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桌隔得不远,胡槿对丈夫暗送秋波之时,频频被自家傻弟弟给截住,碰了个臊。
她瞪了胡煦一眼,却发现人家看的根本不是她,而是宋樆。
宋樆正安安静静地吃菜,胡母生怕她吃不饱,一个劲儿地给她夹,直将她碗里堆得冒尖。
“够了,胡婶。”宋樆给胡母碗里夹了一块兔肉,“您也吃。”
“好。”胡母含笑看着宋樆,“都吃,都吃。”随后又给女儿夹菜,“阿槿也吃,不是嚷嚷着要吃娘做的菜么,今日这些可都是你爱吃的,还不多吃些。”
“谢谢母亲。”
宋樆见状,心头微生羡慕,有母亲疼爱真好。
胡槿一边吃菜,一边暗中打量宋樆,见她偶尔也朝那桌看,不由得犯嘀咕。
这是在看他那傻弟弟,还是在看宋叔?
这头,宋父正同胡父喝酒,余光却不时落在胡煦和女儿身上。
看两人你来我往,不由得满意地笑起来,随后高兴地将一桌人敬了个遍。
胡父问道:“宋兄今日心情很欢畅啊。”
“欢畅,欢畅,许久没同老哥吃酒,没吃嫂子做的菜,自是欢畅。”
“那过后可要常来,反正对门对户的,也便利。”
“这话我可当真了啊。”
“当得真,当得真。”
两人又喝了几个来回,宋父又朝胡煦敬了一杯,“阿煦就快应考了,这杯酒,祝愿你金榜题名,名列前茅!”
胡煦赶紧举杯应了,“多谢宋叔。”
他喝完放下酒杯,朝宋樆一看,却见宋樆也正望着他。
宋樆微微一愣,随后越过他对胡父劝道:“父亲,少饮些。”
原来是在盯着宋叔,他心头一松,随即觉得有些耳热。
“没饮,没饮。”宋叔将酒杯翻给宋樆看,随后低声对胡父抱怨道:“一回来就管东管西,也不知道谁是谁爹,唉,还是在山里头自在些。”
胡父笑道:“有女儿管着多好。我从前也嫌阿槿念叨烦人,如今嫁人了,耳根子虽落得清净,可心里头却常觉得寂寞,这人回来了,才觉得热闹了。”
宋父想了想,赞同道:“也是,我在山里头也时常挂着她。”
胡姐夫忙举杯表态,“父亲放心,您要是觉得寂寞,往后我和阿槿便多回来看您。”
这话说得胡父满脸笑容,翁婿二人和气地喝了一回。
宋父心道,这胡家女婿虽是个不善言辞的,该表态之时却毫不含糊,是个乖觉的。
再看看胡煦,嗯,这是个读书读傻了的。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胡父和宋父喝得尽兴,也醉得尽兴。
胡姐夫扶胡父回屋,宋樆也扶父亲告辞。可醉酒之人沉重,又像是故意跟人作对似的,你让他往东,他非要往西,让宋樆很是头疼。
胡煦见状赶紧上前帮忙,随后对家人说:“我送叔回去。”便同宋樆一起,扶着人走了。
胡槿追过去,躲在门后看了半晌,总觉得这俩有事。
“阿槿,你看什么呢?快过来搭手。”m.xqikuaiwx.cOm
“哎,来了。”
将人扶回宋家,宋胡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宋父给扶上床榻。
宋樆赶紧给父亲脱靴、盖被,宋父不一会儿,就发出了呼声。
“麻烦你了。”宋樆松了口气,随后见胡煦额头发汗,便从袖里扯出随身手绢递给他,“擦擦汗吧。”
胡煦手顿了顿,接过道:“多谢。”
宋樆又问,“要喝茶么?”
胡煦点头,“……好。”
“那你随便坐,我去煮。”说完宋樆便往厨房煮茶去了。
拒绝的话怎么一到她面前,就说不出口了?
胡煦呆站了一会儿,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他寻香一闻,原来是手中帕子散发出来的。
他顿觉这帕子有些烫手,连忙将其放到了一旁的桌上,随后望了望睡得酣然的宋父,往院子里散热去了。
来到院中,草木清秀,幽香习习。
在这寒冬腊月里头,怕只有宋樆这儿,才可见这一园春色。
胡煦身上热意消散,寒意又渐渐袭来,他在院中活动,却忽见一抹热烈的红。
走近一瞧,竟是一盆不知名的花,四五朵开成一攢,每朵皆为喇叭状,有碗口大,很是华贵艳丽。
仔细端详,只见其花叶如剑,红润翠肥,花与叶中间,皆缀白绦,破其俗艳,为其平添了一份格致。
胡煦不禁看得入神。
宋樆端茶出来,见他观花,也没打扰,等他起身后,才上前道:“过来吃茶。”
二人对坐吃茶,胡煦频频顾花,赞道:“难得在这腊日还能看见这般颜色。”
“你喜欢?”
