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识夏坐在巨龙般的屋脊上,俯视帝都中星罗棋布的灯火。无数的灯盏像是汇聚成河流汪洋的星辰,明亮闪烁。洗镜湖上漂着彩色的莲花状的河灯,孤单寂寥。
楚识夏忽然扭头看向屋脊的远处。
沉舟站在月光的尽头,像是一只小心翼翼的小猫,试探着往前迈出一步。楚识夏对他露出一个疲惫不堪的笑容,沉舟立刻飞快地跑过来抱住她,炽热的体温让楚识夏凝滞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
“你今天不该那么对鬼市主说话。”楚识夏轻声说,“他救了我啊,是我的恩人。”
“你不会输的,”沉舟文不对题地开口,声音嘶哑,“再也不会输了。”
无须言语,沉舟知道楚识夏在想什么。如果需要抗衡的仅仅只是北狄,楚识夏不需要畏惧。但沈妩的谶语、楚识夏和沉舟的重生,冥冥中昭示着另一种力量的存在。
楚识夏要赢,唯有以人力抗天命而已。
“我不知道,沉舟。”
楚识夏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从颈侧扫过,强装的沉着镇定崩溃坍塌,怔怔地说:“也许这是我第一次重来,也许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重来了成百上千次。只是神明戏弄我,将我的记忆抹去,看我一次次重蹈覆辙。”
“那就重来,即便一千次、一万次。”沉舟偏执地说,“神不站在你这边,那就与神为敌。”
楚识夏埋首在他坚定有力的怀抱中,眼睫潮湿。
“一千次、一万次,不死便不休。”楚识夏轻声说。
——
祥符十年,七月。
北狄使团终于抵达帝都,皇帝下令宴请使臣。这是楚识夏第一次缺席宫中重大宴席,秋叶山居门庭冷落。朝中传闻云中楚氏触怒圣颜,眼下北境再无战事,云中楚氏的气数怕是到头了。
“北狄使团除了三大部落的将领以外,还有一个特殊的人。”
楚识夏翻阅使团名单的手一顿,抬眼看向徐砚,示意他往下说。徐砚身上的官服还未褪去,草草以披风遮掩。他是匆忙从内阁赶来,连喝三碗凉茶才缓过一口气。
“弘吉刺·博速,是尔丹可汗的心腹近臣,也是此次使团的核心人物。值得关注的是,第一次的使团名单中并没有他。”徐砚一顿,踌躇地瞥楚识夏一眼。
“如果我没猜错,第一次出使我朝的人,都是与尔丹意见相悖的人。”楚识夏领会到他的意思,指尖从墨迹将将干涸的名单上抹过,沉吟片刻道,“莫速部、诃达部与青鹰部有世仇,也许会迫于大势所趋而向尔丹臣服,却并不会安分守己。”
使团命案极有可能是尔丹自己动的手。一来可以离间皇帝与云中楚氏,让皇帝误以为云中楚氏为阻止和谈不择手段;二来可以挑起莫速部、诃达部与大周的矛盾,逼迫他们与青鹰部站在一起。
徐砚点点头,略松了一口气,说:“的确如此。你对北狄十三部很了解。云中楚氏无端承受陛下的怒火,连你也被牵连,却还有人要踩着楚家往上爬。”
徐砚难以启齿道:“这简直是……”
楚识夏无所谓地笑笑,将誊抄下来的名单烧成灰烬。
“使团住在驿馆么?”楚识夏问。
徐砚下意识点头回应,立刻想起楚识夏身边有个杀人不眨眼的晋王,有点惊恐地看着她。
“别紧张,我不会在此刻动手。”楚识夏低垂眉眼,说,“我只是要确认来的人确实是名单上的人没错。”
徐砚一时间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尔丹很有可能混在使团中。”楚识夏的指节扣在青瓷茶盏底,沉声道。
徐砚难以置信,说:“怎么可能?尔丹就不怕和谈是假,或者和谈失败,被我们俘虏甚至斩杀么?”
