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刀口舔血,负伤败亡都是常有的事,江烟萝固然自信不疑,却非傲慢骄矜之辈,尤其是这三年一度的大劫关头,若非万不得已,她是断然不会冒进涉险的。
可惜这回事出有因,从京城传出了加急密召,江烟萝不得不动身北上。
清和郡主殷令仪病重垂危。
众所皆知,平南王膝下有三子一女,最受他爱重的便是这女儿,去岁夏末云岭地崩,殷令仪代平南王府前往灾区赈济扶困,不料被潜入关内的乌勒奸细盯上,险为贼寇所害,幸得听雨阁紫电楼楼主萧正风出手解救,后随之上京入宫,于太后身畔侍疾至今。
人吃五谷难免生百病,即便是天潢贵胄也不能超凡脱俗,何况殷令仪本就体弱,药石之用难抵命数。
按理来说,殷令仪染病抱恙,皇宫内自有御医尽心尽力,用不着大老远急召江烟萝上京,除非……她不是病了,而是中毒。
大抵是在五月,殷令仪开始食不下咽,她素不贪嘴,宫里人也只当她苦夏,御医请脉也未见异常,不想她逐渐寝食难安,每日将将睡下就会被噩梦惊醒,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下来,短短两三月间,好好一个灵秀女子已变成了风吹就倒的模样,御医们轮番看诊,个个手段尽出,竟无一人能说清楚她所犯何病。
及至八月,她咳嗽加剧,素白的丝帕上多出斑斑血迹,从而暴露出来一个让人触目惊心的事实——那血是黑色的。
堂堂平南王女,先帝册封的清和郡主,竟然在皇宫大内中毒垂危!
万幸的是,殷令仪所中并非见血封喉的烈性剧毒,御医诊断她至少还有半年才会彻底毒发。
麻烦在于,这般日积月累蚀骨无声的奇毒在发现时已毒根深种,中毒之人难以解脱,她身边的人更难摆脱干系。
萧太后亲自前往探视,而后勃然大怒。
近些年来,中央朝廷与西南的情势愈发紧张,若非殷令仪自请上京侍疾,紧接着又出了北疆动荡不安的变故,恐怕南北战火已然燎原天下。
正因如此,殷令仪虽是在京为质,却有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她,朝廷有意召诸宗亲来京,为日后进一步削藩做准备,而那些分封各地的宗室也在观望权衡,若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任何意外,不仅萧太后的诸般盘算要落空,好不容易维稳下来局面也将再起风波。
倘若殷令仪死在了宫内,不论是谁暗下毒手,天下人都会猜测这是皇帝和太后干的,尤其是太后,人们只当她心狠手辣,为了保住自家人的利益,连宗室子女都容不下,外戚权党果真有狼子野心。
这种关乎宫闱秘事的流言往往不需要证据支撑,也最容易被人利用,若真闹大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一时间,萧太后封锁了皇宫大内的消息,打杀了不知多少碎嘴或有嫌疑的宫人,她一面向御医施压要求他们全力救人,一面给听雨阁下令誓要找出下毒之人,结果两边都是一团乱麻,阁主萧正则只好发出急召,让精通毒术的姑射仙回京。
“……你抗命了?”
昭衍在心下默算了中州到京城的路程,念及消息传递的时间,即便江烟萝在接到召令后立时启程,短短一月余也不够她往返的。
他在破晓前入了无赦牢,以截天阳劲助江烟萝行气运功,后为她取来新鲜血食又在旁护法,估摸着折腾去了七八个时辰,总算等到江烟萝收功敛气,形貌愈发苍老枯朽,身上又干又皱的皮肤已现龟裂之态,更像是一条在蜕皮的毒蛇了。
江烟萝神色恹恹,说话也气若游丝:“眼下边关不安,四方暗流涌动,本该是咱们趁乱崛起的大好机会,偏生京里出了这样的事,一旦殷令仪毒发身亡,消息是捂也捂不住的,即便萧正则没有强令催命,我也该走上一趟,至于破茧期……即便离了老巢,我在京城也不是没有准备的。”
她唯一没料到的是,竟有人在半路设下埋伏。
那是条必经之路,江烟萝没有带上秋娘,只有春雪随行打点前后,两人一路快马加鞭,抵达河畔已是深夜,当晚风急雨大不便行船,唯有在附近寻了个避雨处歇脚,静待天明雨收。
危机就如这场骤雨一般,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春雪虽是江烟萝的侍女,却也是久经残酷训练的听雨阁暗卫,她守在门口竟没被杀气惊动,等到江烟萝随身寄养的蛊虫发出示警,那间年久失修的河畔木屋已经坍塌,碎石断木落雨般劈头盖脸地向她们砸下来,若非两人反应及时,恐怕就被埋在废墟下了。
“我见到了一个和尚。”
江烟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双幽暗无光的眼睛直勾勾望向了昭衍,后者果然皱起了眉,若有所思地朝她看过来。
他语带冷意地问道:“什么样的和尚?”
