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仿佛数月以来从未停过。
天空暗沉,乌云低垂,远处的海岛也隐匿在了烟雨之中。
黑色云层间偶尔露出的亮光就像被人拿刀砍出的一道豁口,狂风暴雨疯狂地从口子里往下漏。洪水一波高过一波,怒涛滚滚,巨浪边缘的白线犹如一道雪亮的利刃,冲出海岸线,瞬间将无数城镇淹没。
这里是穆安国,位于北海之滨。
四面环海,百姓们以打渔为生,而此刻,渔船被海浪拍碎,浮尸如死鱼般飘在水面,恶臭熏天。
在通往观海亭的一道山脊上,有个身穿红衣头戴帷帽的青年正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雨中。
手执一把灰色纸伞。
帽子上四五层黑色轻纱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风太大,纤细的伞骨似乎招架不住,被风吹得歪来晃去,于是在快到亭子时,他索性收了伞抱在怀里,一路狂奔。
彼时,已有两人在亭中等待。
看到他的出现,蓝衣神官像是看到很惊悚的事,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
“歪!眼珠子瞪这么大干什么,连我都不认识了吗?”奇快妏敩
是萧惩的声音。
按照怀灵帝君的意思,天界与鬼界合力调查此案,因此,他需要在此地跟玄澈与朝歌二人碰头。不过——
瞥一眼旁边的另一名青年,拄着打狗棍儿,穿着花花绿绿的补丁衣……
萧惩弯腰挽起湿透的裤脚拧水,随口问道:“不是说你和花应怜吗,鹤翎君怎么在这儿?”
“……”
然而,玄澈没回答他。
就连鹤翎看向他的眼神都开始变得十分复杂。
萧惩:“嘿,瞅啥呢?”
玄澈冷然又戒备地盯着他背后,好像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缓声道:“小西风,你身后拴着的两个……是什么东西?”
“!”
萧惩终于觉出有什么不对劲,什么东西,该不会是被什么脏东西给缠上了吧?
不过他自己就是鬼啊,而且一路走来连半点儿异样都没察觉,能有什么。
忙回头去看。
而这一看,果然小小的吃了一惊:“嗯?!”
只见两条黑色长鞭犹如两条黑色火龙,一条捆着白色绵羊的小短尾巴,而另一条,则紧紧缠在白衣青年腰间。
鞭上,燃烧着似蓝非蓝似橙非橙的烈焰。
而鞭子的另一端从萧惩的琵琶骨对穿而过,如同从他的身体里长出来的一般。
“萧掌柜。”
对上萧惩的目光,颜战露出个无奈又不知所措地表情,并且象征性的挣扎了两下来证明自己的无辜。
吉吉也不断挣扎,嘴里喊着:“爸爸,爸爸。”
“……”
萧惩有点儿哭笑不得,抬手拍了拍肩膀,佯怒道:“焚夙,你再这样胡闹,就是讨打!”
焚夙发出“哗”得轻响,算是回应。
萧惩说:“人都被你捆来了,还不撒手?”
焚夙这才乖乖松开吉吉和颜战,如两根触手般窸窸窣窣的缩回到萧惩体内。
萧惩无奈对颜战道:“管教无方,得罪了。”
颜战微笑:“无妨。”
虽然刚被“绑票”,但他姿容清隽一点儿也不显得狼狈。衣服不知道是什么料子做的,虽然看起来不算华贵,但似乎能够防水,一点儿也没被淋湿。只有乌黑的长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脸颊沾着几滴晶莹的雨珠。
那雨珠在他身上,反而成了点缀。
仿佛整个人一颦一笑都在熠熠生辉。
唉,萧惩在心里叹了口气,焚夙都帮他把人绑来了,就绝没有再把人送回去的道理。便走下台阶相迎,道:“你俩来时,酒楼的大门记得锁了吗?”
怕萧惩久等,颜战快走两步,道:“锁了。”
萧惩:“………………”
你难道不是在阵法开启的瞬间突然被焚夙绑住带过来的吗,哪来的时间锁门?
