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剩下这位,却是只言片语。
仅在《全亓汇录》里记录如下几句:
芸妃,本名伊芸,乃户部侍郎伊璞之女,少习书善射骑,知书达礼,崇德修身。
亓帝登基,国号亓元,翌年,大喜,举国欢庆,册封一品妃,封号从名,以示恩典。
膝下独一女,封号聿昭长公主,亓元二十六年,宫变,悬梁自尽。
寥寥数语便交代完她的此生。
亓国历代妃嫔皆没有封号,一贯是按姓氏加等级来称呼,亓帝不但为伊芸破例改制,还取其名赐了封号,且一生未立后,可见对她的珍爱。
芸妃没有单人画册,独有的一张还是册封一品妃时,与亓帝的合像。
画中,虽处妃位,却头戴十二树花冠,并两博鬓,身穿深青袆衣,青革带,腰挂白玉双佩。
基本同皇后无异。
司廷枢单手支头,身倚软垫,屈膝脚踩坐榻,指尖在腿上敲击,脑子里梳理着线索。
陛下对鱼机的偏爱,不单单是因为她与芸妃神似,更有梨花糕的作用。
如果情感不同,那反应就不同。
倘若陛下与近官对芸妃的情感皆是缅怀,根本无需时常召见鱼机。
而让她坚持做梨花糕,无非是因为熟悉那个味道,可又光看不吃,一是因为难吃,二嘛,恐怕是在睹物思人。
看来......
陛下对芸妃的感情,绝非限于熟识。
以前在将军府时,就听母亲略提过一嘴。
说父亲在娶玉氏前,曾有喜欢的人,后被亓帝赐婚,才会对发妻玉氏冷漠厌恶。
但母亲不知道是谁,即使父亲登基称帝,宫里也没有任何传闻,史料上更未记载。
倘若父亲真喜欢过芸妃,那他称帝后首先会做什么?
如果是自己,必然要将这份妄念隐掩,然后秘密处决知情者,能杀则杀,或者流放,自然无人再敢多舌,然后重换一批侍人。
不是没有可能。
那么现在有两个问题。
第一,鱼机与芸妃是什么关系?
第二,这背后究竟有谁在操纵?
司廷枢仰面,阖目。
尽管鱼机和芸妃神似,但一个是外邦胡女,一个是名门之后,二人八竿子都打不着。
借尸还魂不可能。
那就是操纵鱼机的人故意而为。
此人肯定清楚芸妃的举止习性,不然鱼机怎会一首连大乐署和鼓吹署都没有记载的曲子,还有那个‘极品’梨花糕......
目的就是要操控她一步步走进陛下内心。
为荣华富贵,还是......夺权篡位?
谁最迫切?
这些问题不断充斥在司廷枢的大脑,但是线索太少,他只能肯定,操纵鱼机者是个傀儡,从此人对芸妃的熟悉程度推断,极可能是芸妃以前的近侍。
只要查出这个傀儡,就能顺着线摸到真正的操纵者。
看来有必要去调查一下环栖馆了。
司廷枢仰头告诉隶庶。
“你去环栖馆查查这个鱼机,任何细节都不可放过。”
如果找出傀儡,借机扳倒三弟。
因陛下常年对玉氏的冷落,导致她病逝,完全可以成为北庭王复仇的理由。
若芸妃是陛下的底线,那此事将会让他永无翻身之机!
“是。”
隶庶即刻前往环栖馆。
刚走没一会儿,就有人来桓王府邀功求赏。
仆从:“殿下,礼部侍郎求见,现在前堂等着。”
司廷枢当然明白李季来的目的。
他将发冠拆下,脱去外罩,闲散披在身上,然后慢悠悠走向前堂。
李季是个有野心的人,可惜能力有限,这么多年也只混到一个主客。
就在龑帝册封太子不久后,他竟转舵倒向司廷枢,甘愿为其效力,正是瞧出太子秉公任直,宅心仁厚,根本没有帝王的血性胆魄,觉得此人成不了大器。
而对于城投的人,司廷枢向来来者不拒。
他认为,‘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地尽其利,货尽其通’,别看某些人不中用,但你不知哪片云有雨,兴许他的毫不起眼,在下一刻就能帮上忙。
所以先给些甜头,让李季坐到侍郎之位后,慢慢放糖,勾起贪欲。
但他同时秉行‘恩要重报’,今天可以提拔赏赐你,等明日要你赴死,也必须执行。
这点,与勖王的理念完全相反。
和桓王做交易,唯有命可以抵还清账。
毕竟死人能带走所有秘密,避免许多麻烦。
李季四顾环视梁檐片瓦,贪婪目光充分暴露他内心深处的欲望。
虽位礼部侍郎,可远远不够!