“不是鉴慧。”江烟萝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四五十岁的年纪,僧衣洗得发白还打了补,瞧着一点不起眼,武功却极为高强,即便是为袭杀而来,身上竟无丝毫杀意外泄,还有一身佛门弟子的臭毛病,唧唧歪歪吵得我头疼。”
昭衍一针见血地道:“他是要对海天帮的大小姐不利,还是想杀姑射仙?”
尽管在栖凰山大劫过后,江烟萝的身份已不再如过去那般被捂得密不透风,到底事关重大,知道的人依旧只是少数,而这些人无一不在江烟萝的提防之下,若这和尚是针对新武林盟还罢了,假如他为姑射仙而来,这场袭击就是大变的前兆。
“我从不会在吃到苦头后仍抱有侥幸之心。”江烟萝如是道。
昭衍皱紧了眉,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怀疑消息是从哪边走漏的?”
“首当其冲的……”江烟萝拖长了尾音,“当然是你。”
她的一只手握在昭衍腕上,皮肤皱裂无血色,像一根枯藤,又像一条善于伪装的毒蛇,昭衍却恍若未觉般顺着她的话道:“因为鉴慧?”
去岁别后,两人相隔千里,联系却日渐紧密,尤其在云岭之事的后续处理上,尽管殷令仪扯住了萧正风这面大旗,很多事也不好过于干涉,不少麻烦都靠玉无瑕和江烟萝心照不宣地摆平,是以江烟萝虽不曾亲至云岭,但对此案始末知悉甚详,而在那八分真之余,昭衍隐瞒了两分假,一是九宫名单的真相,二是鉴慧本为平南王女护卫而非乌勒奸细。
“毕竟,我在栖凰山上也见过他,那小和尚一看就老实,不似你满嘴鬼话。”江烟萝微微一笑,“这世上逢场作戏的好手或许不少,但要骗过我的人,不多。”
昭衍深以为然,江烟萝若是个好骗的人,早在她羽翼丰满之前就玉折于听雨阁内斗中了。
“鉴慧此人,我观他也不似奸猾之辈,甚至在撕下他的蒙面巾前,我不曾想到那劫掳平南王女的人会是他。当时我有机会杀了他,但实无必要,留着他会对我有更大的用处,你看冯老狗最后不就因此栽进烂泥坑爬不出来了吗?”
江烟萝眼含笑意:“所以他不是真正的乌勒奸细?”
昭衍道:“是或不是都无所谓,有用就好了。”
他说起一个曾经算得上朋友的人,语气凉薄轻慢如掂量一块肉的肥瘦,江烟萝知道他在装模作样,又被他这故作拙劣的讨好愉悦到了,于是轻易放过了他,笑道:“逗你的,我知道不是你。”
昭衍不依不饶地追问道:“那你究竟怀疑谁?”
“事发突然,我只知道这和尚跟鉴慧脱不了干系,可惜没能把人留住,他让我受了不轻的内伤,我切下了他两根手指,各自抽身而逃,谁也没落得好。”江烟萝盯着他的眼睛,“经此一遭,我的本命蛊受损,即将到来的破茧期风险骤升,听雨阁那边固然重要,总也抵不过我自己的安危,于是中道折返,顺便把我遇袭的消息报上去,看一看总坛那边有何反应也好。”
自始至终,昭衍的面上都不见丝毫异色,听到这里才挑了下眉:“你不知道那和尚是谁,又想看他们的应对,所以……你报了鉴慧的名字上去?”
江烟萝反问道:“这样不好么?”
“妙不可言。”
这委实是一步妙棋,江烟萝看似借故推诿,实则给萧正则递了个台阶下,不论袭击她的人所图为何,在这节骨眼上接连发生的两件事已被串联起来,殷令仪大难不死自不多提,她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萧正则大可祸水东引,如昭衍粉饰云岭真相那般将平南王的恨火吹向外敌,再伺机而动。
同样,江烟萝是在借听雨阁的威势逼迫鉴慧那方人再度出手,躲在洞里的老鼠不好抓,冒出头来就要人人喊打,而她大可顺藤摸瓜,以鉴慧为突破口深挖进去,彼时软硬皆施,树敌交友全在她一念之间。奇快妏敩
江烟萝总能把火玩得跟花一样漂亮。
昭衍诚心实意地夸赞着她,心下甚至有了几分不合时宜的啼笑皆非,有了姑射仙这一封密函,鉴慧那张通缉令必得大改,也不知那颗光头能否担得起如此重压。
笑过之后,倦意也如黑潮般翻涌上来,昭衍把满地血污收拾干净了,对她道:“我在门外小憩一会儿,有事叫我。”
昭衍疲累极了,江烟萝却精神正好,抓着他的腕子不放手,道:“你这么急着来见我,总不会是真怕我死了,怎地这么快就无话可说了?”
