在每月的初一、十五举行,其性质如同大朝会,也在奉天殿举行,只是朝贺,不论政事。”
“平常朝会,即今日你我参加的朝会,俗称早朝,在奉天门举行。朝廷除了早朝,还有偶尔举行的午朝、晚朝。”
“早朝时,所有在京官员,不论官职大小,包括来京述职的地方官员,皆要上朝。”
“原来如此。”施进卿感慨道:“难怪有这么多等待入朝的官员!”
曹虎目光望向午门,示意施进卿望过去,接着道:“看见没有?那边有五道门,从前面看,只能看见三道门,实则还有两道不易被人发现的左、右掖门。”
“中间那道门,即为御道,唯天子能从此出入。御道两边的左右两阙供当值将军、校尉等护卫仪仗人员进出。等下你随我跟着文武两班官员分别由左、右掖门进入。”
“多谢曹护卫提点!”施进卿感激不已道。
曹虎道:“太子殿下命我亲自带你参加今日的早朝,我自然会提醒你入朝的礼仪及相关事宜。”
“曹护卫昨日所授,在下已经记住。”
施进卿接话道:“依朝廷典制,凡百官奏事皆跪,有旨令起即起。陛下晓谕百官时,百官要跪着听。陛下赏赐东西时,百官须在御前跪受赐物,然后五拜叩首。”
“你不用过于紧张,等下朝会开始后,朝堂上自有礼官唱喝,提示御前奏对的官员何时跪、何时站。”
曹虎见施进卿把他昨日传授的“入朝规矩”背诵了出来,不由得宽慰道:“除了边读奏本边进行奏事的官员,一般情况下其他官员都不下跪,甚至还有大臣在朝堂上交头接耳聊天的。”
施进卿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随口问道:“寒冬腊月的,会不会有人偷懒,不来参加早朝?”
曹虎笑道:“通常来说,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朝廷会通过牙牌与注籍对于上朝官员进行管理。”
“其中,牙牌只发给在京官员,用于出入皇城,无牌不许擅入,大内森严,宫廷守卫认牌不认人。”
“太子殿下昨日赐给你的令牌,乃是象征春和殿侍卫身份的令牌。除非陛下召见,否则没有这个令牌,我今日亦无法带你入宫。”
“太子殿下赐你令牌,只是权宜之计,待陛下对你另行安排之后,令牌还需由我送还有司。”
大明朝廷对牙牌的管理十分严格,丢失或者是损坏牙牌都要受到处罚。
牙牌字号,公、侯、伯以“勋”字,驸马都尉以“亲”字,文官以“文”字,武官以“武”字,教坊官以“乐”字,入内宫以“宫”字。
注籍(古代的签到表)在京衙门各置办一册,写明官员职衔姓名,送东西长安门,每早有吏员从长安门领门籍,按官员出入情况予以填写,六科以此查阅官员早朝是否出班,对于失朝者予以弹劾。
就在这时,午门上的五凤楼之中,当值的宦官敲响了钟鼓。
于是,当值将军、校尉等护卫仪仗人员率先进入午门。
之后,列好队伍的文武官员由左、右掖门进入。
“紧跟着我,别走散了。”
曹虎提醒身后的施进卿说道。
施进卿心跳加速,尾随曹虎之后,生怕被旁边汹涌而来的人潮给挤丢了。
两人跟着进入午门之后,开始在金水桥南按照品级站好队伍。
此时,文官在左、武官在右,两队相对而立,站在御道两旁,等待大明天子的到来。
天子宝座设在奉天殿廊内正中,称之为金台。
片刻后,有礼乐之声响起,永乐皇帝朱棣的身影出现在御门之中,并缓缓登上金台安坐。
同时锦衣卫鸣鞭,鸿胪寺唱“入班”,文武左右两班官员按次序过桥,进入奉天门,并行一拜三叩头之礼。