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可若来使是敌军帝王,自然另当别论。
“尔丹主张和谈是为了争取时间整备军队,至少三年内不与云中再起战事。可是北狄与云中斡旋多年,一直僵持不下。若要破局,必有变数,比如北征,比如和谈。”
楚识夏说:“尔丹是个非常善于学习的人。”
楚识夏学的第一条兵法就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尔丹视云中楚氏为敌人,视大周为囊中之物,不可能不下功夫研究。而了解云中楚氏、了解大周最好的机会,便是这次和谈。
徐砚深吸一口气,似乎为此感到汗颜。无论如何,在和谈未定的局势下,一国君主深入敌国帝都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徐砚感叹尔丹莽撞英勇的同时,也为即将到来的战争感到担忧——这无疑是个非常可怕的敌人。
“如果尔丹真的在使团当中,你要杀了他吗?”徐砚不无忧虑地问。
楚识夏沉默良久,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
房门忽然被人叩响,楚识夏警觉地望向门窗,挥手示意徐砚藏起来。
“大小姐,云中有客人来了。”玉珠的声音微微颤抖。
楚识夏猛地起身拉开门,看见玉珠身后站着的人。
那人风尘仆仆,脸色比起上次久远的相见又苍白了几分,眼底颜色深深。他掀开风帽,面带微笑,对着楚识夏展开双臂,仅仅是这样细小的动作也引得他低低地咳嗽。
楚识夏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紧紧地拥抱住他单薄的身体。
“哥哥。”楚识夏尾音发颤,眼圈忍不住红了。
楚识夏对楚明彦的依赖已经成为习惯,即便此刻危机四伏,楚识夏也忍不住为他的到来感到安心。就像是在外疯玩的猫被雨淋得湿透,却知道回到家就好了。
有亲人在的地方就是家。
“长高了,也瘦了。”楚明彦抱着楚识夏,抚摸她的头发,怜惜地说。
——
和谈一事既出,楚明修不仅没有减少拥雪关军防,反而枕戈待旦。楚明彦孤身前来帝都,不出意外地是为了和谈一事。作为阕北之主,此事楚明彦避无可避。
“你身上的桃花瘴可解开了,大好了么?”
这么闷热的天气,楚明彦的手却冷得没有一丝热气。楚识夏亲自热好楚明彦每日必服的汤药,又用热毛巾细细地擦拭他的手指。楚明彦的脸色渐渐浮起一点淡薄的血色。
“早就好了。是玉珠还是楚林,这么大惊小怪?”楚识夏云淡风轻地说。
“是哥哥的错。”楚明彦注视楚识夏额前垂落的发丝,难掩懊悔地说,“早知今日如此局面,何必将你送来帝都吃苦。”
楚识夏抬头与他对视,露出一个顽劣的笑容,说:“反正不是在拥雪关吃苦,就是在帝都吃苦。帝都没人管我,我吃苦之余还能招猫逗狗喝花酒,不见得没有拥雪关舒坦。”
楚明彦被她逗笑,曲起手指在她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楚识夏握着楚明彦好不容易泛起一丝热气的手,收敛了没心没肺的笑容,轻声问:“哥,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不要面见皇帝,就当我求你。”
楚明彦没说话。
楚识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里满是哀伤,说:“就算你说破了天,皇帝也不会相信你的。什么云中二十年之大计,什么侵吞蚕食,在他眼里都是云中楚氏为了大权的说辞。皇帝刚愎自用,私心用甚,他只相信他想相信的。”