权力,金钱,名誉,威望,根本填补不了他内心的空洞!
他想要更多,比如这尚书之位。
司廷枢打着呵欠,睡意惺忪,款款而来。
“李侍郎晚来府上,所为何事啊?”
“下官深夜叨扰,还请殿下宽恕。”
李季低眉顺眼,快步上前行跪礼。
“我知李侍郎为人,如此效忠,知分寸,怎会戏耍人呢,想必夜叩府门,的确是有极其重要的事要说吧。”
司廷枢抬眼,阴恻恻的语气,加上怪笑,令李季浑身发抖,冷汗直冒。
他突然有些退缩,可一直不见桓王动静,又只能来试探试探。
都到这了,悔之晚矣。
于是壮着胆子说:“殿下,会试榜单已放,董瑊进士出身第五名,下官只是僭越想提醒您,是时候行动了。”
“对啊,”扶额的手刚好挡住阴鸷目光,司廷枢微笑,用低沉磁性的声音,懒怠道,“多亏侍郎提醒,你不说,我当真差点给忘了。”
李季谦逊,表面恭敬。
“乃下官本职。”
心中还不忘那尚书之梦。
说什么也要让桓王记住自己的功绩,他晚年衣锦归乡,可就指望这最后一搏了。
李季自认为熟识桓王,能摸清他的脾性秉性,然千不该万不该暴露心急。
原本司廷枢也没打算留他,但这夜叩府门,冒然说些废话,无疑是加快李季的死亡进度。
他笑道:“侍郎放宽心,但凡承诺与你的,我何时失过言?”
“殿下言重,下官无想其他,只是尽到本职。”
“从你倒戈开始,我不是没看到你的衷心,”司廷枢用力拍手,而后敛起笑容,对着跪在地上的人说,“李侍郎,你终于苦尽甘来了。”
那我就成全你。
依会试榜单名次,凡上榜者皆可参加吏部的‘拔萃’,通过者才能获得官职。
其实就是过场,没什么大问题,皆可通过。
虽不论官职大小,至少是命运已改。
当然也不乏许多落第考生,万念俱灰,因为这很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的改命机会。
却不知是谁,突然造谣会试榜单属于内定。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遍整个京兆。
那些落第考生也不返乡了,全堵在京兆府衙门口讨要说法。
新帝登基,首改科考,当时在民间引起一股热潮,得到许多读书人的杂然相许。
现在名单造假,不等同于和前朝一样,靠内选定人才?
那还要科考改制做什么?!
不过哄骗老百姓,做些表面功夫罢了!
儒生愤然不公,个个觉得自己才是进士及第,落榜都是因为内选。
于是纷纷抗议闹事,要朝廷给个交代,以证公平!
造谣声,自然是添油加醋般传到龑帝的耳朵里。
他原想先平息此事,给个交代,后面该查查,该处理处理,哪想京兆尹突然呈递一本联名册,上面全是此次会试落第考生的签名,还各自戳了手印。
醒目黑字和红指摹,控诉着科举的不公。
倘若属实,那就说明有皇子结党,公然挑衅皇帝的权威。
绝不能姑息!
朝堂,龑帝勃然大怒。
他将联名册扔到众臣面前,砸出巨响。
“你们就是这样应付朕的!”
殿堂上鸦雀无声,百僚战战兢兢,垂首闭言。
“更朝改制首次春闱,你们竟如此胆大,敢钻前朝‘行卷’的空子!”
又扔下几本折子。
“公然打朕的脸!是在挑衅皇权吗!”