“本来是不急的。”昭衍打了个呵欠,“我是打算洗个热水澡,吃顿好菜好饭,美美睡上一觉再来找你,可惜……大半夜的,这栖凰山上还有狗在叫。”
江烟萝本是唇角带笑,闻言笑意一收,灰暗的眸子掠过了一抹冷芒。
“狗太多了,确实不好管教。”
半晌,她幽幽地道:“是哪条疯狗扰了人?回头打了便是。”
“这山上的狗比人还多,一个个大同小异,我哪认得?”昭衍低头看她,“左右不是什么大事,春雪自会处理好的,只是我看那狗的皮毛养得油光水滑,想来主人家废了不少心思,教训一番也就算了,打了吃肉未免可惜。”
江烟萝这些天来都待在无赦牢内,秋娘也寸步不离地守在洞口,难免对外面的事有所疏漏,只是她心思敏锐,昭衍这话甫一出口,她便知道对方暗指的“狗”究竟是谁了。
她松开手,昭衍便转身而去,铁门很快就重新闭合,偌大牢房内又只剩下了一个活人。
江烟萝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无端觉得有些冷了。
昭衍着实是累着了。
千里风尘足以让一个铁打的人身心俱疲,在抵达栖凰山的一天一夜里,他连个合眼的工夫也无,先跟江天养打过机锋,又在杜允之面前演过一场好戏,而在无赦牢里的这几个时辰,疲惫远胜过先前累积的种种。
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
昭衍走到门外,找了个还算干净的角落靠坐下来,就这么蜷着身,和衣而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铁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条窄缝,佝偻瘦小的老妪如脚不沾地的鬼魂般从中掠了出来。
江烟萝站在他面前,静默无声地打量着,觉得这人睡着时就像个小孩。
她凑近,低声在他耳边问道:“你为何不问我呢?”
睡着的人自不会回答她。
“我等了一天,你分明是想知道的,为什么不问我?”她的声音很低,“我留了方咏雩一命,如约把他送给周绛云,顺手帮你圆了他不能再修炼阳册的谎话,给他争来了最后一次翻身的机会……你没信错人,他到了那般境地也没出卖你,可他太好骗了,我轻而易举就能让他恨你入骨,等你们见了面,他只想要你死。”
萦绕鼻前的血香味越来越浓,他无意识地皱紧眉,但没有醒,甚至睡得更沉了些。
江烟萝的手落在昭衍头上,即便她现在虚弱不堪,但在昭衍不设防备的情况下,要杀死他并不是一件难事。
正如她给了昭衍一次机会,昭衍也同样给了她一个选择。
“傻子。”
最终,那只手拂过了昭衍的昏睡穴。
无赦牢又堕入了一片黑暗,零星的活人气很快消散在愈发浓郁的血腥里,间或有一两声惨叫从黑暗深处传来,转瞬即止,复归于一片死寂。
昭衍这一觉睡得很久,久到醒来时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他如一根绷了太久的弓弦,骤然放松下来便再难拉紧,意识苏醒后好一会儿才睁开惺忪的眼睛,无赦牢内依然寂静得落针可闻,先前听到的些许人声也消失不见了。
思绪回笼,昭衍定了定神,发现自己依然蜷在角落里,身体都冷得有些发僵,似乎是睡着以后再没动弹过,连忙站起身来活动了几下,真气运转全身,四肢百骸很快回暖。
那扇铁门依旧紧闭着。
昭衍抬手拍了三下,里面无人应答,倒有不甚清晰的水声从缝隙间传出,他迟疑了片刻,终是推门而入,一进去便看到地上落了几件血污浸透的衣衫。
散落的衣物一路蜿蜒向石桥,而那本该待在尽头石台上的人已不见了踪影。
水声从桥下传来。
昭衍踏上石台,居高临下地看过去,只见那湖里沉积的尸身俱已不见,有人启动了水下机括,将污水和尸身一并通过暗渠排了出去,换了一湖清水,而在湖边青石板上,一个窈窕玲珑的女子正披着素白长衣坐在那里,身躯微侧向下,以手掬水洗发。
他呼吸一滞,本就所剩无几的睡意顷刻消散了干净,却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悄然从背后升起。
昭衍的身影倒映在水上,江烟萝见到了,慢条斯理地将湿发拢成一股,仰起不施粉黛的素颜玉貌,眉梢眼角都带着温柔如水的笑。
“阿衍哥哥,我们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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