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师兄你对她太过严格了。渠月不过是爱看些杂谈话本,打发谷中寞寞时光罢了,偏你怕她学坏,又是训斥又是惩戒的,我好几次见她偷偷哭鼻子,也怨不得她一见到你就害怕了。”
张渠明想起小师妹垂手听教的怯懦模样,微皱眉,瞥了一眼师弟:“你竟然还替她说话?”
“我知道师兄您一直介怀渠月儿时不愿将师父坟茔立在谷中一事。可她当时也不过十余岁,只是个半大孩子,心智都尚未成熟。师兄若是因此而厌弃了她,恐怕有违师父本意。”张渠义瞄着师兄的眉头,斟酌道。wWw.xqikuaiwx.Com
“罢了罢了,不提她。你已决定好明日出发?”
“是。这一去,归期不定,渠月便劳师兄多多照看——最起码,别再给她脸色看。师父不在,咱们更应该相依为命。”
“……依你便是。”
……
……
渠月又做梦了。
不知为何,她又一次梦到两年前的旧事。纷杂破碎的光景中,孤寂落寞宛若一只无形大手,死死扼住她脖颈,只叫她无法呼吸。
旧日梦魇所带来的窒息感,激得她从床上猛地弹起身。
因着起得太急,渠月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伏在床边咳了好一阵,才勉强好受了些。
只是这么一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窗棂外还是黑阒阒一片。她索性起身下床,摸索着点上灯,穿好衣服,用木簪随意绾了长发。
推开房门,谷中空气微寒湿润,撞入怀时激起一阵不适,嗓间酥痒难忍,她不由以袖掩唇,小声咳嗽。
“小师叔,风寒还没好吗?”
身着深色道袍的小童刚拎着水桶走进来,就听到她缠绵不断的咳嗽声,未及将水倒入缸内,便担心地上前询问。
渠月摇摇头:“无碍,只是这两日有些倒寒,你且安心,之前的药丸还有,我稍后吃一颗即可。”
也许是今年倒春寒太过厉害的缘故,自从落了水,她的咳嗽就一直不消停。
说着,远望天际,素银的月挂在西方,还未退去。
这个时辰,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她摸了摸小童柔软的发顶:“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早?这会儿,应是观中做早课的时辰吧?”
小童脸皱成包子状:“我觉得师父不疼我了,明明我已经很认真,只是不小心打了个小小的盹罢了,”一边把小手的拇指和食指弓在一起,眼睛微咪,撅着嘴巴:“师父就非说我读课不认真,当着师兄弟的面罚我。我不想在外面罚站,就偷偷跑过来找小师叔了。”说着踮起脚尖看了看渠月身后微翕的房门:“对了——小师叔,你又忘记锁门,虽说这院子三面环山,唯一出口只有观后那条小径。可不锁好房门,终究是不行的。”小小道童拍拍自己的胸膛:“守心可是答应过二师叔的,要照顾好小师叔呢。”
渠月怔了半晌,回过神,看他小大人模样,忍不住伸手捏他脸蛋,笑靥如花,明净秀美:“你才几岁,照顾好你自己罢。可千万别听你二师叔的,我这么大一人,哪里需要你这个小孩子照顾?”
他口中的二师叔,是她二师兄张渠义,两年前外出云游,不知归期。
而他,则是大师兄张渠明新收的小弟子。
因为诸多原因,大师兄并不喜欢她,觉得她貌美心冷,品行低劣,不堪与之往来。相应的,他的徒弟们自然不敢冒大不韪来看她,时常来这里的人,也就只有年幼无状的皮猴儿张守心了。
张守心虽是七八岁狗也嫌的年纪,却对渠月很好,时常过来帮她添水劈柴。屋子有了缺漏,他也会纠缠着师兄们来给她修好。
张守心自认为是能挡一面的小大人,挺着胸脯,郑重其事地反驳:“我才不是小孩子。我都已经七岁了,是要知世明理的年纪,倘若在山下,我都不能跟女孩子同席而坐。小师叔再将我看做小孩子,就是瞧不起我的男子气概,我要生气的!”
“乖,是我错了。”
“小师叔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哦。”不放心地叮嘱。
“必不会,守心放心。”
张守心这才放松紧抿的嘴角,露出一个缺了虎牙的憨笑。
——这孩子正在换牙期。
之前因为门牙掉了,羞于见人,半月不敢来见她。
张守心勤快地给她添满水,见厨房里堆积的柴草还有老高,这才意犹未尽地放下柴刀。
渠月喝了药,顺手捡了之前下山买的麦芽糖给他。
张守心跟她一起坐在外檐下的阶梯上,嘴里咯吱咯吱咬着姜黄色的糖块,里面放了桂花,吃起来香甜可口。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琐碎话常,院门却突然被人推开。
定睛看去,是张渠明。
“师父!”
