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快文学>其它小说>李稚谢珩月神的野鬼>第 115 章 第 115 章
  霍燕自杀、霍家倒败那一日,距离赵慎之死刚好过去九个月,才短短九个月,却有如黄粱一梦,一整个家族四五代人的繁华与萧条都在其中演尽了。在大理寺暗无天日的牢狱中,霍燕回想起自己不日前还与姊妹兄弟一同在外骑马游乐,不禁感到恍若隔世,黯然沉默良久,他直到此刻才终于理解父亲当初那深沉的眼神是何涵义,但为时已晚。

  两个白脸狱吏过来提审,刺啦一声将门拉开,“上堂了,起来吧。”

  蓬头垢面的霍燕垂头片刻,还是从地上站起身,跟着他们慢慢朝外走。

  霍燕想了三天三夜,没想明白霍家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回想这过去半年多的光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如今却好似一声钟鸣大梦惊醒,他思来想去,大约还是那句说烂了的古话:“人心不足蛇吞象。”

  九个月前,霍家投向京梁士族,双方联手铲除广阳王府,一战大获全胜,赵慎、赵元身死,广阳王府当场覆灭。霍家人提前在回程路上埋伏截杀陆续赶来支援的雍州将领,对方措手不及,前前后后近四万人死于胡马古道,雍州自此陷入长久的内乱。照理说大好开局,志得意满的霍家人却在此时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野心在丰硕的战果面前迅速膨胀,他们没忍住心中的贪婪,朝无主的雍州伸出了手。西北本是三足鼎立的局面,青州桓氏暂时按下不表,霍家与雍州仅仅一水之隔,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眼睁睁看着广袤沃然的雍州却不去分一杯羹,简直天理不容,何况在他们眼中,这本就是自己该得的战利品。

  他们要与京梁士族坐下一同瓜分雍州,一人一半,理所应当。

  霍家人插手雍州事务的这一年,也是雍州百姓自祁水之变以来最苦难深重的一年。霍家之所以能立足幽州长盛不衰,是因为幽州乃是家园故土,每一个幽州百姓都被他们视作手足,但雍州却绝没有这份殊遇。他们秉承武将世家的传统,将雍州视为自己的战果、私产,重税盘剥雍州百姓,酷刑镇压层出不穷,绞尽一锱一铢用以供养幽州,所谓举一州之力壮大己身,仅仅不过半年多,雍州人口暗地锐减四成,七月一场旱灾就死了将近十万人,而救命用的粮食却被输往幽州缓解当地灾情,雍州百姓直言不讳:氐人之害不过如此,痛骂幽州人比氐人还要狠毒。

  牢不可破二十年的西北联盟一朝之内分崩离析,然而也正是如此,霍家得以力压青州桓氏,迅速崛起成为西北最强的一股势力。那真是霍家有史以来最如日中天的日子,手握重兵左右逢源,与京梁士族的关系迅速升温,其锋芒锐不可当,谁见了都要避让三分。那时的霍家人坚信自己已经跨过士族门槛,即将一跃成为梁朝有史以来最强的藩镇势力,千秋霸业就在眼前。

  一步错,步步错,如今回想起来,能有这种想法简直是不可思议。赵元、赵慎血迹未干,前车之鉴就在眼皮底下,京梁士族嘴上说得好听,实则连西北三家并立都如此忌惮,他们又怎会坐视霍氏一家独大?但偏偏当时好似是着了魔,顾不上那些了。

  是野心,瓜分雍州带来的惊人回报煽动着野心,将眼前的一切都蒙蔽了。

  贪婪与傲慢是这个世上最恐怖的东西,它能够令人丧失对周围一切的感知,忘记了自己所处的本就是危机四伏的死地。天欲其灭亡,必令其疯狂,巅峰过后是一地狼藉,士族的忍耐在无声的打量中终于耗尽,盛京的高官们终于从宁州屠杀的泥沼中抽出身来,喘了一口气,回头仔细打量起西北这片混乱之地,七月份旱灾夺粮的事一经杨玠披露,朝野皆震。