如此显露的破绽,一时间让萧惩不知道对方究竟是故意还是故意的了。看看颜战的神色,依旧从容悠闲,好像对此毫无察觉。
萧惩挑挑眉毛,索性并不拆穿。
玄澈道:“哎,这还站着两个喘气儿的呢!”
刚开始怕颜战是坏人,这会儿看到萧惩与他相熟又开始嫌萧惩一见他就两眼放光,旁若无人。
鹤翎倒是极有礼貌,问候了声“萧厄君”,才问:“这位是?”
萧惩看了眼颜战,见他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就笑眯眯地替他说道:“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
话音还没落,就听旁边的玄澈冷笑一声:“朋友?你何时有过朋友?”
“……”
萧惩一顿,没有理他,问:“花应怜怎么没来?”
倒是颜战冷冷剜了玄澈一眼。
鹤翎笑:“怎么,萧厄君不欢迎我呀?”
“哪儿有,我就随口一问。”
萧惩笑:“实话说,我觉得你比他们两个祸害讨喜的多。”
“两个”,自然也包括玄澈。
“嘁——”
玄澈冷哼。
“成,谢您夸我。”
鹤翎笑,解释说:“朝歌君原本是要来的,但他来的路上有了皎白的新消息,就去追皎白了,传讯让我来替补。”
萧惩:“皎白?”
玄澈:“还不是那头牛。”
“啊。”
萧惩恍然,笑了笑:“都这么多年了,他怎么还没放下啊?”
“管他呢。”
玄澈提起朝歌就没好气,一瞥萧惩:“大雨天你还戴个帽子做什么,遮太阳吗?”
萧惩说:“我不戴帽子会吓死人的。”
“……”颜战眼神沉了沉。
鹤翎说:“不至于吧萧厄君,你长得也不丑啊,一点儿也不可怕。”
叶斯文的神色也有些复杂,默了片刻,一把掀掉他的帷帽,说:“搞得谁会看你似的,矫情什……”
话未说完,看到萧惩平平无奇的脸时,就噎住了。
这无疑是一张假脸。
不厚不薄的嘴唇,不高不矮的鼻梁,不大不小的眼睛以及不圆不方的脸型,可以说,没有一处能称得上是记忆点。
完全平庸到泯然众人。
知道这是萧惩怕帽子掉了会露出真容而特意留的一招,叶斯文嘴角抽搐了下,无语道:“你干嘛把自己搞成这幅鬼样?”一顿,意识到自己根本管不了萧惩也没立场管他,只好又把帽子塞给他,愤愤道:“随你!”
萧惩笑了笑。
但他没戴帽子,而是把帽子扣在了颜战头上。
颜战一怔:“我不……”
萧惩帮他把帽檐儿压了压,低沉而霸道地说:“戴着。你淋湿了算谁的。”
当然是算我的。
他相中的人,他自己不好好护着宠着,还能怎么办呢?萧惩知道,颜战定也看出此刻他脸上贴了张假皮,也不知对方会作何感想。
算了,以后找到合适的时机再跟对方解释吧。
收回视线,萧惩望着在洪水中摇摇欲坠的高城,淡声道:“进城吧。”
.
城门早被大水冲破。
连城门楼上的字迹都被雨水冲刷得斑驳不清,仅剩了三个偏旁部首——
“氵”,“厂”,“钅”。
“浮尸镇?”
玄澈脱口而出,皱皱眉头:“这取的是什么名儿,也太诡异了吧?”
吉吉窝在颜战怀里舔着爪子说:“我看诡异的是你的脑回路才对!傻子不用脑子想都知道不可能是浮尸镇啊。”
玄澈拿眼睛瞪它:“死羊,那你说说是什么镇?!”
吉吉不跟他吵,直接上嘴咬:“嗷呜——”
“我艹!”
玄澈急忙闪避。
“……”颜战嘴角微翘,顺了顺吉吉的毛。
鹤翎笑:“这座城到底叫什么,待会儿找人问问不就知道了,二位别刚见面就开始掐架啊。”一顿,发觉萧惩久不说话,只盯着城上的字迹似在出神,于是问:“怎么了萧厄君?难道你知道是什么?”