楚明彦长叹一声,替她挽起散落的发丝,说:“可是长乐,你可知阕北死了多少人,才换来如今的局面?再有十年,只要十年,北狄十三部彻底分崩离析,拥雪关便能将其逐一击破。死了那么多人才走到今天,如今就要毁于一旦了。”
“我知道,”楚识夏死死攥住楚明彦的手,喉咙紧绷到疼痛,“我什么都知道。可是大哥,你要是去了,就回不来了。即便如此,皇帝也不会醒悟,和谈还会继续。”
楚明彦低下眼睛,他知道楚识夏说的也许是对的。赌一个人的良知与信任,本就是一场豪赌,何况这个人还是皇帝。但他除了拼死一搏以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北狄可以借和谈厉兵秣马,我们也可以借和谈之名刺探军情,整顿军备。”楚识夏说。
“皇帝已经图穷匕见,和谈一旦成功,他必将逐步收回阕北军政大权。”楚明彦摇头,并不认可,“秘密备战一旦被发现,楚氏便难逃私蓄兵甲、意图谋反的罪名。恐怕等不到与北狄决一死战的那天,云中楚氏便被满门抄斩。”
“那就换一个皇帝。”
楚明彦一瞬默然,看向口出妄言的楚识夏。楚识夏神情坚毅冷静,唯有一双眼睛明亮炽热,仿佛熊熊燃烧的烈日。
——
祥符十年,七月末。
内阁所拟定和谈条款逐步敲定,包括但不仅限于北狄向大周朝贡,北狄可汗向大周称臣等。北狄使团恭敬有礼,皇帝宽容温和,就连一贯主战的云中楚氏也识趣地保持缄默,场面堪称宾主尽欢。
帝都郊外猎场。
猎场外围搭建起一片高矮不一的帐篷,彩色布幡在风中飘摇。
羽林卫拱卫着宴席上的贵客,美酒珍馐呈两列排开,皇帝位居高处。弘吉刺坐在仅次于皇帝的尊位,楚明彦比弘吉刺略矮一头,手边坐着楚识夏。
白子澈和沉舟分别坐在皇帝两侧,沉舟像尊玉石雕像般寡言少语,不动声色地时刻留意楚家兄妹的方向——不知是有意还是缺心眼,楚识夏和楚明彦离北狄使团太近了。
楚识夏自然而然地将楚明彦与北狄使团隔开,手指扣着桌案边缘。
脚踝上戴着金色铃铛的异域美人赤足在红色毡子上作胡旋舞,飞旋的裙摆下露出她们纤细白皙的小腿,铃音撩人。一舞结束,眉眼深邃的美人们却没有退下。
弘吉刺站起身来,按着胸口向皇帝致敬,说:“这是北狄献给陛下的礼物,北狄十三部赫赫有名的美人们。希望她们能令陛下愉悦,便不辜负可汗的苦心。”
楚识夏偏过头,隐秘地翻了个白眼。
皇帝引经据典地称赞了一番尔丹,收下了美人。紧接着北狄的武士又提出舞刀助兴,羽林卫谨慎地往皇帝身边靠近,燕决紧张地握紧刀鞘。
魁梧健壮的北狄武士裸露出块垒分明的肌肉,肩背上带着狰狞的刺青。北狄人刀法凶猛,看得一众文臣心里发凉。
病恹恹的楚明彦无动于衷。
“北狄武士不愧勇武之名。”皇帝手心里冒出一层汗,勉强称赞道。
“陛下谬赞,北狄武士虽然勇猛,比起云中楚氏还是差了一些。”弘吉刺微笑道,“我听闻中原有‘一笑泯恩仇’的典故,今日镇北王也在,何不比武一番,消弭仇恨?”
皇帝看向楚明彦,假意征询意见道:“镇北王以为呢?”
与使臣比武是个烫手山芋。若是赢得太过,使臣落了面子,两头都不好看;若是输得太惨,便是有损帝朝颜面,恐遭朝臣唾骂,世人鄙夷。
楚明彦淡笑道:“臣以为甚好。”
他转而对身后的楚林道:“楚林,你去吧。”
不料那站起来的北狄武士却说:“我孛答儿是青鹰部第一武士,镇北王不必刻意相让,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兵来敷衍我。”
他眼带轻蔑,神情高傲道:“还是说,镇北王除楚明修以外,再无可用之人?”