“这般奇花,恐怕无人不爱。”
宋樆起身将花端了过来,放到胡煦面前,“送你。”
胡煦放下茶盏,惊愕地望着她,“送我?”这花一看便很贵重,他又怎好生受,“无功不受禄,我不好冒领。”
“就当答谢你对我和父亲的照顾。”
“可……”胡煦本想再拒,可一对上宋樆的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点了头,“那好吧。”
宋樆朝他露出笑容。
胡煦的目光闪了闪,随后将剩下的茶喝尽,抱花起身,向她告辞。
“多谢你的茶和花,时候不早,我就先回去了。”
宋樆送他出门,又看他进院,回头忽见宋父倚在堂门前,不禁吓了一跳,随后又红了脸。
宋父长叹道:“好好一株香山,细心调养三载,好不容易服了这方水土,开了这花,自家人还没看够呢,说送就给送了。唉,留不住,终究是留不住啊。”
“你不是醉了么?”
阴阳怪气的,也不知是在说花,还是在说人。
“醉了,又醒了。”宋父看着石桌上的茶水,说道:“给我也来杯茶,酒喝多了,心燥得慌。”
宋樆便关门、收盏,给他倒茶去了。
宋父走到院子里,看着地上那一圈盆印儿,哼道:“真是便宜那小子了。”
胡煦抱着花进屋,胡母和胡槿见了,惊喜地围了上来。
胡母问:“多好看的花儿啊,打哪儿来的?”
胡槿了然道:“还能是哪儿?咱们这巷子里,就只有阿樆家花儿多。”
她爱惜地摸了摸花瓣,“真漂亮。”随后心思微转,对胡煦道:“你一个大男人,怕是养不好这花儿,不如给我带回去,这颜色放在家里也喜庆。”
胡煦抱着花退了两步,“别人送的礼,不好转送他人,我自己养着就好。”
“我是他人吗?我是你阿姐。”
“总归是不好,阿姐若喜欢,让姐夫另买了送你。”
“嘿,瞧你那小鼻子小眼睛的样儿,莫非因为是阿樆送的,才舍不得?”
“……不是。”
“那我若非要呢?你给不给?”
“不给。”
两姐弟因一盆花吵起来了,胡母非但不劝,反倒乐呵呵在一旁看笑。
姐弟俩吵吵也好,感情越吵才越好,越吵才越热闹。
“阿槿。”胡姐夫从屋里出来,走到胡槿面前,替胡煦劝道:“你若想要,我去找宋娘子再给你买一盆,这盆就留给阿煦,可好?”
胡煦心道,怕是再也没有的了,面上却不泄底,只附和着点头,“还是姐夫明理。”
胡槿也并非真想要,不过是试试胡煦,眼下目的达成,便顺着台阶下了。
“算了,算了,给你就是,谁叫我是你姐,自该让着你。”
“那我看书去了。”见她松口,胡煦赶紧抱着花走了,免得她反悔。
等人走后,胡姐夫便要往宋樆家去买花,胡槿赶紧将他拦住。
“傻子,别去,我逗阿煦玩儿呢。”
胡母叹气,“多大人了,还欺负你弟弟。”
胡槿嗔道:“哎呀,母亲,您不懂。”
“谁懂你那花花肠子?”胡母笑骂了一句,说道:“我去看你父亲。”
等胡母走后,胡姐夫对胡槿轻道:“我懂。”
胡槿回头,好笑地看着他,“你懂?你懂个啥?”
胡姐夫凑到胡槿耳边说了几句话。
胡槿惊讶道:“你也看出来啦?”
“嗯。”胡姐夫劝道:“他们两个人的事,咱们还是不要插手为好,免得弄巧成拙。况且阿煦马上要科考了,不好让他分心。”
胡槿想了想,“也是。”随后捏了捏丈夫的脸,“还是你考虑周到。”
胡姐夫在她手底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随后问道:“那花你真不想要?”
“要什么?这花儿你可在何处看到过?只怕是难得一见的东西。即便阿樆还有,咱们去找她买,她怕也是不肯收钱的,何必让她破费?”