“……”
萧惩轻轻摇头,敛了目光,“走吧。”
.
穆安国滨临北海,已有两三千年的历史。
在过去的两千年中,从未有过海啸发生,只是最近的一两年里,不知为何突然海啸频发洪水肆虐起来。
萧惩他们此番前来,正是为彻查水患一事。
一行人入了城。
城中的境况与预想中相差无几。
不少房屋都被大水冲垮,树木被拦腰折断,远处的群山也都埋进水里仅露出一点山尖儿,水面上飘着腐烂的木板、破布什么的。
还有不计其数被大水泡到发胀的浮尸。
但让萧惩觉得奇怪的是,那些还幸存的房屋,几乎每个屋檐上都挂着一块白布。
放眼望去,黄色洪水、白色布条、黑色天空、灰色房屋,以及到处漂浮着的腐朽尸体……
画面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玄澈不确定道:“挂白布,这是要投降的意思?”
鹤翎摇头:“刚才一路走来都没见有丝毫打斗的痕迹,应该不是。”
萧惩缓缓说:“是国丧。”
鹤翎一愣:“国丧?难道是穆安国主死了?”
玄澈拍着脑袋说:“哦对,我想起来了,国主死时,太子殿下也让咸池全国上下都挂起了白布。”
这“国主”,自然指的是国主舅舅。
提起当年的旧事,本以为萧惩会很伤感。但时隔多年,如今即使心里仍有一丝波澜,从他脸上也已经瞧不出丝毫异样了,道:“也不一定,在穆安国,除了国主之外,能享用国丧之礼厚葬的还有皇后。”
颜战补充:“或者一些被国主看重的王公大臣,其实只要国主下令,谁都可以。”
萧惩点头:“对。”
玄澈诧异:“你俩怎么知道穆安国的传统是什么?”
“……”
萧惩看向颜战,他为何知道他自己心里明白,但颜战为何也知道,他就跟玄澈一样好奇了。
颜战微微一笑:“玄澈君,有时间就多读读书吧,书里什么知识都有。”
玄澈:“………………”
话明明是对玄澈说的,说话时看的人却是萧惩,他是在帮萧惩解释。
对上颜战的目光,萧惩心照不宣地弯了弯嘴角。这人身上似乎有许多可疑之处,而其中最最可疑的便是,有他在的地方,总会让萧惩安心许多。
奇怪,萧惩一直以为心安是自己给的。
这是头一次从除自己之外的人身上获得。
只不过——
眼下水势滔天,根本看不到什么活人,即使想要追查水患的根源,一时也无从下手。
收回视线,萧惩说:“穆安百姓应该还有人幸存,眼下救人是当务之急,而找到水患根源仅在其次。”
玄澈不赞同:“帝君说只让我们查案,没让我们多管闲事。”
萧惩面含微笑,眼神却冷了几分:“那是你的帝君,不是我的。”
玄澈一听就不乐意了,说:“那分开走吧,你去救你的人,我和鹤翎去查案!”说着,一拉鹤翎:“你跟我走不走?”
眼看就要与萧惩分道扬镳。
鹤翎摸摸下巴,略一思索,附耳低声对玄澈说:“就听他的吧,玄澈君。你想啊,听他的,万一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儿,锅还能让他来背。而万一因为没听他的出了事儿,到时帝君怪罪下来,咱俩岂不变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玄澈觉得有点儿道理,又改了主意,装模作样咳嗽了声,说:“萧狗!就给你个面子,先救人!”
“呵——”
萧惩也不恼,屈指蹭蹭鼻尖,说:“那,现在先想办法让洪水退下去?”
鹤翎叹气,惋惜地说:“其实,倘若妙渊水君没有与天界失去联系更没有失踪的话,这趟差事,他来才最合适。”
萧惩记不大清了,道:“妙渊水君?我记得……北海好像就是他的地界吧?”
