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烛火微微闪烁,谢珩回过神来,回头望去,李稚提着盏灯站在藤蔓最绿处,静静地望着他。
李稚将提灯放在石桌上,走到谢珩身旁,连带袖子一起握住他的手,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陪他一同望向天边明月。
谢珩缓缓反握那只手,似乎要将他紧紧抓在手心里,明月朗朗,如一片真心,遥对着十三州府。
“夫人离开了?”
“她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可惜没能与她见上一面,季大人今日还同我谈起王珣,他始终记得他。”
谢珩转过头望向屋内,李稚见状也望过去,忽然他的目光停住,盯着桌案上的物什很久,眼神渐渐浮现不可置信。
谢珩道:“那是王珣献给新朝的礼物。”
国之将兴,其玉当出。
*
七日后,静武大殿中,文武百官整齐划一的披坐于下,李稚身着猩红官服一步步走上前去,将那枚精铁盒匣呈至赵慎面前。
当匣盖揭开的那一刹那,众人全都睁大眼,微微向前探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件传奇瑰宝。史官捏着笔的手微微颤抖,几颗墨点在宣纸上晕散开,断代多年的人心在这一刻重新汇聚,续写着新的篇章。
“天佑王朝,吾皇万岁!”
文武百官席地而跪,洪亮的声音响彻大殿。
赵慎打量着这座通体洁白的玉玺,眼中逐渐浮现出惊艳,他仿佛是想起汉室上千年的历史,多少分分合合,多少肝肠寸断,他伸出右手握紧它,蘸着黑红的印泥,稳稳地按在雪色宣纸上,第一封印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国书呈现在世人眼前,往事已如烟。
“天子有令,分田改革,铸剑为犁,大赦天下。”
季少龄接过国书,一字一句宣读着皇帝的第一封诏令,殿外的宫侍将旨意传递下去,一直传遍天下。李稚听着那洪亮悠长的声音,只觉得心潮澎湃难以抑制,他重新低下头去。
时隔三百余年,象征着天命所归的传国玉玺重归汉皇手中,宣告其至高无上的正统,而玉玺背后的故事也随之传遍天下,那一日,天南海北的人都在热议那段尘封已久的历史,以及那个早已被南梁朝廷抹去二十多年的名字——王珣。
众人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早在二十年多前就曾有个将军跨越雍阳关收复过汉阳,他与他的军队永远地留在了北地的无尽风雪中,有心人闻讯来到汉阳考古,在城外的军事工道上挖出无数折戟断剑,上面遍布血一样的红锈,为人们讲述着那支青州军队曾创下的不世功勋。
新皇下令恢复晋河王氏祖地,册封王珣遗孀谢灵玉为公主,封号为衔玉,并于汉阳城中为王珣设祠。太傅季少龄见到王珣的故剑心中大恸,请命亲自为王珣写祭文,那篇荡气回肠的三千字祭文一出世,天下再次为之轰动。
谢灵玉乘坐马车离开雍京,途中在栽满玉堇花的驿馆暂时歇脚,一大群卫兵聚在楼下讨论王珣,还有金陵旧事,她坐在窗前听了会儿,抬头望向清澈如洗的天空,脑海中莫名又想起谢照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历史的风,会吹去陌上的尘。
荒草古道上,年轻将军骑马而立的身影似乎还依稀可见,他像是远在天边,又像是近在眼前,谢灵玉望了他很久,他在等着她。
“大小姐。”等候已久的马车夫出声提醒,“时辰到了。”
谢灵玉伸手放下朦胧的面纱,挡住前路上弥漫的风沙,“启程吧。”
古往今来,英雄寂寞,美人老去,但故事不会,传奇不会,她想起她深爱着的那个人,他永远都是二十四岁,鲜活地留在她的记忆中,终其一生她都在等待与之重逢,就在那片他们曾经许誓过的关山明月下。
春来了,她要去赴一个约。
道吟啊,照顾好自己,今后谢家人是真的四散了天涯,再也不见了。
谢珩默立在廊下,一直没说话。