北狄尚武,楚明修在北狄人人闻之色变,是杀神罗刹般的人物。楚明彦在北狄人的传闻中倒像是倚仗年岁礼教,才赖下镇北王位置的庸碌之人。
沉舟瞥了楚识夏一眼。
白子澈望见沉舟的眼神,生出不妙的感觉。
众目睽睽下,楚识夏将空空如也的茶盏往桌面上倒扣。楚明彦眼睛都没抬,往她手背上抽了一巴掌,让她坐下。楚识夏偏偏犯倔,摘下佛珠放在桌上慢慢站起来。
“那就我来吧。云中楚氏的大小姐,可有资格与青鹰部第一武士比试?”楚识夏勾起唇角道,“只是我下手向来没轻没重,可别伤了两国和气才好。”
——
“陛下。”沉舟压低了声音,破天荒地对皇帝说,“此时反悔,还有余地。”
沉舟已经很久不搭理皇帝了,别说说话,连个眼神都欠奉。
皇帝惊讶之余还有点困惑,“什么余地?”
沉舟还没来得及说话,孛答儿已经一口应下。
“镇北王分明在此,却要自己的妹妹出头。云中楚氏,只有女子堪用了吗?”孛答儿不无藐视道。
“试试就知道了。”楚识夏分明在笑,眼神却冷。
沉舟只看楚识夏的眼神便知道,她已经被触怒,即便此刻皇帝开口回绝这场比武也无济于事。
白子澈以眼神问询沉舟。
“在云中,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这么和镇北王说话了。”
沉舟解答皇帝和白子澈的疑问,淡淡道:“从前是楚明修在,楚明修镇守拥雪关以后,是楚识夏在。他们比镇北王本人更加不能忍受这种挑衅。”
或者说,侮辱。
皇帝放任异国使臣当众嘲讽楚明彦,楚识夏心里已经憋了一口气。孛答儿话里话外暗示楚明彦外强中干,更让楚识夏忍无可忍。
“这场比武,恐怕不好收场。”沉舟面无表情地说。
皇帝面色一沉,道:“大局当前,楚识夏难道还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杀人吗?”
沉舟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皇帝,兀自去看楚识夏。
“北狄以骑兵见长,我早就仰慕北狄武士骑射之术。比刀枪算不了什么,我们比试骑射如何?”楚识夏无视满场低低的喧哗,昂首道,“马上对射,死伤自负,落马者败。”
孛答儿干脆利落道:“好!”
皇帝的脸色白了一瞬。
——
羽林卫临时圈出来一块圆形空地,充作跑马场。皇帝站在瞭望台上,左右由燕决带军拱卫。弘吉刺率领一众使臣站在另一座瞭望台上,微微欠身向皇帝致意。
皇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奇快妏敩
“楚识夏向来无法无天,云中又强烈反对和谈。”皇帝喃喃道,“她若是一箭射死北狄武士,又或是被北狄武士杀死,今天这出闹剧便不可收拾了。”
燕决无法作答。
若是皇帝一开始便回绝,此时宴会早已结束。
不远处,沉舟悄无声息地站到楚明彦侧后方,是一个保护的姿势。楚明彦冷着脸注视楚识夏没心没肺的背影,又转头看一眼沉舟,突然很想叹气。
“墨雪不会胡来的。”沉舟看穿楚明彦的心事,说,“她早就不是那个在云中街头抄起酒坛子砸人脑袋,跟贵族子弟打架斗殴的小姑娘了。”
楚明彦认真地端详沉舟,沉舟反而紧张起来。仿佛是为了让楚明彦宽心,沉舟努力露出一个笑容。
楚明彦拍拍沉舟的肩膀,略带欣慰地说:“长乐和以前一样不一样,我不知道。你倒是比从前会笑多了,有进步。”
跑马场中央的楚识夏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回过头看着两人。楚识夏原本拎着沉重的弓,伸手捻过弓弦,猛一回头看见二人在说话,伸手顶鼻子、吐舌头,比了个鬼脸。
楚明彦哑然失笑:“像什么样子。”
沉舟露出会心的笑容,轻松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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