鹤翎点头:“对,而且他最擅长治水。”
“那是可惜。”萧惩说,视线不经意落在鹤翎的搪瓷碗上,略一思忖,笑:“这样,鹤翎君,我能不能借你的饭碗一看?”
“嗯?”
鹤翎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给了他。
萧惩把量了把量,说:“这碗能变大吗?”
“变多大?”
“能多大,就多大。”
“虽然我没试过,但应该可以吧。”
鹤翎说,突然想到什么,“萧厄君,你该不会是想用它……”
萧惩点头:“对,我就是想用它来运水。”
“这……”鹤翎抱歉地笑了笑,“恐怕不行。”
萧惩:“为何不行?”
鹤翎指给他看,解释说:“这碗我讨饭时经常摔,是破的,现在裂缝虽然看起来很小,但碗一变大,裂隙也会跟着变大,根本盛不住水的。”
“好吧。”
萧惩有点儿失望:“那再想别的办法。”
正要把碗还给鹤翎,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颜战温声说:“给我看看。”
萧惩把碗给他:“你有办法?”
虽是疑问,其实心里已经笃信,对方一定能够帮到他。
果然——
颜战先观察了下碗的损坏程度,随后不知从何处摸出几枚极细的码钉还有一把小榔头。左手拿着碗,右手拿着榔头,“哒哒哒哒”一阵敲打。
很快就还给萧惩,笑:“好了,给。”
只见裂隙已被码钉紧紧卡住,碗变得完好如新,而且码钉排列成一串花纹的形状,还变得更好看了呢。
三名围观群众一起惊叹:“哇——”
只有吉吉趴在萧惩肩上,吐槽说:“少见多怪。”
.
鹤翎将碗丢入水中。
瞬间,就变成了一艘圆形大船。
船的吨位十分可观,三人施法将洪水引入船舱之后,竟让水位足足往下降了一指还多。
这么一算,只要运个七八万趟,洪水差不多就能完全退去。
于是乎,他们以碗为船,以打狗棍儿为浆,开始了漫长的运水之旅。
先运往南海,但南海的容纳能力极其有限,于是又运往东海,待东海也装满了之后,就开始运往北荒绝境的沙漠。
路途遥远,平均下来,运一趟要三天。
但身陷洪水中的难民们根本等不及,必须要在一日内全部运完。
因为早一天,就早无数人获救。
而晚一天,很可能穆安国的百姓就全都淹死了。
没办法,只好用瞬移术运水。
但需要以消耗更多的灵力为代价。
几百趟下来,鹤翎跟玄澈很快就有些招架不住了,仅剩了萧惩一人站在船头破浪而驰。
因为无情道,他的法力恢复的总是比别人快些,掌舵的重任,跟八千年前浇花一样,再次落在了他身上。
湿咸的海风吹动他一袭红衣。
白蒙蒙的雨幕里,他平平无奇的脸上一双深黑的眸子却亮得出奇,迎着千丈巨浪,眼神笃定又坚毅。
仿佛他不是永不超生的恶鬼。
而是九霄之上的神明。
这船里盛的也不是水,而是他欲想拯救众生的一片赤诚!
颜战始终在他身后,仿佛已经保持这个姿势,驻守了他几千几万年。望着他,就像望着一尊神像般虔诚,眷恋而炽热。
随着洪水被运走。
原本埋在水中的群山和小镇都一座座露了出来,爬到树上或者小山上躲避水患的人们也终于探出了头——
萧惩判断没错,果然还有活人,而且都得救了。若是先去查案,待洪水再涨一涨,这些人非得淹死不可。
萧惩松了口气,说:“照这个情况,再往北荒运水十次,水势差不多就能完全控……嗯!”
话未说完,忽觉一阵天旋地转。
忙去扶船舷,奈何虚耗过度有些脱力,竟没能扶住,瞬间如断了线的风筝般笔直地向后仰倒过去。
“萧萧!”
颜战低呼,一跃上前。
鹤翎正坐在远处休息,看到后也往这边跑,喊:“萧厄君!”
