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谷得雨而生,关系粮食生计,所以于百姓与来说,谷雨是十分重要的节气。在这一日,人们会走谷雨、祭祀文祖仓颉、沐浴消灾辟祸、禁杀五毒和画谷雨贴,以祈丰收、平安。
书肆瓦顶透出青烟,胥姜点燃黄柏与陈艾,将屋子熏了个透彻。
入春后,屋里潮,易生虫豸,这肆里时不时便要熏一遭,还要生炭火烤一烤,以免书籍发霉、或被虫蛀蚀。
尤其是清明、谷雨期间,雨水不断,更是偷不得懒,怕不得麻烦。你怕麻烦,麻烦便偏来寻你,这是她的血泪之谈。
熏完屋子,胥姜便沐浴更衣,找出一幅仓颉的画像挂上,供奉古籍、经书、清香,随后虔诚拜了拜,以作小祭。
朝廷的祭祀由礼部各官员主理,率众文人士子,在文祖庙举行,十分盛大。
除祭祀外,还会开办庙会。
庙会上摆摊的也多是文人士子,他们并不图买卖,只期望文祖眷顾,让自己的字画、诗文,获得达官贵人们的赏识。
除庙会外,还有诗文会,才子们以诗文会友,赛诗、赛文,很是热闹。
只可惜胥姜今日有约,不然也能去见识一番。
她找出两套乐谱,连带江孤的那本诗余集,以油纸包裹后装进行囊,只待梁墨与曾追一到,同他们交代好一应事宜,便前往钟麓府上,与他一起去小竹溪赴宴。
昨日买的食材她与楼云春已分整好,也将食单、制法都一一抄写了下来,过会儿交给曾追。
食单上的一些小食,需得今日准备,也只有劳烦他了。
没过多久,两人前后脚到了。
胥姜将食单递给曾追,说道:“今日本该去拜文祖、逛庙会的,却被耽搁在我这儿,真是难为你了。”
他本是个爱热闹的,这样的文人盛会,平日里绝计少不了他,眼下却被她给拘在肆里干活,胥姜心头有点过意不去。
曾追却摆摆手,“没事没事,坊门一开,我就去拜过了。”他竖起手指,得意道:“第一人,头香。”
胥姜拍手夸道:“不愧是蜀中第一。”
这话夸得曾追通体舒畅,尾巴翘得更高了,“今日也是京城第一。”
胥姜继续拍手,“第一,第一。”
一旁的梁墨无言。
胥姜把书肆和厨房交给二人,背起行囊,取来斗笠,随后牵着驴走入细雨中。
昨日楼云春本说要派马车来送她,她觉得不妥便拒了。一来官员府邸的马车都有制式,她并非楼家人,无人陪同而独乘,难免引起不必要的猜度,且她习惯了与犟驴为伴,来去也自在。二来还可以走谷雨,沾沾节气之喜。
胥姜压着时辰来到钟麓府上,见一辆马车正停在大门前。
钟麓自宅门里出来,见到胥姜便笑说:“正说去书肆接你,你却先来了。”又看清她一身打扮,点头赞道:“不错,今日这身衣裳衬景儿。”
胥姜落地,朝他拱手作礼,随后笑道:“特地为这雅集置办,跟您出去,总不好太随便,落了您的脸面。”
钟麓赞赏地点了点头,招呼道:“那就走吧,别误了时辰。”随即在随从的搀扶下登车。
胥姜让他先行,然后骑驴跟上。
小竹溪位于东郊青门里,由延兴门出,复行半个时辰即抵。其为渭水支流分入山谷常年冲刷而成,溪岸多生竹,环境清幽,景致脱俗,又因多名人古迹,所以被文人墨客们所喜爱,时常在此开设雅集。
乐工们选在今日设雅集,也是因今日谷雨城中有祭,使得此处人少清净,无嘈杂乱语扰耳。又有飒飒竹语、沥沥谷雨为伴奏,天人相合之下,乐声更为动人。
车马驶离主道,隐入山林。往深处行进,翠岚袅袅人渐稀,吹落竹水洒青衣,乍见飞瀑斜峰去,跳珠随棹打入溪。
至竹溪近处,但闻水声,远眺而去,只见远处群峰之间,一条银带漫漫而下,炸出一片水雾。溪水伏势绕石而来,又穿竹贯洞而去,最终汇于低处静潭。
潭边竹寮水榭,柘桥幽院,似有仙音,令人神往。
到此处,马车已无路可行,随从将钟麓扶下车,将马车牵到不远处的竹棚前。竹棚有马侍看守,见人来,先遥遥朝钟麓作礼,随后帮忙解马换鞍。
换好马鞍后,又牵过来,扶钟麓上马。
随从递了一把伞给他遮雨,钟麓却拒了,“雨不大,淋不着什么。”随后又对他吩咐道:“你留在此处照看着车驾,我同胥掌柜过去便好。”
说罢便骑马领着胥姜出竹林,往溪边去了。
两人顺溪而下,路上闲谈,钟麓问胥姜何时拿县志去交活儿。
胥姜不禁汗颜,这几日四处乱窜,忙得脚不沾地,便将此事给落下了。
“所有修注的残卷已誊抄订册,您明日来肆里便可随行带回去。”
“也好。”应完,钟麓又问道:“你与我透透底,这品书宴,品的是什么书?我见计老与邓公望得脖子都快断了,实在好奇得不得了。”
闻言,胥姜卖了个关子,“明日一来,您就知道了。”
钟麓吹了吹胡子,“嘴可真紧。”
胥姜笑道:“您放心,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打住,打住,这么一说心头更欠得慌了。”钟麓拍马往前跑了几步,同胥姜拉开距离。
胥姜见状,哭笑不得,“这不是您要问的么?”