  那是去年九月,那正是霍家实力最强盛的时期,霍燕作为霍家新一任的家主,手握雍、幽两州,西北莫不臣服,士族纷纷示好,双方利益输送正热火朝天停不下来,彼此关系蜜里调油,夺粮一事自然也是雷声大雨点小,霍燕甫一事发还感到不安,后来见京梁士族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便也很快放下心来,不再多想。如今想来,那原来正是丧钟的前奏,可惜霍家没人能听出来。

  十一月,皇帝赵徽下令,专门为八十七岁高龄的霍荀加赐九锡。所谓的九锡即为包括车马、锦衣、鼓乐、斧钺、雕弓、朱门、纳陛、鬯在内的九种珍贵礼器,历朝历代加九锡都是位极人臣者最高的奖赏,代表着无上的荣耀。彼时霍荀已经糊涂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每日只躺在床上喃喃自语,霍燕于是代父亲率家族众人进京接受封赏。

  然后等他们春风得意地进京后才惊觉,等待着自己的并非是九锡宝器,而是士族悍然亮出的屠刀。

  刚调回盛京的杨玠坐在明镜高台上,一字一句清楚明白道:“霍家众人,滥杀无辜,触犯国法,今以罪下大理寺狱,着命三省同审。”

  还未等惊讶的霍家人反应过来,全家瞬间一网打尽,冥冥之中仿佛自有天意,这摧枯拉朽的画面与九个月前广阳王入京何其相似,原来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

  “霍燕,时至今日,你可认罪伏诛?”

  质问的声音犹如天罚般响起来,脑子昏昏沉沉的霍燕停下回忆,重新抬头看向大堂上披坐着的三省官员,阳光灿照下,那一张张脸走马灯似的扫过去,他仿佛这才渐渐清醒过来。

  欠下的债,终究是要还的。

  锁链被往前拖拽两步,他慢慢走到了阳光之中,沐浴着那层金色的阳光,平静地陈述道:“是霍家对不住广阳王府,士族不可信,西北从今日起,不再是那个西北了。”

  主审官提高声音喝道:“我是在问你,你可认罪?不必说没用的。”

  霍燕将右手覆盖在心脏的位置上,五指开始慢慢施力,手臂上的青筋根根爆出,鲜血渗出来。大家不知道他这是在做什么,都皱眉盯着他瞧。他抬起另一只手,压在同样的位置,嗤的一声,他用手刺入胸膛,这是一双曾经能够拉开九十二斤重弓的手,而今他扯住两扇肋骨,当着所有人的面,往两侧掰开,那骨肉撕开的粘稠咔嚓声令人毛骨悚然,鲜血在缓慢流淌。

  他低头将右手插入胸膛,刺啦一声猛的拽出来一样东西心脏。

  滴答,滴答,两声,鲜血掉落在地上。他手中抓托着那颗黑色的心脏,一双黑红的眼睛看着堂上的人,此刻无声胜有声,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就是你们要的答案。

  呆愣在堂上的主审官郑克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叫道:“抓、抓住他!”

  禁卫一拥而上,霍燕的手被打掉,那颗心脏砰一声摔掉在地上,血泊里滚了两遭,撞到桌角才停下来,而还维持着原来神情、动作的霍燕则是早已没了气息。霍家的头狼,在生命最后的一刻,还是展露了其原本该有的血性。一大群人围着那具尸体看了很久,均没出声。

  此刻千里之外的幽州,曾经热闹的家宅而今空空荡荡,金银瓷器早已被一扫而空,落满了枯叶的走廊中不见一个仆人。年迈衰老的霍荀一个人靠躺在床上,静静看着窗外那株枝繁叶茂的千年老树,霍家人曾经用金绳一圈圈缠绕其树根用以保护其气血,如今金绳早已被抄走,连外层树皮也被尽数砍碎剥下,明明并非落叶时节,那株树却在凋零,黄色的叶子被风纷纷吹落下来。

  一报换一报,霍家的那一份今日还掉了,你们的呢?

