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彦只好沉默。
祥符十年,清明。
“互市交易粮食、盐铁和马匹?这是哪个恬不知耻之徒拍的马屁,要连祖宗的基业一同葬送出去吗!”裴首辅勃然大怒,公然将奏折掷于地面,怒斥道,“将金铁卖出去,好叫北狄人用我们大周铸造的铁器刺进大周男儿的胸膛吗?你怎么不把自家祖宗的脑袋送给北狄人装酒喝?”
户部尚书毫不畏惧,不疾不徐地说:“首辅此言差矣,北狄人丁稀薄,莫说贸易,就算是白送给他们,对我们大周而言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北狄蛮子种不出粮食就去抢,卖给他们总好过年年打仗吧?”
“那你倒是说说,在何处互市?”裴首辅冷笑一声,“拥雪关内外皆有重兵把守,岂能城门大开,由商贾之流来去自如。若有差池,你九族的脑袋都不够砍。”
“好了。”
珠帘后的皇帝终于出声,打断了这场无休止的争吵。
“昔日太宗皇帝在边境大开互市,万国来朝,天朝威严无上。互市一事,盐铁确实不宜充作贸易,但裴卿说得太严重了。”皇帝淡淡道,“这件事就交给户部来办吧。”
裴首辅面色凝重地看着户部尚书领旨,一脸志得意满的模样。
——
“太宗皇帝时,四海宾服,万国来朝,边境互市无有敢冒大周威严者。如今北狄人虎视眈眈,怕是一边和我们做生意一边磨刀,只等拥雪关城门打开,便冲进来烧杀掳掠。”
楚识夏重重地将酒杯搁在桌面上,杯底几乎被震碎,刻薄而冷冰冰地评价道:“蠢货。”
裴璋也不敢问“蠢货”二字骂的是户部尚书还是皇帝,一后背冷汗地摸摸鼻尖,说:“我们帮着陛下铲除了庄松柏,扳倒了摄政王,如今剩下个许得禄夹着尾巴做人,朝堂却成了陛下的一言堂。只要是陛下想做的事,没有人拦得住。”
楚识夏又骂了句市井中盛传的低俗脏话。
裴璋听得直揉耳朵。
“你楚家已经遭了难,镇北王被陛下斥责贪图军功。我裴氏若是再强加阻挠和谈一事,怕是下一个被陛下记恨的就是我们裴家。”裴璋幽幽叹气,道,“我们几个人里,竟然是你最先看明白了陛下。”
楚识夏阴沉着脸色喝酒,一言不发。
“比起陛下,其实我觉得你更在意尔丹。”裴璋忽然说,“是有什么隐情吗?”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是个很危险的人。”
楚识夏摇晃着酒杯,看着杯中破碎的倒影,有些出神地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向敌人俯首称臣,换取喘息的时机。要知道,这段时间内只要有人扰乱军心,他好不容易聚拢的北狄十二部联盟就会分崩离析。他敢这么做,是因为他有足够的把握——这些人不会背叛他,或者说,不敢背叛他。”
裴璋不懂行军打仗的事,听完也是一头雾水地摇摇头,只觉得尔丹大约是个很有胆略的人,与中原人脑海中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北狄蛮子截然不同。
两人一坐一蹲,静默得像是两座粗制滥造的木雕。
楚识夏扎起裙角,像是种田的农户一般蹲在檐下,喝最便宜的烧刀子,一脸的杀气。裴璋矜持地拢起真丝袍角,坐在廉价的草席上,连褶子都一一捋整齐。
铁匠巷照看院子的老头挥舞着锄头,在院子墙角里种菜。
云卷云舒,阳光明媚。
“那么,现在你想怎么办?”裴璋打破这片静谧,问。
“这个问题,我解决不了。”楚识夏淡淡地说。
和谈已成定局,云中楚氏唯一的退路就是厉兵秣马,随时防备北狄人发难的那一天。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土腥味盈满她的心肺,像是下一秒就要有嫩芽顶开土壤冒出来。她低头看着手腕上被摩挲出一层莹润光泽的佛珠,陷入苦涩复杂的思绪。
如果有一天,云中爆发战事,楚识夏甚至无法肯定自己能回去。
——
晋王宅。