施进卿跟着曹虎有模有样的行跪拜之礼。
由于参加早朝的官员人数较多,施进卿与曹虎的令牌身份品级过低,便排在了门外。
“众卿平身。”朱棣朗声道。
从御前至奉天门外,每间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名礼官重复朱棣的话。
施进卿听到礼官喊“平身”,他跟着曹虎直起了腰。
“这个时候,堂上应该有官员开始奏事。”
曹虎低声对身边的施进卿说道:“你不要紧张,到时候礼官会喊你入朝觐见。”
朝堂之上。
“陛下,臣有事启奏。”
兵部尚书金忠出列,双手执着笏板,附身拜道。
“准奏。”朱棣抬手道:“起来说话。”
金忠先对着台上的皇帝鞠了一躬,然后朗声道:“启奏陛下,据兵部查验,洪武二十八年奉命出使帖木儿国的礼科都给事中傅安,之所以至今未归,乃是被帖木儿国主扣留。”
早在洪武初年,北方蒙古贵族建立的帖木儿帝国渐渐强大起来。
刚开始时,其国曾向大明“称臣纳贡”,但随着势力逐渐壮大,对外扩张节节胜利,酋长帖木儿野心勃勃,渐渐骄横起来。
他表面上还不断派使者前来朝拜进贡,以此麻痹朱元璋,实际上是到内地刺探军情,为军事扩张作准备。
当时朱元璋没有识破,于洪武二十八年派傅安率领外交使团,出使帖木儿国都城撒马尔罕,商议邦交之事。
傅安办完公事,因在那里水土不服,急着想回国,却被帖木儿扣留,故而一直没有消息传回国内。
等到朱棣继位后,便命令兵部派人去打探傅安的消息,为了获得确切的信息,他还陆续派出了数十名锦衣卫校尉,配合兵部暗中行事。
“帖木儿将傅安扣留之后,派人带着傅安遍历西域诸国数万里,以夸其国土广大辽阔,想以此震慑傅安,迫其投降。”
“傅安识破了帖木儿的狼子野心,执节不屈,如今正遭受折磨。昔汉苏武使匈奴十九年,始归谷吉,使郅支单于乃竟见害。今观傅薛事,亦何其相类也。”
言及于此,金忠急忙向端坐在金台之上的朱棣瞄了一眼。
他见后者脸色凝重,噗通一声跪下,叩首高声道:“陛下,我大明天朝上国的国威岂容外邦酋首亵渎?臣跪请陛下发兵迎回傅安!”
此话一出,堂上顿时安静下来,空气仿佛在一刹那间凝固。
今日朝会,第一件事就如此劲爆,直接让殿门外不知情的施进卿感到异常震惊。
他虽与曹虎站在门外,却也听见了兵部尚书金忠的激扬之声。
“嘭噗!”
寂静的朝堂之上,突然从金台处传出一声闷响。
百官纷纷侧目,寻声望去,发现天子宝座上的朱棣脸色铁青,不知从何处抽来一把锋利的宝剑,持剑砍中了御桌。
那声闷响,正是宝剑劈入御桌之后,产生的声响。
“李兴,把这个御桌给朕换了!”
朱棣深吸一口气,暂压心中怒火,将宝剑收入剑鞘。
在内官监少监李兴的安排下,很快就有两名身高六尺有余,体型壮实的内官,抬着一张新的御桌从侧门走了进来。
朱棣看着面前的新御桌,缓声道:“自汉朝张骞凿空西域,西域便成为我中央华夏天朝上国的附属,盛唐将版图扩张到了西域之西,而弱宋无力,以致西域与中华离心离德数百年。
他话锋一转,提高声音,质问道:“如今区区蛮夷酋首也敢称雄,是欺负我大明兵锋不利乎?”
朝堂上众武将勋贵,除了曹国公李景隆与魏国公徐辉祖等二代勋贵之外,其余如武定侯郭英、长兴侯耿炳文等开国老将皆老脸一红。
朱棣说到这里,气就不打一处来。
从汉至唐,没有中原王朝不费余力的持续投入,西域怎么可能发展起来?