谢灵玉离开雍京后,滞留雍京已久的霍玄也动身前往自己的封地,除此之外,谢照的死讯并未在新朝掀起太多波澜,对于野心勃勃想干一番大事业的新朝官员而言,南方的事至关重要,但谢照已经不重要了,包括李稚也是这样想的。
李稚原本打算等内政尘埃落定,他再腾出手仔细梳理南方之事,直到一封上书忽然打乱了他的计划。
事件的起因是有雍州武将议论,谢照身为南梁重臣却滥杀忠良,一手酿造朱雀台血案,不配归葬璟山与历代名臣一起享受供奉,要求将其起陵重葬,并剥夺其身前一切名誉。随后,青州都督桓礼上书,请求新皇下令准许谢照以二品太师之位归葬璟山。
桓礼上书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与建章谢氏渊源深厚,谢照在残存的南方士族眼中仍是重要的精神领袖,桓礼绝不可能眼见他身后受辱却袖手旁观。
原本李稚对谢照的丧事一直是冷处理,允许他安葬在璟山,但剥夺其身后所有荣誉,准许他的家人以家族名义祭祀,但不享有任何谥号,这是他与赵慎感念金陵子弟在北伐中的功劳,对谢照一个已死之人网开一面。
可桓礼的上书却打破了这份默认的平静,李稚没想到桓礼会选在这种时刻发声,一石激起千层浪,新朝关于谢照的身后事顿时掀起一阵轰轰烈烈的热议,而将这件事推向最高/潮的则是霍玄的上书。
煽风点火也好,真情实意也罢,远在封地的霍玄突然上书支持桓礼,慷慨激昂地陈述谢照身前十项功劳,并列数谢家人在北伐中的功绩,认为谢照归葬璟山无可厚非,并请求新皇为其加封九锡,赐谥号“文忠”。
谥者,行之迹也,号者,功之表也。
“文忠”二字是南梁文臣谥号之最,这是要为谢照盖棺定论,追封其为千古忠臣。
李稚看了只觉得笑话,他自然知道霍玄在打什么主意,直接将这封奏疏压了下来。
季少龄道:“一切身后名之争,本质争得不是名,而是权,霍玄与桓家人不断拿一个死人做文章,来试探新皇对旧士族的态度,也难怪他们如此紧张,南方局势尚未明朗,有人不甘心就此离开庙堂,总想再争一争。”
李稚轻描淡写道:“今时不同往日了,他们掀不起多少风浪。”
季少龄皱了下眉,心中觉得不妥,这些天他与李稚一同制定国策,能看出李稚是个刚柔并济、计划长远的人,但李稚一直冷处理此事的做法却让他有些不甚赞同,有些事是压不下去的,反倒会愈演愈烈,李稚也不会不明白这道理。
季少龄原本还想再劝,李稚却已经不愿多说,季少龄见他明显主意已定,没了声音,过了会儿,他忽又想起朝中最近的风闻,“殿下,听闻谢珩如今在您的帐下做门客?”
李稚看了他一眼,点了头,“是,不过他已经很少过问政事,此事他还不知道。”
季少龄道:“他是谢照的儿子,也是建章谢氏的家主,理应有所表态。”以谢珩在南方的地位,他对此事的态度可谓是至关紧要,甚至不禁让人揣测桓礼的上书是否也有他的授意,可李稚却有意将他摘出来,也难怪季少龄忍不住问一句。
李稚道:“让一个人在父亲与国家中做出选择,本就是件不义的事,士族与霍玄都想逼他站出来,但即便他真的站出来,又能说些什么呢?又或者,他们还想听他说些什么呢?”
这些年所有风风雨雨谢珩都替士族挡了下来,李稚不愿他再牵涉其中,他也想为他挡一挡这世间风雨。
季少龄道:“新朝初立,谢珩辞官不受,已经表明他的态度,但人生于天地间,总免不了被时势所裹挟,所以才说,人生无时无刻不身处枷锁之中。可惜这一身治世之才,终究是荒废了。”他沉默片刻,再次看向李稚,“殿下,士族矛盾已深,南方亟待重振纲纪,此事恐怕压不下来。”
李稚眸光似乎沉了些,他望着案上那封霍玄的上书,“不急,我会给朝野一个交代。”
季少龄明显想要再劝两句,但触及李稚一片坚决的目光,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奇快妏敩
季少龄离开国公府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他想了很久,没有打道回府,而是转身去了一趟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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