两人经过一块石碑,上凿‘小竹溪’三字,再往下便是以青石铺设的石阶,石阶陡而狭,驴、马不便通行。两人落地,将驴和马拴在溪边一株槐树下,此处水草丰美,够它俩好吃一顿的。
安顿好驴马,二人拾级而下,一管笛音乘风而来,又轻灵掠开,两人驻足静听,听出这是一曲《喜相逢》。
待笛音平水而静,自两人身后的竹林中游出一曲《阳春白雪》,与之相答,其音朴拙幽深,是埙。
二人不敢言语,恐乱其境,待埙音渐息,胥姜对钟麓问道:“钟先生,那《喜相逢》是奏给您听的,您不回敬一曲?”
钟麓张臂展示,胥姜见其腰间除玉环外再无他物,瞪大眼睛又问:“您不通音律?”
钟麓清了清嗓,沉声道:“我会听。”
胥姜无语。
钟麓反问道:“胥掌柜游走江湖,见多识广,难道也不会?”
胥姜沉吟道:“儿也会听。”
两人对视半晌,随后畅笑出声。
胥姜想了想,“别的乐器不通,却学过一曲叶笛。”
钟麓眉毛一扬,抬手请之。
胥姜往四周瞧了瞧,找到一株枫树,随后摘了一片老嫩适宜的叶子,擦拭干净,微微卷边后凑在唇边试了试,吹出两个短促的气音。
钟麓抱臂而待,露出一丝期待的神情,随后,一阵尖利的声音便猛地窜了出去。
竹寮里有人打翻了茶碗,竹林中有人踩空了脚步。
钟麓离得近,被扎得魂飞魄散,他赶紧捂住耳朵,正要叫停,刺耳的笛音一歇,再起竟变得明亮婉转起来。
此曲曲调简单,听来却热闹,如鸟雀私语,加之胥姜四体勤劳,气息稳重,一曲下来婉转流畅,令人身心愉悦。
听完,钟麓点头称赞,“不错,可还会别的?”
胥姜摇头,“就会这一曲。”
身后有人问:“曲名为何?”
两人寻声望去,神色皆有些惊讶,异口同声的还道:“木大人?”
竟是木淙也,胥姜见他手中拿着埙,心道,原来那曲《阳春白雪》乃他所奏。
三人相互见礼,随后木淙也对胥姜问道:“胥娘子方才那一曲倒是有些野趣,不知可有名目?”
“笛音粗陋,难当大人夸奖。”胥姜平复心绪,笑答:“此为西南蛮族之曲,其曲名为蛮语,难以用汉话译解。”
木淙也了然,随后又问,“那胥掌柜可知其曲意?”
胥姜点头,“神圣的鸟儿。”
木淙也沉思片刻说道:“蛮族的神鸟为傩,此傩并非秽祟,而是我们所说的鸾鸟。蛮族先人认为谷种是由鸾鸟衔来,而将其奉为最高神灵,又因鸾鸟降世,只择梧桐而栖,所以此曲若译作汉话,应当为《鸾鸟栖梧》。”
“《鸾鸟栖梧》,好名字。”钟麓拍手称赞。
胥姜则感叹其见识广博,问道:“木大人为何对蛮族这般清楚?”
木淙也答道:“不过多读了几本闲书罢了。”随后反问道:“胥掌柜既会蛮曲,又知其意,可通蛮语?”