所以他认为,大明若要远迈汉唐,必须收回西域!
“陛下,臣赞成发兵帖木儿国接回傅安,但臣反对现在就向西域用兵。”
兵部侍郎齐泰出列奏言道。
朱棣不解道:“为何?”
“回陛下,如今吐鲁番占据着高昌故地,别失八里国控制着西域大部,瓦剌、吉尔吉斯等部族则盘踞在天山以北。”
齐泰恭声道:“各方势力相互征战,仅别失八里国就曾和瓦剌发生多次战争。且有不少来自西域之西的外族势力,亦在西域之中四处掠劫。因此,臣以为朝廷若此刻出兵,非明智之举。”
“你说的不无道理。”
朱棣并不是脑子一热便忽略现实问题的人,他自有计较,于是朗声道:“朕认为西域之事需再单独再议,必须制定出行之有效的攻略章程,不能再让西域乱下去了!”
“陛下圣明!”
齐泰行了一礼,随后躬身退回班序。
“陛下,臣礼部尚书郑沂有本启奏。”
礼部尚书郑沂双手执笏,从文臣班序之中走出,俯身作势欲下跪奏言。
“郑尚书年事已高,站着奏事即可。”朱棣抬手道。
郑沂恭声道:“陛下,安南国相黎季犛(máo)杀其国主之后,改名胡一元,并立其子为安南国伪王。伪王继位后,清除异己,迫害故安南王室,又派兵攻打占城国。故安南王之孙陈天平来奔,希望朝廷可以出兵剿灭伪王,还安南以太平。”
洪武末期,安南国外戚胡季犛当权,今年四月他废少主自立,宣称他本人是虞舜帝后裔胡公满的子孙,并改名胡一元,命他的儿子胡汉苍当国王,其当太上王,遂建立大虞国。
今年九月,胡汉苍派出使臣上表大明朝廷,自称原安国国陈姓王室绝灭,他以王室外甥的身份被群臣推戴为王,请求册封。
然而,安南国王室陈氏的一位漏网之鱼故安南王之孙陈天平,几经波折,在半个月前逃到了大明京师,寻求朝廷帮助,并被安排住入皇城之西的会同馆,等待朱棣召见。
恰巧这时,安南国伪王派出的使臣也抵达了京师,住进了会同馆。
这些使臣原本都是陈氏王朝的故臣,见到陈天平后,惊愕下拜,如此便证实了陈天平故安南王之孙的身份。
朱棣得知此事来龙去脉之后,勃然大怒,认为安南国伪王如此欺骗他,显然是不把他这位大明王朝第二任天子放在眼里。
今日礼部尚书郑沂所奏,本就是朱棣所知之事,不过是在朝堂上走个流程,将此事公之于众,并议定对策。
“郑沂听旨,着礼部派人出使安南,责问伪王胡氏,要他必须对此事,给朕一个说法!”
朱棣高声下令道。
郑沂附身拜道:“老臣领旨。”
他见此事已有了决断,便鞠了一躬,躬身退去。
郑沂退回班序之后,户部尚书郁新走了出来。
“陛下,臣户部尚书郁新有本启奏。”
朱棣仍旧抬手道:“郁尚书年岁已高,免跪奏事。”
“谢陛下!”
郁新躬身道:“今年朝廷的赋税收入,户部已在昨日完成计算,总收入折合银圆为一千三百二十八万两,其中农赋共计征收两千六百多万石米麦,军屯子粒共计两千一百多万石米麦。”
卫所军士屯田所交纳的租税,叫做“子粒”,也就是“军屯子粒”。
农赋和军屯子粒是目前朝廷赋税最大的两个大头。
郁新汇报完后,又有其他堂部的尚书依次发言,汇报本年度的工作与政绩。
当然,今年是永乐朝的开元之年,众臣所奏之事,大多是好成绩。
“诸卿谁还有本奏?”