  连一声叹息也不闻,霍荀目不转睛看着那株参天大树,五日后,安静绝食而死。

  一切皆按照谢珩的命令在推行,死了一个霍燕并没有在朝中引起太大的风波,其余霍家人照旧按律处置,幽、雍两州则是由当地的刺史暂时接管。午后,收到消息的裴鹤从大理寺赶回来向谢珩汇报,谢珩正坐在书房中,对着那门外的昏沉的竹影默然沉思,在得知霍燕当众自杀后,他什么也没说。

  裴鹤补充道:“我打听到霍燕在入狱后,曾经暗中派人托关系找到老丞相,大约是想要向其求救,不过被拒绝了,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普天下人都能够看明白的道理,唯独霍家人自己看不穿,以谢照为首的京梁士族根本从未真心接纳霍家,这只是一招借刀杀人的阳谋罢了。广阳王府既灭,第二个就该轮到霍家,暂时留着没动并非出于忌惮,而是想要利用霍家挑起西北对立,建立仇恨壁垒,绝了从此西北相互联盟的希望。而一旦真的等到那时,彻底失去利用价值的霍家人其下场可想而知。

  谢珩此刻出手是为了保住西北残局,霍氏背叛雍州,凌虐百姓,自取灭亡,非人能够救之。不明所以的霍家人却还沉浸在过去的春秋大梦之中,心中抱着向谢照求援的希冀,却不知谢照才是真正想将他们斩尽杀绝的人。当霍燕在漫漫的囚禁生涯中,终于领悟到那令人心惊胆战的真相时,他这才如梦方醒,霍家不过一颗利用完的弃子,从指染雍州时便没了活路。霍燕虽然政治智商不够,可骨子里的武将血性倒还没有泯灭,在最后一刻终于大彻大悟,他以最惨烈的自杀方式向西北告罪,同时对谢家表明其决心。

  会轮到你们的。

  这是霍氏对谢家的诅咒,正如霍燕的儿子霍亮在狱中所嘶吼的那样,“谢照!谢珩!你们谢家人过河拆桥,我们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等着瞧吧,等着瞧吧,报应会到的!”凄厉的谩骂声笼罩在盛京城的上空,甚至没能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即便注意到了也是嗤之以鼻,除了一个人。

  真正的政客对于局势有种洞若观火之感,谢珩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场九个月前从王城中烧起来的黑火还远远没有停止,甚至暗中愈演愈烈了起来,仔细听甚至能够发现那大厦将倾时的清晰崩裂声,没人知道下一刻风还会带着这场大火会往哪里吹去,但支撑着这座大厦的栋梁确实早已经沐浴在火焰之中了。

  清凉台中,士族们在家中宴饮作乐,红墙内飘出来靡靡的丝竹弦声。谢珩一个人坐在临水的昏暗阁楼中,注视着窗外鬼影般飘动的树叶,蜡烛渐渐燃尽,不知不觉间夜已经很深了。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单独坐上一会儿,这艘名为大梁的船已经在洪流中飘荡了三百年,此刻它就静静地横亘在他的面前,支离而破旧,有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物哀之美,谢珩从未感觉到如此的孤独,他只能以同样沉默平静的眼神与它对视,将美人兮迟暮,问君子兮奈何。

  令士族高官乃至谢照都没想到的是,霍家人的诅咒真的应验了。

  豫州城内,太守府中,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如水的夜色中,刚刚得知霍荀死讯的夏伯阳坐在藤椅上慈爱地看着院子里玩耍的孙儿们,他的手中帮着编织一只花环,他像是莫名有感而发,慢慢地叹了声道:“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正骑着黑山羊玩耍的小孩不解问道:“祖父为何骂自己?”

  夏伯阳看着蹬蹬跑过来安慰自己的孙子,笑道:“祖父没有骂,只是感到这古人说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小孩不理解,“长命百岁不好吗?我想要祖父活一百岁。”

  夏伯阳听着孩子天真烂漫的愿望,被逗笑了,“长命百岁自然是好话,但人啊,一旦活得太久,这辈子看见的东西就太多了,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说的是过犹不及。年少气壮时怎样都好,但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凡事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子孙成器倒是还好,若是不成器,眼见着高楼寸寸倒塌,倒不如早早痛快离去,这活得久,未必是好事啊。”

  小孩似懂非懂,“祖父是害怕我们没出息吗?祖父别担心,我一定好好读书,快快长大,将来做大官!”