但终究是比别人慢了一步。
如接住一片轻盈的雪花般,颜战已将萧惩轻轻接住,紧紧抱在了怀中。而这久违的一个拥抱,仿佛用尽了他全部力气。
直到萧惩已经安全了,直到鹤翎已经跑了过来,他都没有撒手。
再也不想撒手。
“……”
萧惩眼眸轻阖,有极短的一瞬完全失去了意识。昏迷前以为会后脑勺儿着地,摔得脑浆四溢,睁眼时却发现正靠在颜战肩膀。忽然有点儿想不起刚刚发生的事儿,撑着额头,问:
“我…这是怎么了?”
“你太累了,方才不小心睡着了。”
颜战嗓音低低的,带着丝显而易见的沙哑,直到此刻,才稍稍松开紧箍萧惩的双臂,但没有放开他这个人。
鹤翎问:“萧厄君你没事吧,刚才吓我一跳。”
“我能有什么事儿。”
萧惩靠着颜战的肩膀笑:“我又死不了,求死都死不了的那种。”
叶斯文慢吞吞地走过来,瞥了眼萧惩,不冷不热地说:“你到那边儿歇着吧,我和鹤翎歇好了,剩下的我们来弄。”
鹤翎跟着点头:“对对对。”
“我……”
萧惩还想说。
但颜战不等他开口,抄起他的腿弯,一下就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萧惩:“哎!”
颜战揽着他的背,颇为强势地把他箍在怀里,转头淡淡对两人道:“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说着,就把萧惩带下了船。
吉吉摇晃着尾巴,跟在他俩身后。
躺在颜战怀中,一时间,萧惩有些恍惚。曾几何时,也有个人同样固执,会在风雪中等他一整夜,会背着重伤昏迷的他一走就是几个月,也会这样抱着他,让他在他怀中的清晨醒来。
穿书?
书中写的,前世究竟是不是真的发生?
那而些历历在目的恍如昨日,又究竟是梦是真?
“小湛?”
望着青年柔和温润的侧颜,萧惩脱口而出,穿书时无数个朝夕相对的日夜全都涌上心头。
颜战脚步一顿,渐渐拧起了好看的眉头:“我……”
“你不用解释。”
萧惩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战斗的战,不是湛蓝的湛。”
你,不是他。
“……”
颜战似乎松了口气,微微一笑,淡声问:“颜湛,是他的名字?”
像是有些好奇。
“他?”
“昨晚,你一直在等的人。”
“是啊。”
萧惩说:“不过我一贯是叫他‘小湛’的,或者干脆‘小孩儿’。”
颜战笑:“如果萧掌柜愿意,也可以唤我‘小战’。”
萧惩玩笑道:“怎么,你也觉得‘颜公子’‘萧掌柜’的,把感情都给叫生分了?”
颜战笑而不语,这人脸皮怎么这么厚哇。
萧惩笑:“不过他一贯是唤我‘哥哥’的,而你刚刚在情急之中,可是喊了我什么?”
“…………”
喊了什么?当然是萧萧呀。
颜战耳根一红,突然就不说话了,默了半天才弱弱憋出一句:“我还以为你没听到呢。”
萧惩岂会给他留下反悔的机会,道:“我耳朵可尖着呢,别想赖账啊!”
“……”
颜战一愣,无奈又不好意思地笑着叹了口气:“唉,你呀。”
.
街上,随着洪水逐渐退去,人也逐渐增多。
他们从栖身的树梢爬下来,从躲藏的山丘跳下来,从漂泊的木盆上翻下来,或者从淹没头顶的水面上钻出来。这些人浑身狼狈,被大水冲垮了家园,仔细听,他们口中都在骂着什么。
骂天,骂地,还骂神。
“老天爷不开眼啊,完了完了全完了,我老李家的百年基业啊!”“真他妈是日了天了,这暴雨要下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袖手旁观不救苦救难,你们这些天神枉为神!”
而他们骂的最多的,却是一个叫做“修文真君”的人。
“修文真君,断子绝孙!”“都怪这修文真君瞎几把给咱们镇取名字,自从被他取了这破名儿,镇上甚至咱整个穆安国就没一天消停过!”“还真君呢,我看是‘真菌’还差不多,一股子霉味儿!”“可不是,就他那衰样儿,谁沾上他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啦!”