见朝堂上又重新安静了下来,朱棣忍不住问道。
“父皇陛下,儿臣有事启奏。”
朱高煦出列,俯身跪下道。
朱棣连忙抬手道:“平身。”
“儿臣谢父皇。”
朱高煦起身后,接着道:“启禀父皇,有海外华民施进卿不远万里,从南洋三佛齐国乘船而来,欲求见父皇陛下。”
“宣他进来。”朱棣朗声道。
他昨天已经得到朱高煦私下汇报,知晓了施进卿此次入京的缘由。
朱棣故意在今日早朝召见施进卿,就是想用施进卿的遭遇,告诉满朝文武,大明出海巡洋的国策是非常有必要的。
礼官高唱传话道:“宣施进卿进殿!”
“草民施进卿,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施进卿浑身颤抖的走入殿门之中,噗通跪下,叩首高呼道。
“平身罢。”朱棣挥手道。
“谢陛下。”施进卿恭声道。
“施进卿,你虽身在海外,但也是华夏子孙。朕想让你给众臣工们说一下,在南洋各国及海外岛屿之上,华民和客商生计如何,可有温饱?”
朱棣接着说道。
“陛下,我海外华商华民,久居异邦,远离故土,犹如在大海之上漂泊的一叶孤舟,不仅要忍受外族人的盘剥,还要躲避海盗的追杀,命都不保,何谈生计?”wWw.xqikuaiwx.Com
施进卿也是聪明人,所回答的内容正是朱棣与朱高煦想听到的。
“此话怎讲?”朱棣故作惊讶道。
施进卿便将他祖辈移民海外,以及梁道明是如何带领他们这些定居在旧港的华民,抵抗满者伯夷国入侵的惨烈之事,添油加醋的在朝堂之上说了出来。
一众朝臣听了他这番历经磨难的遭遇,都生出了一丝别样的感触。
“陛下,我海外华民虽与大明远隔重洋,但是心却一时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故土。老人们死后,他们一定会交待后辈们念着大明老家。”
施进卿忽然跪下,痛哭流涕道:“陛下,我们也都是华夏的子孙,皇恩浩荡,泽被天下。可是我们有苦又能向谁述?我们太感到无依无靠!难道我们是大明的弃儿吗?陛下!”
不少朝臣听了施进卿悲伤之语,竟然忍不住落下了被触动的眼泪。
“陛下,海疆不靖,国不能安。我海外黎民,虽漂泊异乡,亦是我中华血脉。大明乃天朝上国,岂能受外族人的屈辱?”
兵部侍郎齐泰出列道。
施进卿听的激动不已,泪流满面。
就在朱棣准备开口宽慰施进卿几句之时,大理寺卿吕震忽然出列,恭声道:“陛下,太祖高皇帝在位时期,出海之民一是罪臣,二是逃民,三为奸商。”
“罪臣与逃民早已悖典忘祖,大逆不道。出海奸商亦是为了小利而抗太祖禁海之令。微臣认为,施进卿当判凌迟之罪。”
大理寺卿吕震此话一出,众臣一片哗然。
施进卿被吓得脸色大变,寒冬腊月的,他被吓得背上连冷汗都冒出来了。
朱高煦当即出声反驳道:“如今并不存在禁海之令,吕卿勿以旧时禁令,治我永乐朝民。”
大理寺卿吕震被怼的哑口无言,面露尴尬之色,躬身退了下去。
“海外华民与大明国民同宗同祖,弃之不顾,何谈天朝国威?大明海域同样是朕的国土,岂能让外族海寇横行作乱?”
朱棣豁然起身,扫视群臣,高声质问道。
施进卿的心情仿佛过山车一样,刚才怕的要死,现在听了朱棣所言,觉得他被凌迟的可能性消失了。
“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杀我臣民者,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其斩首示众!满者伯夷国,朕必灭之!”
朱棣杀气腾腾的说道。
“吾皇圣明!”施进卿再次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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