沉舟背靠着窗户坐着,阳光从他的头顶擦过,落在面前的地板上。雪白柔软的猫咪趴在沉舟的肩头,沉舟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猫的脊背。猫舒服地发出呼噜声,甩动的尾巴扫过沉舟的下巴。
一道人影从隐秘处的窗户滚进来,在沉舟面前跪定。
“洛南山,见过家主。”少年伏首道。
“什么事?”沉舟眼皮子都没抬,困倦地说。
“遵家主令,属下等人在阕北附近找到了陈邦等人的踪迹。”
自从白焕兵败宣德门之后,陈邦、白煜和陈氏最重要的几个人都失去了踪迹。海捕文书发下去也是大海捞针,这些人就像是彻底消失了一样。沉舟怀疑过,是否是山鬼氏的残党掩护他们逃走,但又很快否定了。
九幽司拿钱办事,陈氏落败,山鬼氏无利可图,没有理由继续效忠他们。
“找到了?”沉舟眉峰一跳。
“属下找到了陈邦。”洛南山说,“他死了。”
摄政王的尸体是在山崖下一架坠毁的马车中被发现的。洛南山发现他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被层层覆盖的雪冻得硬邦邦的。洛南山剥开他身上的冰层,发现了致命伤。
“他的心口被人捅了一刀。杀人者应该不熟练,所以用的是这种没有血槽的匕首,即使捅进去了也没办法放血。这个人应该和摄政王非常亲近,所以有机会从正面袭击,否则用这种刀,应该从背后割喉才对。”
洛南山将丝帕中包裹的匕首捧到沉舟面前。
沉舟放开猫,拎起匕首端详起来。这是一把相当精巧的匕首,刀柄上缀着明黄色的流苏,镶嵌着各色米粒大的宝石,最为瞩目的是一颗猫眼玛瑙。这样华丽的刀多半是名贵的礼物,而非杀人所用。
沉舟的指尖从刀锋上拂过,面无表情地说:“这是三皇子的东西。”
沉舟和白煜只打过几次照面,但白煜时常戴着这把匕首招摇过市,声称是皇帝在某次秋猎中赏赐他的,颇为骄傲。事实上连皇帝本人都不记得这回事。
洛南山愣了一下。
“白煜杀了摄政王。”
沉舟说出这个推断,自己也有些不敢置信。
——
春鸾殿。
容妃坐在窗边,望着庭中亭亭的杜鹃花,蛾眉微蹙。她生得美艳姝丽,却有一双冷情的眼睛,以绯色胭脂妆点时颇有一种妩媚。皇帝最爱她不施粉黛的模样,常常凝视着那双眼睛走神。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来春鸾殿了。
“陛下记得追封柔嘉皇贵妃,记得追封贞宁皇后,却独独忘了我们娘娘。”浇花的小宫女嘀嘀咕咕地埋怨道,“还以为陈家倒了,我们娘娘就能当上皇后了呢!”
“娘娘膝下无子,得陛下宠爱才能有妃位,怎么能做皇后呢?如今已有储君,若是娘娘为后,再诞下皇子,储君又当如何自处?”年长些的宫女轻声呵斥道,“别妄议主子们的事。”
“可是自从认回晋王以后,陛下就再也没来过春鸾殿了。”小宫女委屈地说。
容妃自嘲地笑笑。
据说那位晋王,便是皇帝念念不忘的画中仙之子。画院中无数丹青妙手都难描绘其姿容的神女,皇帝一见便为之倾倒的绝世美人。继承了她容貌的晋王,理所当然地会让皇帝回忆起故人的音容吧?
容妃自负美貌,却在远远见过晋王一次之后,生出一种身为赝品而无能为力的愤怒和挫败来。
皇帝已经不再需要借助容妃的眼睛,来慰藉心中的思念之情。
容妃会在皇帝的遗忘中渐渐蒙尘,一如宫门中被层层锁住的无数女子一般。等皇帝再次想起她的时候,也许她已经垂垂老矣,鸡皮鹤发——毕竟不会老去的,只有画卷上、记忆里的人。
“娘娘别太忧心了。”大宫女为容妃披上一件披风,安慰她,“不是还有太子殿下吗?太子殿下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娘娘又屡次在陛下面前为他说好话,他会记得娘娘的好的。”
容妃苦笑道:“我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可你看陈婉养了他这么多年,不还是照样死在宣政殿上吗?沾了皇位、权力,养育之恩都不值一提,更何况我几句话的恩情。”
大宫女不忍道:“娘娘这么想,今后的日子可该怎么熬?”