骂什么的都有。
甚至还有人说,“就那小子,还修仙呢!我看他跟八千年前的萧厄一样,也是个瘟神!咱们穆安的一切灾祸,都是他带来的!”
“……”
颜战五指渐握,眼神变得沉郁,隔着冰冷的银色镜片,凌厉的眼眸仿佛也变成了冰冷的银色,就差反手一个大嘴巴呼烂那些人的嘴了,却听怀中人低低地笑了一声:
“哎,你知道为什么每当人间一有了什么灾什么祸,那些平日吃供奉吃香火吃到脑满肠肥的神官们就全都跑没影儿了吗?”
萧惩的声音像是一剂安神药,几乎是一瞬间就抚平了颜战胸口涌动的杀机。
他的步调不疾不徐,抱着萧惩一点儿都不嫌重,嘴角微翘:“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他取的这鬼名字跟那瘟神重名!消厄!萧厄!不他妈倒霉才怪!”镇上的人还在揪着“修文真君”破口大骂,殊不知刚刚萧惩用一句话救了他们所有人的命,不然照他们这样儿骂下去,惹恼了颜战,定一颗颗揪下他们的脑袋来。
“还不是因为下界救灾根本就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萧惩说,他显然对神界的这种做法和思路嗤之以鼻,以至连笑容里都多了一丝不屑,道:“什么‘天命难为’,还不都是借口。
“一碗水很难端得平,顾此难免就要失彼。
“而且即使救了人,一旦结果不能尽如人意,就还得挨骂,倒不如一句‘这就是命,神仙也救不了你’直接把一切罪过都推脱干净来得更妙。毕竟,人心都是很难满足的……”
说着,他望了眼不远处的一对夫妻,道:“你看那俩,刚刚从洪水里死里逃生,想的第一件事儿却不是往高处走设法活命,而是偏要回到明显就要塌了的屋子里去找金银细软。”
话音未落,只听“轰——”的一声,被洪水泡了数月的房屋果然倒了下来。
“啊——”
那对夫妻已经完全吓傻了,呆呆地站在大厅里,望着头顶的房梁,任它朝自己的脑袋砸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
萧惩虽然冷笑,却还是抬了抬手,祭出一道微弱的灵力。
下落的横梁被击中,稍稍斜了斜,擦着男人的脑袋落下。随之,男人也哆哆嗦嗦一屁股吓瘫在地,眼神呆滞口中念叨着:“好险好险,神仙保佑!”
却听身边的妻子一声惨叫:“啊——!!!”
原是掉落的横梁砸断了她的腿。
女人腿断,惨叫之后疼得昏了过去,剩下男人坐在地上鬼哭狼嚎破口大骂:“苍天不公,这死的瘟神,我们招谁惹谁了啊!”
“看吧。”
萧惩虚弱地垂垂手,唇角的冷意还在,声音里的疲惫又多了一分,笑:“我救了他,他便说‘神仙保佑’,而当他发现他老婆断了一条腿时,又对天神破口大骂,殊不知他二人原本是都要死的,如今能捡回一条半命来,已算是万幸。”
“……”
心知萧惩灵力耗尽一时难以恢复,刚刚那一下是仅剩的一丝了,否则按照对方的性子,怎么说也会把房梁扫得远远的,定不会让那妇人断了一条腿。颜战没有办法像萧惩一样笑出来,只得轻轻抱紧了他,温声问:
“既然你都明白,那,你还相信人定胜天吗?”
萧惩挑眉:“为什么不信?”
他这么答,颜战脸上总算有了丁点儿笑意,说:“那是你心善。”一顿,这笑意终达眼底,“我也信。”
信他精钢百炼,天真不减;
信他历遍千险,一如少年。
更何况,天命曾说自己一生挚爱之人,终究求而不得。然而此时此刻——
自己不也一样将哥哥……抱在怀中了呀。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萧惩白道人更新,第 48 章 治水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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