“臣不敢——————”
大臣跪喊,都以为不是自己的锅,殊不知,有些人已经深陷棋局。奇快妏敩
龑帝俯望这帮大臣,面色难看,目光瞥见礼部尚书玉仲章,稳定语气道:“玉尚书,主考官虽不是你,但此事属于礼部管,你来解释下吧。”
玉仲章起身站立,出列揖礼。
“老臣失职,不敢辩驳,只求陛下能先准许臣内部查证,若最后拿不出证据,再治臣罪名,也毫无怨言。”
李季贼眉鼠眼地盯着龑帝眼神。
心想不愧是曾经的镇抚大将军,气势威严凛然,赫斯之威,光是远望就让人为之一颤。
玉仲章字句中肯,让人无法妄断,何况司南觉也算欠玉府一命,那就给他这个机会,正好也借此整肃异己。
“好,七日,”龑帝比划手势,“朕只给你七日时间。”
“谢陛下,老臣定当全力以赴,彻查此事。”
但李季知道,这件事是查不出来的。
自己虽为桓王效力,但表面仍是前太子党,如果玉仲章敢说出实情,就是间接指认勖王也有参与,况且董瑊入闱前,确实进出过勖王府。
加上回支持言官那事,基本可以让龑帝认定勖王私结朝臣。
得罪了皇后殿下和尚书令,玉仲章岂能活着?
何况北庭王与他还有一层关系,就算玉仲章对这个外孙再失望,说之前也得掂量掂量后果。
而且此次会试,乃改朝后首开科考,为了公平和严密,批改的人只有六位,除他和玉仲章,还有四司之一的礼部和他的下属,以玉仲章的为人,断然做不出让同僚替他顶罪之事。
所以他根本不怕玉仲章调查,即使搞清楚,也不敢结案,不然大家都别好过。
要么不翻,要么翻天覆地!
因此到最后,玉仲章只能个人承担罪名。
这样,北庭王与东宫再无缘。
算来算去,必然是桓王君临天下。
李季一边窃喜自己眼光独具,站位正确,一边暗讽那些曾经瞧不起他的官员,笑骂自己奴颜婢膝,可他还不是一步步从主客走到了侍郎。
而今,终将站到尚书之位!
官场讲究审时度势,见风使舵又怎样,能笑到最后才最重要!
李季带着满脸掩盖不住的喜悦回到家中。
做着美梦,一觉天亮。
眼瞅七天已到,明个就是玉仲章答复的日子。
李季站在身后,瞧他愁眉不展,桌上堆满了卷纸。
玉仲章已到迟暮,然背挺目也明,单一眼就能将人看透,这正是李季忌惮他的原因。
因此同他说话,大多弯腰,不敢与他对视。
但今非昔比了。
他直身站在玉仲章面前,似是关怀备至道:“下官没什么本事,不过尚书只要言语一声,下官必当鼎力相助。”
玉仲章未停笔,连眼都懒得抬,只冷冷回答:“李侍郎顾好自己就行了。”
鄙弃之意太过明显。
要搁以往,李季肯定嬉笑承受,可现在他不想再忍受这些冷嘲暗讽了!!!
不就多念过几本破书吗!说什么话都是借指暗喻,一语双关!
我呸——
反正这位子不久便更换主人,自己没必要同一个阶下囚置气。
甚至开始同情玉仲章,一生廉洁奉公,材茂行洁,这把年纪本该荣归故里,最后却栽在自己手里。
想到这儿,李季情绪平复,也不觉得气愤了。
他揖礼道:“尚书先忙,下官告退。”
“好走。”
在迈出门槛那刻,玉仲章又说:“李侍郎,小心驶得万年船。”
李季身形一顿,片刻转回头,眼神闪烁不定。
“尚书这句谏言,下官永生铭记,不过也转赠给您。”
最后毕恭毕敬退下。
转身嗤之以鼻,笑他自诩圣人,能看破他人,却独独看不懂自身。
都快死了,还有空在那说大道理。
“蠢货!”
李季最讨厌这种人,总是一副清风傲骨,生死看尽,简直让他深恶痛绝!
想着想着,又开始恼怒,满腹盛气。
越劝慰自己,越觉得方才不该忍气吞声!
脚底带着风,穿行朱雀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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