“大师兄。”
二人起身见礼。
张渠明二十有五,身形高大,甚是威严。国字脸上有两道泪沟纹,因为笑比河清,看起来有点吓人。
他推门而入,先是不愉快地厉了一眼皮猴儿,将他看得抓耳挠腮站立不宁,这才看向身前垂首静立仿似听教的小师妹。蓦然想起师弟说过的“也怨不得她一见到你就害怕了”的话。
小师妹渠月,随着年纪渐长,已经展露出蓊若春华的昳丽。
肌肤盛雪,眉目如画,即使不着华裳,不施粉黛,也美好的让人移不开眼。生在最质朴的土地,却如空谷幽兰一般,恬静淡雅,哪怕她此时螓首低垂,点漆的眸子被长如蝶翼的眼睫掩去大半,也减不去她半分姝色。
可谁能想到,眼前这个神仙妃子,竟生着一副薄情寡义的狠心肠呢。
如果小师妹的心性,跟她容貌一样出色就好了。
心下叹气,到底还是顾念着过去情谊,张渠明先伸出和解的手,对她道:“小师妹,今日是你生辰,我……”
他想说,别置气了,我们一起吃碗长寿面吧。
张渠明也反思过,就算渠月不小心长歪,也是他教导不利导致的。哪有将自己的错推给她,使得彼此生分的道理?况且,他既为兄又为长,怎能跟小丫头斤斤计较?
这样想着,张渠明不由叹了口气,渠月知道他不喜后,就鲜少主动出现自己跟前,想来是被自己伤到了。
渠月后退一步,避开他的示好,柔声道:“谢谢大师兄记挂我,只是不必了。”
张渠明眉峰皱起。
张守心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拒绝,下意识拉住她手腕撒娇。大家一起庆祝生辰,不比自己孤身一人来得要好吗?
渠月的理由很充分,去年她曾得镇上捕头儿李叔帮助。
李叔夫妻感情甚笃,家庭和睦,并育有一子。一直想要个女儿凑个好字,却多年求神拜佛而不得。而如今儿子已大,他们也歇了心思,不过,也许是将对女儿的爱移情到了她身上,自相识以来,李叔一家都对她非常照顾。
月前,李叔他们就一直念叨着她的生辰,迫不及待地想给她庆生。她却之不恭便同意了,时至今日,就没有失约的道理。
“既然如此,你便去吧。”
张渠明拽上挣扎不已的张守心,拂袖而去。
渠月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们离开,直到二人身影消失在反翠的枝蔓间,才堪堪收回目光。
该怎么说呢?
时移世易,故人思变;亦或是,流年暗中偷换罢,才会使得原本手足情谊像那彩云琉璃,易散易碎,染上俗世的尘埃。
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们三个虽然差着岁数,但相处还算融洽。
大家都是在懵懵懂懂的年纪就被师父收养,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所以,在起道名时,师父特意给他们冠了张姓。
按照师父的意思,是祈求先祖庇佑。
如此一来,大家师出同门,又有着相同姓氏,更添了几分亲近。
只可惜,好梦易散。
渠月十岁那年,师父伤重难愈,勉强将观主之位传给大师兄张渠明就去世了。
从那以后,死亡与血色,不曾从她头顶散去。
明明该是不懂何为生死的年纪,偏因为生而知之,让她此后每一天都过得心惊胆战。
甚至,一度钻入自我厌弃的牛角尖,无法自拔。
修罗曾无数次怨恨自己,想着“如果我不是生而知之,也许就不会落到这个难堪的境地”。
但她终究不是普通孩子,在绝望崩溃之前,她明悟:“人浑浑噩噩的活着,虽然可以从无知中获得安宁慰藉,但在将来死于不知何来的暗算,又着实悲苦。所以,就算是明知前途渺茫,我也得保持清明,更不会认命等死。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我总得找条路活下去。”
生而知之,不是她的错。
错的是,波谲云诡的人心。
“我想要活下去。”
那一刻,不想死的念头猛烈得将其他情绪都碾为齑粉,强烈的求生欲让她在刹那间就做出了决定。
——无论用何种方法,无论到了何种境地,我都要活着!
现下算来,那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张守心张渠明洛城雪更新,第 1 章 第 1 章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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