“总归也只能这么熬了。”容妃很冷似的抱紧胳膊,怔怔地说。
大宫女犹豫片刻,说:“先前司礼监的许公公来求见,娘娘要不要见见?娘娘膝下没有子女,总是要多为自己考虑考虑的。”
容妃愣了一下,像是在认真思考她的建议。
——
秋叶山居。
“陛下遇刺了?!”
楚识夏听闻这条消息,惊得碗筷差点摔到地上。楚识夏这几天本就吃得潦草,好不容易吃进去一点饭,又要急匆匆地撇了碗筷往外跑。玉珠见状,眼皮子直跳,一把将人按回椅子上。
“既然陛下没有传召,请程卫长就这么说吧。”玉珠略带威胁地对程垣说,“大小姐已经三天没有囫囵吃过一顿饭了。”
程垣被她一记眼刀扫得后脖子发凉,连忙道:“是。陛下今日在未央宫用膳时,容妃忽然来了,说是带了自己做的糕点。陛下当时正在为晋王殿下挑……”
程垣猛地打住,舌头打结一般,含混地将后面的词句混过去了,接着说:“总之,许得禄也在。容妃带来的宫女里,有一个是陈皇后宫中旧人,发了疯似的冲陛下冲上去。羽林卫没防备,就让那宫女近了身。”
许得禄神勇地挡在皇帝面前,被宫女一刀掼在胸骨上,险些当场气绝。容妃惊叫着推在宫女身上,被宫女挥舞的匕首划破了脸。回过神的羽林卫当场将宫女斩杀,皇帝有惊无险。
楚识夏听完,有些失望地用筷子戳了下米饭。她抑制不住阴暗又疯狂地想,若是皇帝死了,白子澈继位,和谈自然泡汤。
失望之余,楚识夏又觉得这件事透着浓浓的阴谋气息。
容妃的宫里怎么会有陈皇后旧人,许得禄又怎么那么巧刚好在场?
楚识夏的思绪猛然顿住,抬头问:“许得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陛下给沉舟挑什么,还需要他在场?”奇快妏敩
程垣闭紧了嘴,一言不发。
楚识夏却在他紧张的沉默中读出了答案:“陛下要给沉舟选王妃么?”
程垣难以启齿地点点头。
楚识夏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
未央宫。
皇帝换掉沾血的衣衫,从方才的胆战心惊中平静下来。白善小心翼翼地护在他左右,生怕自己离开片刻,又再发生刚才的事。
“许得禄纵然万般糊涂,却是个忠心的。”皇帝心有戚戚焉,感叹道。
白善心里咯噔一下,陪着笑脸道:“是。陛下是有福之人,天下人无不对陛下忠心耿耿。”
皇帝被白善哄得心花怒放,问:“容妃如何?”
“容妃娘娘没有大碍,只是太医说那一刀划得有些深,恐怕要留疤。”白善斟酌道,“娘娘受了惊,听闻要留疤,生怕陛下会嫌弃,正伤心得直哭呢。”
皇帝迈步朝内殿走去,还未进门便听见一阵压抑的哭声。他撩开纱幔,便见哭红了眼睛的容妃。容妃一只手按着脸上的纱布,抬头望见他,连忙以袖遮面。
“陛下快别看臣妾,臣妾如此残容,不敢面见君王。”
皇帝一见那双眼睛,心上便软了三分。他拉下容妃的手,温柔地替她拭去眼泪,说:“留疤便留疤了,待伤口愈合,朕替你在伤疤上画一枝梅花,更显风情。必然引得整个帝都的女子争相效仿。”
皇帝搂住容妃哄了一会儿,想起容妃为他奋不顾身的模样,只当那陈皇后旧人是自己混进来的,也不再计较。
“陛下这段时间忙,臣妾都懂,就不拿琐事打扰陛下了。”容妃想要退下,借口道。
“正好你在,朕正为此事头疼。”
皇帝拉着容妃的手,招招手示意内侍将方才被血污染的画卷换下,又拿了一批新的上来。
几十张画卷徐徐铺开,画上均是容貌姣好的妙龄少女,画卷空白处以簪头小楷写明其姓名、籍贯、家世。有名声俱佳、身世清白的民间女子,也有高门显贵的千金小姐。
“阿臻的年纪已经不小了,朕想为他选一名侧妃。等到他懂事了,他再寻一个喜欢的正妃。”皇帝说,“朕千挑万选,总觉得哪个都差一点,你觉得呢?”
容妃犹豫片刻,说:“臣妾听闻,晋王殿下对云中楚氏的大小姐有意。陛下何不……”
“不要再提楚识夏。”皇帝冷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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