胥姜惭道:“小女并不通蛮语,这曲子是偶然识得一名蛮族女子,从她那处习来,也只会这一曲,别的再不会了。”
当初她自黔中出走,流落蛮族地界,因言语不通被其误解,便是这名女子出面替她解围。女子略通汉话,因可怜她的遭遇,便收留了她一阵。奇快妏敩
说来六七年不见,也不知她如今怎样了。
钟麓同木淙也说道:“既然遇上,不如同行罢。”
木淙也欣然答应。
三人继续往下走去,胥姜落在两人后头,目光时不时往木淙也身上瞟。想起木淙也与那些人的纠葛,想起他与江孤的交情,心情难免复杂。
她反手摸了摸背上的行囊,里头恰有一本江孤的词余集,这难道就是天意?
哎,不管了,今日是来赴雅集的,与其胡思乱想,败了雅兴,不如顺其自然。
这么一想,胥姜心头豁然开朗,又高高兴兴同二人一道往竹寮而去。
木淙也回头看了胥姜一眼,心头微微叹息。
踏下最后一阶石梯,转过丘石,一汪清潭出现在胥姜眼前。先前自高处看,只得半面潭影,临近一瞧,竟十分宽阔,胥姜稍作估量,这潭约有一亩。
潭边铺青石路,路边奇花异草无数,不似天生天养的,此时开得正好,十分养眼。除花草外,还种了不少观赏树木,枫树、梨树、黄栌等,最多的还是竹。潭边之竹,多为水竹、紫竹、墨竹,生得矮而密,垂在水面,青青一色,定眼看去,不知孰真孰幻。
潭水清可见底,里头游鱼成群,像胥姜喜欢的柳条子,看得她口舌生津。
绕过半面溪潭,有一座竹桥,桥通竹寮水榭,过去便是雅集之地。一名公子执笛而出,想来便是那奏《喜相逢》之人。
他一一向几人见礼,胥姜解下斗笠回礼,那公子的目光不由得落在她身上,一时没挪开眼。
胥姜朝他微微一笑。
他恍然回神,自觉失礼,便慌忙移开目光。
钟麓向胥姜介绍道:“这位是教坊博士,俆青野。”随后又对俆青野道:“这位是永和坊斩春书肆的东家,胥姜。”
两人又单独见礼,礼毕,俆青野问道:“方才那叶笛可是胥娘子所奏?”
胥姜点头,“吹得不好,见笑了。”
想着方才打翻的茶盏,俆青野不由得一笑,“起始确实吓了一跳,过后虽有些生疏,却胜在天然,很是不错。”
“过奖,过奖。”倒也不用硬夸。
几人寒暄一番,便相请进入竹寮,寮内又茶侍两名,皆为靓丽少女,见到生面孔,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俆青野请三人安坐,随后示意茶侍奉茶,胥姜见状,猜测他便是这东道主。
钟麓环视一周,随后笑道:“看样子我们算来得早的。”
木淙也叹道:“谁教咱们都是闲人。”
胥姜心说,你们闲我可不闲,顶多算忙里偷闲,肆里那么多事搁着呢。思及此又忍不住挂念,也不知曾追此时在做哪道菜了,不知梁墨有没有在练习刻板。
随后听俆青野对二人说道:“乐工们应该在来的路上了,估摸着时辰,也快到了。”
话刚落音,隐约人语便从山中竹林传来,他又笑道:“瞧,说到就到了。”随即出门相迎。
两名茶侍将茶水奉上,胥姜低谢一声接过,闻了闻,是仙芝竹尖。
此茶虽唤竹尖,却并非出于竹,而是产于蜀地,又名雪芽。其色清亮,其香淡雅,其味幽醇,是不可多得的好茶,也是为众多清流人士所喜爱的名茶。
胥姜细细一品,品出这是去年的陈茶,味虽有所消减,却仍旧香醇爽口。
新茶最快也得五月份才能抵京。
一盏茶过后,乐工们相携而至,共十二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进屋先朝三人见礼,胥姜起身回礼,招来不少探究的目光。
钟麓低声对胥姜道:“这十二人都是教坊中的乐工,过会儿还有平康坊的乐师会来。”
平康坊?胥姜眉毛微扬,随后状似无意地偷瞄了一眼木淙也,却见他神色平常。
钟麓继续道:“这是宫廷乐师与民间乐师的切磋,说是切磋,却也是选拔,若民间乐师中有拔尖的,便会被选入教坊。”
胥姜恍然大悟,“听起来会很精彩。”随后又问:“那咱们是来做什么的?”
木淙也替钟麓答道:“票举。”
胥姜一惊,原来他一直在听,随即打住话头。
没过多久,平康坊的乐师们也来了,胥姜在其中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谢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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