  夏伯阳摸了摸他的脑袋,将编好的花环戴在他的头上,“好。”笑了会儿,他在心中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将来的事情应在天机之中,所谓的祸福又岂能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够看明白的啊!”

  此时门房来报,说是有人登门求见,夏伯阳像是早有预料,也不感到意外,打发了几个小孩去后院玩耍。很快,两位客人被侍者恭敬地领进门来。

  盛京大火后,萧皓从废墟中醒过来,发现自己暂时失去了听力,四处寻找李稚无果,他不得不先潜行回到雍州。不久,同样死里逃生但却永远没了一只眼睛的孙缪也回到雍州与之汇合,近一年来,两人一直隐姓埋名待在雍州,暗中联络忠心旧部预备着报仇。

  不久前,两人策划于博浪沙刺杀霍燕,然而就在将要行动时,他们忽然收到一封古怪的书信,信中将他们的计划一一道来,直言霍燕早就有所察觉,命他们取消计划,并指出,霍家不会更长久了。这封信字里行间实在古怪,两人怕计划外泄,便取消了刺杀安排,结果还不到一个月,霍家便被下狱,消息一传回来,萧皓与孙缪不禁怔住。

  难道说另有一股雍州旧部势力在暗中策划复仇?可若是如此,对方又为何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萧皓试图追查这封信的来源,却一无所获,直到数日前,另一封密信悄然而至,说是邀请他们两位来府上一叙,署名是:豫州太守夏伯阳。

  萧皓脑中的弦被迅速拨了下,夏伯阳,忽然间,他想起来这是谁了!这不是当年那个哭来哭去,拼命折腾了一大圈最后被调去豫州的御史大夫吗?仔细一想,确实有两年没听过这人的消息了。他与孙缪商议过后,两人最终决定前来豫州会一会这位豫州太守。

  夏伯阳瞧着比当年要稍微老迈了些,但面相却比从前更慈祥和蔼,透着一团和气,他起身拱手,客气地道:“茶水早就备好了,两位远道而来,车旅劳顿,先坐下喝碗茶吧。”

  孙缪直截了当问道:“那两封信是你寄给我们的?”

  夏伯阳道:“是我所寄。”

  孙缪睁着唯一的那只黑色眼睛盯着他,打量一番后,“你怎么知道士族要对霍家人下手?莫非是你暗中安排的?”

  夏伯阳一听这话便笑了起来,“我一个区区的地方太守,怎么能安排这样的大事?”他却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完,正好脚步声由内及外地响起来,他回过头去,萧皓与孙缪见状也跟着望过去。

  标准的白墙黑瓦南方院落,檐下吊着两盏青竹灯笼,成片的墨色树荫泼落在门槛前,一道身影自昏暗中渐渐显现出来,两指卷了下碧绿珠帘,烛光忽然反耀了下,一个人从长厅中步了出来。

  萧皓的眼睛猛的放大了,他抬手摘下戴着的兜帽,一瞬不瞬地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孙缪的反应比他慢半拍,还保持着那副不信任的神色,直勾勾地盯着对那张脸,忽然他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脸,像是在判断这是否为自己的幻觉。

  李稚一身低调的玄黑圆领衫,站在如雾的树荫中,灯影有几分朦胧,令他看起来要比一年前清瘦些,“许久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珩:老婆没了,爹要没了,国家也要完了。

  大梁朝:嘤嘤嘤,他们都不理我,我就只剩你了,你可不能抛弃我啊。

  谢珩:……

  大梁朝:我可是你爹、你祖父、你祖祖父的拼死保护的对象啊,你先祖提到我那可是一口一个美人,他们为我付出了几代人的性命,你忍心抛弃我吗?拼命甩诗书

  谢珩:……

  大梁朝:嘤嘤嘤我是汉室正统,你抛弃我你对得起你的姓吗?你们可是汉家名臣,满门忠义啊。

  谢珩:……

  大梁朝:你不管我,我不活辽!就让我沦为氐人的奴隶让他们糟蹋吧,反正你也不在乎。

  谢珩:……

  大梁朝:旁友,你老婆多馋我身子你不知道吗?你拿着我去见你老婆不香吗?

  谢珩:好吧,我再救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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