胡槿左右瞧了瞧,见院子里没人,便拉过丈夫在他嘴上啃了一口,悄声道:“你这份儿心,可比花美。”
胡姐夫抓着她的手捏了又捏,半晌才道:“咱们去同母亲辞行吧,该回家了。”
胡槿眯眼一笑,“好。”
胡煦清理出一只花几,将宋樆给的花摆了上去,那几朵红立时将昏沉沉的书房给点亮了,很是喜庆。
只是花开得太艳、太惊心,难免让人害怕凋谢和衰败。胡煦思忖片刻,找出纸笔,化了颜料,将其风姿描摹了下来。
他画了好几幅,想着新岁当头,这花漂亮又喜庆,正好可拿来当节礼送人,也不白费颜料。
待画成后,已是深夜,他和衣而眠,任画中花红红火火地开到了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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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冰雪消融,春光乍泄。
贡院关闭了九日的大门终于开启,考生们个个跟被抽了魂儿似的,摇摇晃晃地往外走,然后被等在外头的亲人接回家歇息。
胡煦跟在人群最末,身子虽滞钝疲惫,精神却还尚可。
此次交上去的答卷他很满意,他有信心上榜。
就看届时得第几名了。
“阿煦出来了!”
胡煦听见了胡槿声音,抬眼望去,一家子都在等着他。
他不禁露出笑容,快步朝他们走去。
胡煦先拜了父母,“父亲、母亲。”随后同胡槿和姐夫打了个招呼,“阿姐,姐夫,你们也来了。”
胡父接过他的书箱,带着一丝紧张问道:“考得如何?”
“比前几回好。”周围还有那么多士子,胡煦不好把话说得太满。
“好,好,那就好。”胡父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有些心酸道:“这些年的用功总算没有白费。”
胡母伸手摸了摸胡煦累得发黄的脸,“累坏了吧?家里煨着汤,热着菜,赶紧回去吃了,再好好歇歇。”
这几年,胡煦每每参考都要遭这么一场罪,做母亲的看了怎不心疼。
胡母又摸了摸胡煦都腰,“都瘦了。”
胡槿听胡煦说考得好,又瞧他神色虽憔悴,却潜藏春风,便知此次是真考得不错。
她高兴地催促道:“那就别站着了,你姐夫为你寻了壶好酒,就等着你考完了出来庆贺庆贺,咱们快回去吧。”
胡煦朝胡姐夫一礼,“多谢姐夫。”
胡姐夫温和道:“应该的。”
一家人扶携而归,刚至巷口,便与宋樆遇个正着。
宋樆主动招呼道:“考完了?”
胡煦点头,“考完了,考得不错。”
胡槿心道:人家问你后半句了么?
她眼珠子一荡,对宋樆招呼,“阿樆,正好咱们要替阿煦接风庆贺,你一块儿来吧。”
胡母附和,“对,一块儿来,人多热闹。”
胡父也劝。
胡煦朝宋樆家看了一下,邀道:“来吧,你一个人动火也麻烦。”
元宵过后,宋父便迫不及待地回山,伺候他的花草去了。
小院又只剩下宋樆一人。
盛情难却之下,宋樆答应了。
胡煦是真高兴,席上难免多喝了几杯,话也多了起来。
他谈自己对此次考试的把握,畅谈理想,整个人犹如冉冉升起的星子,熠熠生辉,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胡家人皆为其高兴,纷纷举杯祝贺。
最后,轮到宋樆举杯,她诚心祝贺道:“我相信你,你一定能高中。”
胡煦倒酒与她轻轻一碰,“嗯,我也信你这话。”
哎哟哟,胡槿将脸缩到丈夫身后,遮住满脸笑容。
席末,胡煦握着酒杯睡着了。
胡父和胡姐夫小心扶他回房去睡,胡母和胡槿也放轻了声音,收拾残局。
宋樆不好多留,便告辞回去了。
回到自己院子,想着胡煦踌躇满志的模样,宋樆脑海里忽然回响起父亲的话。
胡煦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她在院里独立半晌,然后沉沉吐出一口气,随后打量起自己的小院。
冷冷清清、空空荡荡,一如她此时此刻的心房。
半个月后,宋樆切切实实地感受到父亲那番话的重量。
胡煦中了,一甲状元。
花马游街,曲池御宴,整个京城都为新科状元沸腾。
而他们这个原本僻静冷清的巷子,一夜之间便热闹起来,千人、万人犹如浪潮涌来进来,将所有人都掀了个措手不及。
胡家的门槛都快要被踏破了,上门恭贺之人,从清早走到深夜。
而胡煦除放榜那日骑着御赐宝马回来告谢父母之后,便没落过屋,一直被架在外应酬。
宋樆在放榜当日,将早早备好的贺礼送了过去,可迅速被淹没在堆山般的礼品中,不见了踪影。
等过后再见胡煦,他已为士,而她仍旧是那个背着花走街串巷,无人问津的宋樆。
她送花到客人家中,偶尔有客人问起:“你不是和新科状元住一条巷子么?和他们家关系如何?不若帮我引见,或者帮我带个礼过去?”
她只摇头答道:“恐怕不大方便,我跟他只是邻居。”
客人有些遗憾,“哦,只是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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